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有彼柏舟
我的三哥是个性情中人。他划着一条自由的木船来到君祁,我执意坐在船上,叫着哥哥,一天天长大。
从瑶海结界回来之后,我养成了晒书的习惯。
一层一层垒起来的书匣子,其实能拼成一张生蕨草的大观园,这是一个叫年刀仙的老仙人的嗜好,他只喜欢雕书匣子,雕得将书本的魅力比了下去,年刀仙羽化之后,四百个大大小小的书匣过了一千年再次出现在月影山的柴房里,这是从瑶海结界归来之后的事,我看着书匣漂亮,自然对里面的书册爱不释手,晒书、归类,然后封匣,再晒,再归类,是我春三月最爱做的事。
《长穹秘术》是一本压箱底的册子,自从知道长穹山下面就是梵谷兽界之后,我就对《长》里面记载的十几种困兽之法颇有心得,十几岁时曾硬着头皮研读了一番,后来,师父授我季山剑法中的困龙阵,也与此书捕兽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和三师兄孙琳的交情就是从十六天笛阵开始的。
那年,三月初三,棂凰在醒崖边放风筝,我在翻书。
正看到,木狼以环蛇吞尾,笛音穿肠震九霄。
师父的朱砂批注是这样写的:
三绺髭须一尺长,
练就三花不老方,
蓬莱海岛无心恋,
斩将封为奎木狼。
一番查找之后,才知道这木狼乃是指天宫二十八星宿里的奎宿,在西方七宿里面,以十六颗星星围成环状,是白虎的足印。
因为“白虎”二字的缘故,对此阵更为上心,曾在夜幕星垂之夜,在离奎宿星团最近的岸崆山谷中试炼,棂凰棘的十六根剑影,奏出迷醉的乐章,骑着驺虞兽的三师兄孙琳不偏不倚地从天上掉了下来,落在阵中,那时候,魂堕刚刚出世,机会难得,哪能就此罢手,我当即催动魂堕剑气,拟白虎之脚,踏与阵中,给了他俩灭绝性的一击。
在我为我的胜利沾沾自喜的时候,涣雪剑突然影射出道道剑光,再将棂凰棘折射的剑影团团围住,光柱冲天,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荆棘,将魂堕反困,我一心急,驱着魂堕直飞九霄,涣雪剑不屈不挠,一直紧追不放,我只好再次号令棂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将涣雪剑团团围堵,再平地反切,斩草除根,好在,涣雪剑随即收势,驺虞兽也自半空脱困,一阵嘶鸣,三师兄凌空而来,看了看已累的满头大汗的我,若有所思。
“你……”孙琳抚了抚长发。
我正仰着头寻找已经逃到星星上的魂堕,在棂凰的召唤下,魂堕归来,两剑合二为一,再次回到我的手中时,烫的惊人。我将棂凰棘背在身后,掩藏心虚,“三师兄,这么晚,出来散步么?”
“啊,我正好奇是谁,夜奏空谷流觞,就想一睹风采,可你,竟然在摆阵。”
“是啊,我也正好奇,谁这么幸运,第一个被我捉到,就想,切磋切磋,幸好,三师兄手下留情。”
“哈,我一般,不输。”
我心中嘀咕,“不输,只是时间问题。”
孙琳祭出涣雪,念念有词,“阿梨,你觉得,小天笛,如何?”
涣雪剑一道流星,来到我身后,嘤嘤闪烁,我将棂凰托在手上,涣雪绕啊绕,十分殷勤。
孙琳笑了笑,“阿梨对棂凰赞赏有加。”
棂凰突然红茫大盛,震了震。我急忙问,“那魂堕呢?”
