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前缘(下)

离川琉回来还有一阵,我习惯性地去了泪泉,本能地支起一道结界,然后执着地看向水中。

什么也没有。

我仍旧有些糊涂,许多细节想不明白,如果真如琮岭所说,我为了还魔神的眼泪、心和血来到人世间,为什么我会看到涂候猗的前生,如果我果真还了眼泪,那眼泪又去了哪里?

忽然,有人敲了敲结界的外壳,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回头,一眼就看见川琉戏纨绔不羁的样子,我松了松咒术,让他进来,他同我一样跪坐在泪泉边,探头一看,依旧是一条长长的河,荡漾着千年不变的波纹,然后是一道道翻腾的泥沙,掩盖了一层层的珠华。

“过去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拍了拍我的头,“看了那么多次,还没看腻么?”

我起身,随手将结界的灵光散向天宇,川琉戏并没有注意,“我记性不好,需要常回忆一下。”

说着,就往外面走去。

“几时来的?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我?”

“珠子呢?”

“这里!”说着,川琉戏从怀里掏了掏,将一颗掌心大小的结灵石放在我手里。

“又污了,这么多天了,还没缓过来么?”

“我打了那么多妖怪,收了那么多游魂,倒是没有出差错,很好了。”

我祭出棂凰棘,剑锋凌厉,刚要滑破手指,就被川琉戏一把握住,“不用,过几日就好了。不信,我们比一比,我自然不会输你。”说着,将结灵石从我手中夺了,收回怀里。

“你猜,你师父刚刚说什么?”

“夸我呗。”

“你师父说,此招只有你知道,我私传给你也是因为川琉近日越发骄傲自满了,作为师姐,你有责任去挫一挫他的锐气。”

我们再次回到草芝居前的空地上。

“那就试试吧!”

说着,灼冥出手,顺势刮出一阵凌厉之风,将山前的金色长信草吹向另一边,魂堕随即出鞘,追风逐月一般踏破山阕。

如果不是季山无极剑出世,我和我的七位师兄师姐也不会绑在一起,生活了七年。小的时候吵吵闹闹,孩童天性,我记得和四师兄斗嘴的次数最多,因为他总和青青过不去,川琉戏习惯上站在我这一边,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兄在一旁负手观瞻,达子瑜问剑成痴,对我们的争吵很不屑,青青两头为难,最后还是要偏向四师兄那边,大师兄习惯最后一个来收场,日子就像白云,大朵大朵地飘去,头也不回。

灯途师叔其实并没有教给我什么新的剑招,而是一个障眼法,川琉戏的灼冥剑很快,除非事先埋好前招,不然很难在速度上取胜,为了赢他,我将魂堕变作棂凰,棂凰换成结界,早早散在长信北山的雪松枝上,任灼冥有多快,也快不过时间的,我其实无心比试,也就分了身化作一片鬼面枯叶躲在长信草丛里,真正的鬼面枯叶飘浮在天空里,在棂凰灵气之中盘旋,那只是我的幻身而已。

秋天的尾巴扫过君祁山,就是妩媚的橙色。风仙有心做媒,将月影山的鬼面枫叶吹到了长信山,金色的长信草摇啊摇,摇醒了一只午睡的金色小兔驹,又摇啊摇,摇醒了一只陪睡的银色大兔驹。

我躲在叶脉里,听它们闲聊。

大兔驹拄着手盯着小兔驹,“睡醒啦?我几天前见你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搞成了这样?”

小兔驹紧了紧鼻子,抻了个懒腰,糯糯地自言自语:“睡得真好啊!长信小阿就是长信小阿,睡一觉就觉得精气十足。”

大兔驹坐了起来,正色道:“白让我担心了,你这会儿有精神了,还不快从实招来,这伤哪儿来的?”

小兔驹抚了抚脑袋,嘿嘿一笑:“我这伤,光荣!”

大兔驹好奇:“你做了啥英雄壮举?”

