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复生果与三生子》
每一年秋天,人间杀伐太重,死的死,冤的冤,掉了脑袋的新鬼统统入了幽冥鬼城,鬼王少不了要收些自己的好处,而为了尝一尝鲜,六界里的大人物少不了要乔装打扮,也混一趟,俗话说,先下手为强,那些见不得人只见得鬼的宝贝,总能在幽冥鬼城里找到很好的买家,这正是《秋符饷宴》的乐趣。
清人给自己的活脱鬼老朋友带去了红英花露新做的胭脂,那鬼魂很开心,将两腮摸得通红,还不忘到处显摆,“看看,看看,我最亲爱的妖后大人又送了今年新做的胭脂给我,怎么样?是不是很娇艳欲滴?是不是很沉鱼落雁?”
通往鬼城中心的堂鼓楼的路上,能让排队进城的一众鬼魂吐了一路的,也只有这个俗比南北西施的冥界活脱老鬼,乘风风了。
乘风风看了看眼前的长队,抖了抖手里的帕子,“哎呦,快看看快看看,今年比往年都热闹呢!”他的话散在了空气里,挺大声的,周围的人都转向他,然后像是受到了惊吓,避之不及地都转了身去,乘风风用手帕子捂着嘴,“扰了各位的清净了,扰了各位的清净了。”
队伍排得老长,守门的鬼将士在认真查阅着每一道请帖和腰牌,他以他的职业为荣,因为这六界太大了,什么鸟都有,能在《鬼符秋饷》上做上门将的,都是心理素质特别过硬的。
他正这么想着,看到乘风风的时候,还是不经意抖了抖。他深吸了一口气,“请出示您的腰牌!”
“我还不认识吗?你老妈妈和我可熟了,我们常一处打牌!”
门将正了正声音,以示尊重,“请出示您的腰牌!”
“给你给你!”
门将看了看风风递过来的牌子,上面明晃晃地写了一个“特”字,两边的卫兵收了值戟,乘风风一摇一摆地过去了,门将擦了擦额上的汗,胃里有些翻涌,他一使劲,又吞了。
上宾席位里,乘风风踩过满地的粉蝶,坐到了清人旁边,“清人,可好啊?”
白狐狸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腮红,“怎么涂这么重?都不好看了。”
风风摇了摇帕子,“不碍事不碍事。清人送的,要涂得风光才好!”
清人也不擦了,因为擦了更难看,就停了手,又将乘风风爱吃的酸葡萄往他跟前递了递,“鬼君,和龙王去点戏去了,这会儿闲的慌。”
乘风风拍了拍清人的肚子,“可闲不得,这里的小人可闲不得。再说,点戏哪有下到台面下去点的,我看,八成是向老龙王讨教生儿子的方法去了!”
清人也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恭喜龙王了,听说,龙宫里新添了一双儿女,可喜可贺!”
乘风风向旁边扫了一眼,又用手帕子掩住了嘴,“我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
清人眨着水汪汪的眼睛,“什么方法?”
乘风风在她耳边嘀咕了半天,说完又挑了挑眉毛。
“世间当真有此果?”
“我若替清人讨了此果,你拿什么谢我?”乘风风看到清人眼神里的渴望。他向来擅长洞察他人的心。
“如风风能得此果,我愿用镇魂珠做交换。”
“我就喜欢清人的爽快,你一会儿到后院子的樱花树下等我!”说着,乘风风又摇着帕子,踩过满地的花蝴蝶,消失在折廊尽头。
月下,樱花。
“镇魂珠。”
“复生果。”
“龙凤胎。”
“不死魂。”
纷纷花下娇人语,惹了风流话。
正月初一,妖后临盆。十二莲花境里的所有妖精都没有睡,它们等了三万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下雨啦,下雨啦!”这是妖王的第一个孩子。
“下雪啦,下雪啦!”这是妖王的第二个孩子。
“疑,下雹子啦,下雹子啦!”谁也没有想到,妖后生了三个孩子。
只是,这第三个孩子身子虚弱,无法出生,只好寄生在狐灵花,等待天缘。
金蛇妖皇还是大赦天下,因为他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看来天神的诅咒也不准,他更开心了。他给它们取名,第一个孩子叫涂卿,第二个孩子叫女兮。
妖界的百花都开了,也没管是是什么季节,反正都开了;湖里的鱼儿都蹦出了水面,也没管是什么时辰,反正都蹦了;妖界里的树都唱起了歌,也没管是跑掉还是正音,反正都唱了;妖界里,热闹极了。
偌大的莲花圣境妖王宫里,只有浮棂妖一个人闷闷不乐,它踢着小石头,踢碎了花,踢秃了草坪。“哎,怎么办?怎么办?两个孩子,哪个才是妖王之血的继承人?哪个才是和我契约的下一任妖王?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人听到浮棂妖的抱怨,也没有人能解答它的问话,因为这是一个只有时间才能給出的答案。
小孩子长得很快,眨眼的功夫就能在莲花圣境里跑了,一个扑在了清人的怀里,一个被金蛇妖皇举得老高。女兮和涂卿,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一个继承了金蛇妖皇的霸气,一个承载了妖后全部的希望。
“女兮女兮,你看我飞的高!”涂卿踩在一片花瓣上,身如清风。
女兮站在花丛里使劲儿地拍着手,“真高真高!”