涣雪飞回到孙琳身后,摇了摇。
“没事,慢慢来。”我自言自语,回手祭回了棂凰棘。
孙琳回头看了岸崆山谷飘散的破碎景象,“呆子,葛老前辈如今正在闭关,若他知道你来岸崆山谷捣乱,怕是你又要挨罚了。”
“我就知道他罚不到我头上,才来的。”
忽地,山谷间吹来一阵幽风,我心虚,驾着红景就往天上飞,孙师兄不紧不慢地赶了过来,只是虚惊一场。
“怎么说,我也有份,他若真的提前出关,我替你挡着便是。这个,我倒是不在意,只是少了棂凰的曲子,委实不能如意地醉一场,可惜可惜。”
“你才几岁,醉不得。”
“哈,风流不在少年。何况,我不酒驾。”
“那,你是因何而醉?”
“你的曲子。”
“承蒙抬爱。”
“好说好说。”
我往下看了看,风平浪静,“好像没事了。”再看看孙琳,一脸意犹未尽,“师兄,若是喜欢,也催动涣雪剑奏上一曲便是了,何故如此。”
“春花秋月,秋月春花,高山流水,流水高山。来时风流,去时随缘。”
“师兄是随遇而安的人。”
“让我说完。”“这曲子,若是你棂凰来奏,我百听不厌,若换了灼冥,或者翀离,我可能理都不理了。”
我心想,师兄这是要与我论剑道,哪有不听之理,“你夸棂凰,我自然高兴,可为何灼冥和翀离,奏不出这天笛阵呢?”
孙琳往驺虞背上一靠,“不是奏不出,是奏不好。”
“愿听之。”
“若我猜的没错,你这阵乃是一支困兽阵,兽类,向来自恃天神眷顾,任意而为,这也是你这天笛奏乐能引到百兽俯首的原因,然而,此阵法,在于困兽,却是靠得一股绵绸不绝的耐力,使兽乏,或者,靠着天笛的曲功,使兽甘愿沉睡,两者相得益彰。”
我点头,觉得有理。孙琳接着说道,“剑有剑的心性,这股绵绸不绝的剑性对于棂凰和墨汐而言,是本性,不二的本性,棂凰沉稳,墨汐绵长,都能将此阵法发扬光大。但是,灼冥剑气凌厉,靠速度先发制人,用灼冥困兽,绝非长久之计;再说翀离,虽也堪得上是一把坚韧之剑,但若将翀离之火分成几束来撑起剑阵,显然不如苍梧来的自然,何况,翀离剑向来以柔性取胜,若要困兽,剑阵只是累赘。”
“即是如此,我怎会输得如此痛快?”
孙琳看了看我,我兀自叹息,驺虞兽叫了一嗓子,我回过神来,拍了拍它,就听孙琳继续说道,“你输在魂堕,一记白虎踏山,出其不意,可是魂堕剑入了阵中,便也是困兽一枚,我若用涣雪仿你的天笛阵,再跑也是跑不掉的。”
我长叹一气,“果真是我胆怯了,竟没想到此处。”
“经验而已,看样子你也是第一次用这剑阵,难免手生。”
“确实是第一次,抓住了三师兄也是第一次。”
“难得。你可愿同我讲讲,这剑阵取法何处?又从何而来。”
三师兄比我大了三岁,本因年纪关系,不及川琉戏和青青亲昵,既然有了夜摆星阵困驺虞的缘分,我自然要与三师兄亲昵亲昵,就将《长穹秘术》中的原文和师父的批注一一说给孙琳听。师兄仰面倾听,微微一笑。
“籽言,你若只知道十六天笛阵取法奎宿十六星,阵式吞蛇,就没有理解,白虎师父批注的三花不老的含义了。”
“果真另有玄机!只是我的书册里都没有三花不老的典故,还请师兄赐教!”
“这阵法取自星宿,无可厚非。若你再多知道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譬如奎木狼和百花羞的爱情故事,或许,也能找到这阵法的妙处。”
“百花羞,是谁?”
“披香殿侍香的玉女。”
“玉女啊……”
说着,孙琳就把奎木狼和百花羞的两世情缘说与我听,当然,包括,奎木星如何下界,如何做了妖魔,如何与宝象国公主做了十三年夫妻,以及之后的种种,都细细道来。
我听罢,感叹道,“黄袍怪就是太好了,百花羞才背叛了他。”
“你有你的道理。”
“三师兄觉得呢?”