小兔驹摸摸脸:“哈哈,能被苍梧剑碰了下脑袋,也是我小金的荣幸!”

大兔驹一脸无奈,看了看将那本来就不大的脑袋缠了两个大,直摇头:“我看你是被劈傻了,要是再使劲一点,我就见不着你了!”

小兔驹笑呵呵说:“你是外头来的,不知道仙山里的事。我这是傻有傻福,被我捡了个大便宜,我敢说,你一定闻都没闻过古仙剑的味道,我这回,不仅闻了,还尝了个自在!”

大兔驹眼里冒光,直勾勾地问:“什么古仙剑?哪里来的大便宜?”

小兔驹一挤眼:“不告诉你显得我小气,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却是见值得夸耀的大事。”

大兔驹正襟危坐,一脸虔诚:“别卖关子了,快说,让我也见识见识!”

小兔驹点了点头:“这啊,还要从北海那个龙族说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天上的月亮不知怎地就变红了,又红又圆,特别不正常。那天晚上败剑峰上所有的兔驹子都醒着,那是闻到了天地间弥漫的暴戾之气,据说,就是那天晚上,遥远的北海在一阵惊天的龙吟里苏醒了,然后四极震颤,六界里接连发生了好多怪事。我也是寻食的时候听仙山里的仙人们闲磕牙,说那北海的龙族被困在海底九万年了,如今重见天日,怕事会惹出些乱子来。”

大兔驹捏着下巴使劲儿回忆着,“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个印象,还真是有些说法,几年前,我还没来这里,在山下的村子里,是有那么一天,早上起来,村子里的人吵吵嚷嚷的,说有几口井都莫名其妙地干了。”

小兔驹也皱眉思索:“是吧,玄乎的事不止这一件,不过怎么说都没有君祁山里的事玄乎。”

大兔驹往小兔驹那边探了探身子,“什么事儿?”

小兔驹插手而坐,“有一段时间了,君祁山凡是进入了季山无极修炼的仙人们都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说是在季山无极的境界里,君祁山有灵剑之光盘旋在司空悟顶的金殿上。这可是个预兆!”

“什么预兆?”大兔驹急问。

“剑魂临现,正气昭昭,这是君祁山仙气峥嵘的象征,但是,我们都知道,仙剑现世,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儿,若非机缘,哪有这些巧合。后来,北海龙族苏醒,自然就将它们联想到了一起!”

大兔驹拍了拍大腿:“哦!你是说,这剑气正是为了惩治恶龙才出现的?”

小兔驹挑了挑眉毛:“可不是,连仙人们都这么说。”

大兔驹恍然大悟:“你刚才说,你是被苍梧剑所伤,这苍梧剑,可正是这古仙剑?”

小兔驹一边抿嘴,一边在大兔驹面前摇了摇手指头:“古仙剑之一。”

大兔驹像打了鸡血似的:“之一?不只一把?我天仙奶奶个乖乖,莫非是双剑?”

小兔驹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不是双剑。是八把剑,季山无极剑有八支!”

大兔驹往后一座:“天仙奶奶个乖乖,这龙王爷得有多厉害!”

小兔驹一听,表情一滞:“什么龙王爷,君祁山二百三十座仙山,才找到八支季山无极剑,已经够少的了。”

大兔驹不以为意:“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想若只有一支,就是剑之王者,若是双支,就是剑之乾坤,可这八支,又如何正名,难道这季山无极剑是个剑阵么?”

小兔驹一听,拍了拍胸脯,自信地说:“我敢保证,这八支剑,每一支都是王者,每一支都是乾坤!”