妖王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花丛里嬉戏,说不出的满足,清人抱起了女兮,在它脸上蹭了蹭,“兮儿,你不也能飞那么高吗?为什么不和卿儿一起飞?”
女兮蹭了蹭母亲,“父王说,妖界只有一个人能飞那么高,兮儿希望那个人是卿儿,兮儿就站在这里,也很开心。”
清人看向了远处的妖皇和涂卿。清人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因为蛇皇背负了太多了,他不是没有想过妖王之血,也不是没有想过天神的诅咒,更不是没哟想过未来更多的阴谋和麻烦。
但是能想到多远呢?又能替他们解决了多少呢?
唯一能做得,就是让涂卿和女兮团结在一起,因为这将是最强大的力量。
两个孩子,无论谁走上了王者之路,都将面临无尽的坎坷,那不是一件易事,她又看了看涂卿,是卿儿吗?真不忍,又看了看一向乖巧的女兮,它这么懂事,“兮儿,好好照顾卿儿,好吗?用你的力量保护它,保护妖界。”
“母亲,兮儿会的!”
清人觉得,她要活得够久,够远,看着未来的莲花境绽开十四朵最美的莲花。
三万年,在妖界不算长,但是却很重要,因为,女兮和涂卿将在三万岁成年,在这之前,它们的心会因爱人的出现而获得性别,这是妖界皇血隐匿的规则,爱情对于它们来说,就像一场宇宙大爆炸似的,情动,然后,炸开一个睥睨天下的转身,万妖臣服。
随着妖界的复苏,妖皇和妖后,开始考虑到他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几天前,太谷鸟带来了瀛洲的新消息,一个堕神到了瀛洲,他懂得结胎之法,为此,两人离开了莲花圣境,去了人间。
妖皇和妖后不在,十二莲花境明显冷清了。
这日,天上打了几个响雷,云里挤了几滴雨。
涂卿枕在日卿阁的鲜花枕上看书,恰逢午后,妖也有些倦懒了,正要这么睡了过去,忽听见窗台子下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断断续续。涂卿摇了摇白耳朵,又嗅了嗅,谁!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子前,一探头,刚好看见一条浑身泥水的小蟒蛇伏在窗子下面,一扭一扭地往前爬。
“你是谁?”这一声,让小蟒蛇一惊,抬起了头。
它的眼睛真亮,就像九笔山上的星星。涂卿这样想。小蟒蛇惊慌失措,奋力往前爬去,摆动的蛇尾扫断了几根立在窗下的枕木,涂卿看着小蟒蛇慌不择路地逃,它身下的泥土是红色的,原来,它不仅是个新来的,还是个受伤的。
可是,你跑什么呀!