“他自是性情中人,便很难做个情种。何况,侍香的玉女常有,天上的星宿却不能常换,这也是奎木狼的不幸。”
我一听,脱口就道,“原来是门不当户不对!”
“这句话害了多少人。”孙琳枕了枕双手。
“想不到,师兄,也是个透彻之人。”
“谬赞。”
我偷笑,“情致如此,若非他们爱的不够深,也就不会这么容易就散了。”
“嘿,小八,也是个透彻之人。”
“谬赞。”
孙琳起身正坐,“闲话少说,你可想出白虎师父为何批了一首诗,而不是只用了‘奎木狼’三个字了没有?”
我也向前歪了歪,答道,“如此这般,在我看来,这困兽阵说是困兽,却是相生有情,困而有情,死而不决,若往大了说,既然不够死绝,才有机会反客为主,也算是阵法的变数。若往道义上说,总是心有仁慈,不能伤尽,伤尽则不叫困兽了。同样,也不可仁慈太过,应当知道,兽心难测,会有被反咬一口的可能。重要的,还是要变化,不能从一而终,不然,没什么好下场。”
孙琳抖了抖眉毛,“这个‘从一而终’不能这么用,应该改成‘一成不变’恰当些。”
“对对,师兄高见。”
从此夜开始,便是和孙三师兄熟络的开始。
又是一夜,星空如海,浩瀚威严,我驾着红景,孙三驾着驺虞,远远看去,如同两颗迁移的行星。
“我们季山剑,最近好像不太受欢迎。”杞人忧天的,是我。
“仙人们都有些脾气,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总不能不让人家出出气。”淡然的,是孙三。
“若不是因为修为不够,入不了季山之境,也不会惹这么多麻烦。”这是季山八剑如今的弊病,也是师父们一直在寻找的解决方法,就是在大禹虚冲的平常境界里将季山无极剑的剑法发展到最大。
“剑,本身就是暴力,入了季山境,也是在季山境里惹麻烦,如今在大禹虚冲的麻烦还只是花花草草的小麻烦而已。”
“我也好奇,如果真到了季山无极的境界,是不是花非花,草非草?”
“据说,一样的,只是,层次高了一点。”
“杀不死?”
“不容易杀死。”
常与三师兄骑鹤夜行后,有些好处,就是,每次以试剑为由,闯祸以后,总多了一个人,替我撑腰。季山八剑虽然是君祁山的骄傲,明地里是有待开发,暗地里确实不受欢迎,好在八人八剑,闯祸也是八人八张嘴,抱团是表现,实则渐渐形成了一股向心力。为了逃避责罚和处分,闯祸多了,受罚多了,又时常混作一处,我们之间的感情自然与别的小仙不同一些。
只是后来,还是发生了一件事,福祸双至。
那天,我去了苦尘阆苑,去练习多罗天镜,这种非正规的破坏行为,少不了要拉着三师兄一同下水,三师兄也不在意,还是扔下一句,“要罚,算我一个。”
我也没多想,毕竟干得多了,习惯了。只是,多罗天镜是个上古大阵,一时控制不好力道在所难免,那天,下手确实重了些,硬是将玉昌大仙种了三百年的佳木桃树伤得体无完肤,估计百年也结不出半个桃了。玉昌仙爱吃桃是出了名的,能不怒么。只是玉昌老仙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死活要拉着日月经纶弓追着我俩当靶子,我和孙琳虽好求歹求,也没让他老人家消气,只能一步一个小心,自然没有再打回去的道理。
玉昌大仙果真是有个韧劲儿的,想它爱吃这个三十三年一结果的桃子树,也应验在这事上了。真真追了我们三个月都没消停。一想起玉昌老人家捶胸顿足的模样,我就内疚不已,三哥虽依旧淡定,却也想了几个方法,但是都不管用,老人家哭天抢地只要桃树,只是,多罗天镜就是多罗天镜,亏得是我修为尚浅,才惹了它一百年不结果,换做大师兄或者二师姐,少说两百年,所以,这个结果,已经是不错的了。
“气过了,就不气了。”连师父也这么说。