大兔驹心有歧义,也不附和,一脸那可不一定的表情。小兔驹一看,有点着急,赶紧说道:“你别不信,我只这么一说,这四极之一的君祁山里,不比得你们人间人多热闹,君祁山几万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一个师父只收一个徒弟的,两百年前,四仙山试剑会的时候,数君祁山进入季山无极修炼的真仙最多,但也不过十几人,天罡山仙魔大战那会儿,虽陨了几个,但如今剩下的都收徒理山,诚心修道,仙气荣和,也正是如此,如今有了八剑齐聚的光景,不能不说,是君祁山的厉害。虽说能入季山无极境界的真仙算不上四仙山里面最多的,但也都是最受人敬仰的。连大掌司都说,剑与仙本是一体,但剑不同于其他法器,剑者,戾气也。承日月之辉,离坎之功,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才找了八位资质尚佳的仙童,来继承这些剑气,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之后,这八剑对君祁山来说就是最大的功臣。”

大兔驹也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对这八剑越发好奇了,我初来乍到,也听说凡是入了君祁山,都是从大禹虚冲一层一层修炼起来的,过了第七层才能进入季山无极的修炼,只有这样才能将季山无极更纯净的气泽融合在大禹真气之中,才算更上一层楼,你说的这几个小童,莫非资质好到如此地步,年纪轻轻就过了大禹虚冲的第七层?”

小兔驹越发上心解释,语气也越发舒缓:“这倒没有,仙童还是仙童,只是他们的师父都是入了季山无极的,说来也怪,这八剑出自季山之气,但是对大禹真气却十分抵制,所以非得是丝毫没有大禹真气的仙童才能修炼不可,大掌司也觉得这件事是个契机,就同意了,虽然有些犯险,但好在有师父们从旁协助,这开始几关也算过的顺利,要是换了使别的小仙童,非但不是福泽,可能连仙根都不保了。”

大兔驹外表圆硕,内心细腻,思考了良久,也默默点头:“不知这几个弟子都是何人?”

小兔驹看了看大兔驹:“你可算问到了关键处了。若不是我受了伤,我是定然不知道他们的。”

大兔驹也一愣:“怎么,竟然少有人知道么?”

小兔驹点头:“以前只听说有这么个事,我常居在败剑峰,消息也都是道听途说的,没几个真切的,那天他们为了比剑,统统去了败剑峰,虽说,场面叫那个乱啊……”

小兔驹一边说,一边回忆,还满面笑容。

大兔驹越发好奇了,摇了长信草叶子到小兔驹那边,不自觉地抓了抓它的胳膊:“快说!”

小兔驹朗声笑了笑:“我也是听他们八个闲聊,说是当年大掌司叫了他们去了金殿议事,而当时入了金殿的只有七个小弟子,那时候他们知道自己有幸继承季山无极剑,都很自豪,就给自己起了个封号叫洛华七子。”

“洛华七子,怎地是洛华七子?”

“是因为最年长的大师兄正是紫衣护法洛华仙的徒弟,而七个负责传授剑法的师父中,数春山洛华资历最高,也就起了这个名。”

大兔驹追问:“可不是八剑么?”

小兔驹慢慢答:“是,只不过,那第八个是第二年才加入的,所以,他们当时也以为季山无极剑是七剑,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八剑,就又改了名字,叫洛华七子加一毛。”

大兔驹呵呵两声:“一毛,真是爱开玩笑。”

小兔驹也随着笑了笑:“小仙童嘛,何况这一毛也不是什么坏事,后来他们就以一毛为督促,每年比试一场,谁的剑法不精进,就要获得‘一毛’的封号。这才有了前天我受伤的事儿。”

大兔驹心中了然:“原来是他们啊。那你到底怎么受的伤?”

“前天,他们约了在败剑峰上比试追逐的本事,你知道我们这些兔驹虫生来就是靠吸食仙剑的戾气而生的,剑气变化多端,速度又快,因此练就了我们这一身跑跳藏的本领。那天他们比的就是一人捉一只兔驹虫,而且是在一刻钟内,以黄鸡啼鸣为准。”

“你可是被剑气所伤?”

