第一百四十九章 再见皓月

他抓住我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我记起得越多，意识越加混乱，脑袋像被吹起的气球，膨胀到了极点，随时可以破掉。——这只是个比喻，但事实是，我的元神确实在经受折磨：不该出现在当下这个身体里的我的记忆在这个男人的干预之下开始苏醒，就好比当初，魔神的力量渐渐复苏，而只属于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神的意识开始出现排斥。我不再否定眼前的事实：他是比我更高阶的存在。危机来了，我的意识已经被堆积成山的记忆吞噬殆尽，频率崩溃的界点，记忆越多，意识越加稀薄，我被自己的过去轰炸，用不了多久，连本体也将随着坍塌而散落成无数碎片，这个未知者的手段更像也是一种刑罚。倒霉的是，此刻的我，毫无还手之力。

神之血飞速地旋转着，它还在强烈的挣扎，可它不明白，越是挣扎，轮回时空将越会逐渐重叠，坍缩，然后变成混乱，这是时空的错乱，也是情感的错乱，错乱到可以让人丧失理智。

我正在向一种未知的死法靠近。

此刻检讨自己是如何轻率如何好奇已经没什么用了，我用尽最后的念力去抓紧皓月的魂灵，苦笑，这个想法竟成了此时我唯一的执念。

皓月，帮帮我！

一念而生，一念而灭。

皓月的手指动了，就在我快要觉得自己玩完的时候，一道轻盈的白色混元闯进了我的灵台中。

白色的微光将我包裹了起来，轻盈的力量将我带离了重叠混乱的记忆漩涡，脱离了那个男人的钳制，我终于恢复了呼吸，获得了一阵灵魂换脑的轻松，仿佛豁然间开朗。

“一乘卜染，放了她。”皓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得仿佛白色的羽绒在轻拂着耳朵。

“你醒了？”一乘卜染的声音尽量保持沉稳，可他尾音的不经意扬起表示着他也同样吃惊。

“我暂时还不打算离开四梵天，你可以放心地回去复命了。”皓月这样说，显然是给足了一乘的面子。

“这会是个好消息。”说着，他竟然走了，他的气息消失了，心中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了。我解放了。

我凝视着皓月，这位思念中的女神，她比“一忘前生”里更美。

“你是皓月？”我呆呆地问，多亏了她的救命之恩，她曾是我的母亲，想着，我心里悄然飘来一丝窃喜，“谢谢——”我将这份窃喜隐藏在心底，我现在十足像个受到眷顾的孩子。

“你该叫我一声‘母亲’？”她同样注视着我，如深海一样的蓝眸。

母亲？我心中念着，却低下了头，“……”我愧于开口，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叫这一声“母亲”。

她微笑着，在鼓励，“在你最绝望的刹那，你对我依恋足矣证明。”

“我是个怪物。”

她露出诧异的神情，却不经意化为柔情。

我抬起头，神色晦暗如乌云，“我是怪物。为了成为魔君，我宁可将自己的原身放逐在妙法镜里。我有那么多过去啊，哪一条不阴暗，哪一条不伤心。母亲，你也是怪物吗？”

“迷而知返。”

“不知路在何处？”

“路一直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我却更想诉说一切。

“我看到了椎维，”我哽咽道，“我想起了赤霞城里的一切，母亲，我身上有那么多的身份，我不知道我是谁？”

“看着我，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无所适从的。

“你是雨神和海神的孩子。你是天神的宠儿，你与魔神是双生。你曾经坠落，却再度重生。你看向前缘，便明白什么是对错，你凝视现在，就知晓自己的未来。灵慧初蒙，魔性反观——”

“身在其中——”

“心在其外——”

我走到心之外，看到了身中的自己，她和我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动作，我们是镜中的彼此，一紫一白。