直到有一天,三师兄偷偷“借”了大掌司的螟蛉子来骑,结果被日月经纶箭伤了翅膀,捅了篓子,三师兄被罚跪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后来,驺虞兽驮着他从金殿里出来,还念叨着,“可恨玉昌老头毁了我和螟蛉的交情。”那时候,看着一坨屎一般的大师兄,我心里真堵得慌,堵得要死,更气的,日月经纶又来了,嗖地一箭,我脑子里混沌了,看着师兄可怜,铁了心的要同甘共苦,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结果,实诚诚地挨了那一箭,还高风亮节地留下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在无尽的长空激情地回响着。
那个戏剧性的一天,就在红景一声响彻天地的悲鸣中结束了。
据说,我的血将红景染成了红色,红色的红景驮着红色的我,回到了月影山。
一个月之后,我醒来,见到了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是我的坐骑仙鹤,直到我醒来,一直不舍得洗掉血迹的红景,拖着一身的干巴巴的红色炸毛,来到我床前,被我一句,“快将这个臭烘烘的火鸡带走。”感动的潸然泪下;第二个,是我三哥,可能是没力气叫三师兄了,就叫了一声三哥,然后,我说了一句很家常的话,“该洗头了。”可见,我对三哥的长发有多爱惜。
师父说,孙琳在醒崖上守了二十一天。
我很感动,狠狠地在脑中描摹了这一个月的艰难过程,自动修复中的孙琳大梦初醒,以为自己的受罚换来了天下太平,结果仰天一声明媚的长啸引来了一声霹雳,晴天霹雳,白小八中了一箭,躺在家里九天了,然后,就是又一场苦苦的等候。
我三个月后活蹦乱跳,孙琳三个月后继续风流,我们在醒崖边上晒书,论剑,那一场久违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师兄。”
“叫三哥。”
“三哥,他们给我封了一个号!叫‘惹不起躲得起’的白小八。”
师兄抚了抚长发,“呆子,你再这样疯上几年,怕是佛陀转世也救不了你。”
“我有三哥。”
“你三哥不是佛陀。”
“我三哥有长发。”
“小孩儿!”
我将书一扔,诚心盘坐,诚恳得二次幂,“三哥,等穷舟山的宛菊开了花,我就采了花露送给你染头发。可好?”
孙琳一听,还捻了捻自己的发梢,“嗯,弄一弄也好。”
“哈,我要让天下都知道我三哥有一头漂亮的长发。”
“作甚么?”
“找一个比我更懂你的人,然后把你嫁给她。”
三哥一愣,问道,“如此大张旗鼓,说个理由!”
“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惜我已经将你拉得太远,回头不易。”
“胡扯,明明是你不会游泳,非要我用船载你。”
“哈,有理。如今我是沉船的老木头,少个空心,少不了你渡我一回,等以后,我有了空心,能自浮于水上,定要与你并肩而行,细数风流。”
孙琳翻了翻手上的《鬼符秋饷》,笑道,“书上说,鬼怪本多言,你比鬼怪话都多。”
我也哈哈大笑,“我就是鬼,着了魔的厉鬼,你怕不怕?”
孙琳也朗声大笑,“我即是柏舟,也不屑管你来处,管你是魔,是鬼,抑或是堕了妖,成了人,你只这一声‘哥哥’,就算你到地狱阎罗,梦余空境,我也定能将你拉回月影山。”
“港代花”(讲大话)
“谋代花”(没大话)
“吼哇吼哇(好啊好啊),从此我便知道,有三哥的地方就有小八的一个家。”
我学着孙琳握发的样子,将发丝挽起,穿过指缝,再截住发梢,朝着万丈山崖一吹,发丝生尘,化作万千落英,纷纷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