小兔驹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算,我那是被苍梧剑吸引,自己跑去的,真是令人激动的剑气,我爬了上去,谁知道定之小仙怕虫,见了我一顿乱叫的,苍梧剑也开始乱飞,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快吐了,我就被甩了出去,混乱之中,撞到了石头上而已。”

“……”

“那天他们还做了一首诗,叫《定之一毛》什么的。”

“啊,还做了诗么?”

小兔驹摇头晃脑,像个教书先生一般念念叨叨:“定军三重岭,知情一刻钟。一闻黄鸡晓,

毛输败剑峰。”

大兔驹也不管诗,摆了摆手:“跟我念什么诗,这怕虫的定之是谁啊?”

小兔驹双掌合十,作祈祷状:“叵浅,叵定之,是小雍山长春真人的徒弟,苍梧剑的主人。”

大兔驹想知道的更多:“想必定之小仙就是一毛喽,那另外的洛华七子都是那几位呢?”

小兔驹掰了掰手指头,指着大拇指说:“大师兄,言卓,春山洛华的碧水小仙,”掰了掰二拇指,又说:“二师姐,转徙山的东灵小仙,姓钟,叫珈盈。”又掰了掰中指,“三师兄,亣(da)雍山,司己小仙孙琳,有个字叫柏舟,是长头发的飘摇仙。”再掰了掰无名指,“老四就是叵定之了,”最后掰到了小手指,“老五是个女孩子,姓了,有个男孩名,叫朝宗,好在起了女孩子的字,叫青青,是采桑顶扶余道人的徒弟。”

大兔驹边听边记,也掰着手指头,小兔驹换做右手大拇指,“六师兄,有个怪姓,姓达,叫子瑜,弓藏山十二岭不虚仙的徒弟,”又掰了掰右手食指,“老七,就是这儿的地主仙,长信小阿灯途的徒弟,复姓川琉,单名一个戏字,有个字,叫夙夜。”

大兔驹朝着山顶的草芝居望了望,转头又说道:“老小呢?”

小兔驹随着长信草晃了晃,又伸了伸自己的小指头,“这个老幺么,就是月影山白虎仙的小丫头了,随他师父姓,姓白,叫籽言。只是她那剑不像把剑,忒红了点儿,不过听说至今也没当过一毛,还是很不错的。”

大兔驹也随着长信草晃了晃,“你怎么光说人,也不说剑?”

小兔驹故作清高,“当然是怕你一时记不得,再说一遍给你,季山八剑,分别是言卓的墨汐剑,钟珈盈的皇玄剑,孙柏舟的涣雪剑,叵定之的苍梧剑,了青青的摩崖剑,达子瑜的翀离剑,川琉戏的灼冥剑还有小八的魂堕。”

大兔驹默默念叨,朝着小兔驹翩然一笑:“好一个季山八剑。我还真想见一见呢。”

小兔驹贼眉鼠眼地向四周看了看,悄悄凑了过去,“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香的味道?”

大兔驹也屏气凝神,狠狠点头,就在这时,一股红灼的剑流从远处的草尖儿上袭来,划过大兔驹的耳稍,划过小兔驹的纱布头,两只小虫一金一银被突如其来的罡风吹翻,紧紧抓住草叶边儿,灼冥剑一道流火飞向天际,如九霄龙吟一般,俩小虫惊魂未定,又一道模糊不清的剑气随之而来,时隐时现,紧跟着飞了上去,俩小虫又晃了晃,使劲儿地呼吸着残留的仙剑气息,跟着那股飞流仰头看天,啧啧赞叹,口水直流,九霄天外,一只红顶的仙鹤飞过,一阵轻灵的女声远远地传来:“川琉,输的人,要背着玄耳,上月影山!”

俩小虫望着一只鬼面枯叶吹小阿山顶,剑仙留音,空山留声,却是声留人不留,虚虚渺渺,浩浩汤汤,然后草间一阵暗影飘过,序幕拉开,是另一个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