“一个是你的主魂。”皓月道。

“一个是我的魔性。”我道。

“一个是过去的你，一个是现在的你。”皓月道。

“一个是妙严，一个是妙法。”我道。

“一个魔，一个神。”皓月道。

“一个是镜衣，一个是夕黎。”我道。

我明白了。

“母亲——”我欣喜非常，我看到镜衣手中握着的执魔之铃，而满月则护卫在我的身后。

皓月优雅地抬起手指，从我的墟鼎中召唤回了回音螺。她默默地端详着它，她的神色安然，让我看不出喜怒哀乐。

就这样凝视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回音螺被拆解，瞬间化成了米色的流沙。

我不解，急呼道，“母亲！”

那些散落的流沙向镜衣飘去，它们包裹起执魔之铃，执魔被柔性的旋律轻轻悠荡，开始缓缓吸收起流沙的灵力，片刻之后，执魔吸纳了全部的灵气，净化之后的满足感使得它发出了一阵轻颤。

“你是我的血脉，你看，它们是如此得契合。”

我被她的举动吓到了，母亲或许了解我的想法，我心中忐忑：她或许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我想为自己不准备去履行神族的义务而道歉，“我其实——”我打算表白，表白我其实仍有私心。

“不去藐视任何一个生命，是神的高贵。执着于自己的想法，是魔的诚意。无论你是否发出邀请，与你与生俱来的能力无关。”

“与生俱来？”

“你总是记住不该记住的，忘记不该忘记的。”她微微责怪，“和我一样。”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是个不好的习惯。”

真是难得的时刻，难得道我不想吟诗也不想问柳。

“母亲不打算随我回去？”我想起了龙王，他还在等我，这才是苦闷的现实。

“母亲不想回去。”

“我本打算，我和龙王本打算，带你回去——”

“灵魂之物都有魔性。”她缓了缓，“哥哥本没有尘心，是我给了他尘心，此事，该由我来了结。”皓月思考着。

我不明白“了结”的含义，道，“死生在下界是无法逾越的命题。”

“那么你们就去上界。”

“上界？”

“我和雨曾经去过一个地方，它不在四梵天所在的亡界，也不在神祗所在的离界——”

“还有一个地方？”

真是不该来什么来什么！突然间，我周身的气流开始波动，皓月的身影也开始模糊，“母亲！”我呼叫着！

“那是我和雨相爱的地方。”她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拉动母亲的念力越来越重，我脚下的嘶吼也越发强烈，我能感觉到龙王的气息，他想要将我从梦境中拉回去。

母亲的身影渐渐消失，我想要抓住，却发现自己也在消失。

“母亲——”

一声清长的嘶吼之后，如梦初醒。我被卷入了巨大的时空漩涡之中，我再次进入了菩提结界，并且开始向着来时的方向跌落。

放心，经历了一番开导，我已然不再慌乱，我收起满月之弓，然后将执魔之铃握在手心，母亲的温柔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回忆起自己未竟的执念，将镜衣与夕黎的影像合二为一。

一番经历，雪落无声。

我重新回到了三莲境。

焦枯的梅树残骸散落在原地，风雪之中，龙王焦灼的身影显得格外憔悴，我摇动执魔之铃，将他带离了这一片残留的记忆。

他无声地行走，我知道，他并没有找到皓月的痕迹，他走得仓惶，仿佛失去了挺拔的力量。我跟着他的脚步离开了妙严镜。我们再次回到青墟之中。

他一直背对着我，脚步踉跄。我停下了脚步，不忍再见他伤心。我操纵魔晶凝聚起所有关于芈夕黎的记忆结成一道结界，将他笼罩在当中。

往昔啊，一直被我想要甩掉的过往，在这一刻却成了最好的良药，我看见芈曜麟在泪水中张开双眼，我扭了扭身子，化作一条通身洁白的小龙，围绕在他周围，第一世的记忆向雪花一样姗姗飘落：乌云翻滚的辽阔北海上，苍龙凝视着白龙的眼神，让冰雪消融。我迷恋上那一抹眼角的细纹，那是恍然重生的幸福，可以抵过漫长时光里苦苦等待的三千惆怅。

不觉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