天上下起了雨,小蟒蛇躲在墙角。涂卿叹了口气,回到日卿阁找了女兮从人界带来了油纸伞,几千年都没用过了,如今可算有了用,它擎了伞,走了过去,蹲了下来,它刚看了人间的一则故事,写白蛇和许仙的故事,涂卿也想学,它为它撑起伞,像是为它收起逃亡的心。
要知道,没去过人间的妖,不知道打伞的乐趣。
只是,涂卿也笑了,墙角是方的,伞是圆的。雨水还是照样落了下来,那水落在小蟒蛇身上,冲去它身上的泥,露出金灿灿的鳞甲,小蟒蛇望了望伞,又望了望他,那一双眼睛里写了神情被涂卿抓在了心里,既胆怯又好奇。
涂卿笑了,温柔的笑了。
“我不会害你的。你可以相信我。”涂卿对它说,雨水淋湿了涂卿的头发,顺着它的脸颊落下,羊脂玉一样白皙。
涂卿又向前动了动,小蟒蛇竖起了鳞甲,它生气似的扭过头,可是蛇身却冷得瑟瑟发抖。涂卿皱了皱眉头。
“要是我变回原身,你会不会相信我?”涂卿说着,摇身一变,一头雪白雪白的九尾狐狸出现在小金蟒面前,小金蟒瞪大了眼睛,它的脖子伸得有些长,扯得身上的伤口疼,它嘶嘶地叫着。
“我不是人族,你不要怕我,请让我给你治一治伤。”
说着,涂卿又换回了人身,一把抱起小金蟒,小金蟒吃痛,一口咬在它肩上,这一场胳膊扭不过大腿的对角,在鲜花枕榻上的暖融融的熏香气息里化为了祥和。小金蟒不知不觉睡着了,涂卿小心翼翼地替它处理着伤口,那道长长的伤痕破开了小金蟒金色的鳞甲,它还在梦里嘤咛着,这一声声的隐痛,划开了涂卿的心。
这是个需要保护的人啊。
又一日晌午,女兮来到日卿阁找涂卿,却到处都不见它的影子,那屋子里有一处亮,一团金灿灿的东西,它走近了一看,竟是一条纯金的蟒蛇,它漂亮极了,那满身的金甲闪着光,令人赞叹,那细柳般的腰身,风一吹就能折断似的,只等着有人将它捧在手里,温柔呵护。它微闭着双眸,女兮想,若它有一双眼睛,也定是会说话似的,专拿人心。此时,涂卿跨进了门槛,看见了女兮,二人一个对视,都咧嘴笑了,女兮指了指金蟒,涂卿眼里满是宠溺。
那日小金蟒一直未醒。女兮走的时候,悻悻的,所以,第二日,又来了。
“你真幸运啊!宠你的人是涂卿哦,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他吗?气宇倾城,英眉朱唇,一笑三倾城,再顾万人坑。”
涂卿无奈地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就进了内室。
女兮有些无聊,因为小金蟒一直在睡,女兮想让它醒来,第一眼看到它,就将下巴贴在枕榻上,鼻子里的气息温柔的一张一息,谁知,小金蟒动了动眼皮,像是感到了危机,徒然立起身体,女兮震惊,向后大退三步,斩妖剑感受到了危险,凭空出鞘,小金蟒露出了尖利的牙齿,二人之间,莫名的紧张。
斩妖剑莹莹闪动,女兮紧紧盯着小金蟒眼中的凶戾,有股不详的预感,“你到底是谁?”
涂卿听到响动,冲到二人中间,面对女兮,“阿兮。”目光恳切,又摇了摇头,示意女兮停止,“它没有敌意,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女兮第一次看到卿眼中的眼神,化不开的柔情,只是这柔情都给了身后的小金蛇,女兮放下了手中剑,只留了一句,“斩妖剑不会不分敌友。”就转身离开了。
乌云一直盘绕在月兮殿上方,几天了,说明女兮的心情一直不好。浮棂妖呼扇着小翅膀,飞过去,又飞回来,“我们可以去禀告妖皇。”女兮扫了浮棂一样,“卿会伤心的。”
“可它触怒了斩妖剑,很能是叛妖的后代。不能姑息。”浮棂妖有些激动。
“也可能是斩妖剑为了保护我呢,是我太激动了呢?”女兮看着浮棂妖,“你也知道,我和斩妖剑自小亲密,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要是因此认错了人,我又犯错了。”
浮棂妖长叹一口气,小肚子凸了出来,“那怎么办?”
“在父皇和母后从七里山回来之前,我会尽量看好它,希望和我想的不一样。”女兮暗暗下了决心,没事就会撺掇到日卿殿里,涂卿知道女兮的心性,不让她来,反倒会加身两人怨恨,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金蟒在霸占了七日鲜花枕榻后,伤口终于愈合了,它和涂卿很亲密,经常又攀又盘地爬在涂卿身上,涂卿只举得痒痒的,也享受着这样的相互信任的共处,每当这时候,女兮的斩妖剑还是会情不自禁的出鞘,折腾了几次,都被涂卿的厉色压了下来,涂卿虽面上不说,但是心里难过,两人都有察觉,彼此退了一步,小金蟒会适时地从涂卿身上退下来,女兮则会按捺住斩妖剑的灼灼力量,气氛缓和了不少。
后来,涂卿和女兮生日,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庆祝,鬼族的千面少女为涂卿献舞,她婀娜的舞姿折服了在场了一干妖族名门,小金蛇匍匐在涂卿脚下,随着舞乐微微动情,直到千面少女大胆地坐到了涂卿怀里,小金蛇有些躁动,提前滑出了莲花圣殿。消失在夜色里。
那日,众人都有些醉了,涂卿扶着女兮早早回了月兮殿,自己则借着清凉的夜风醒酒,到处都找不到小金蛇的影子,它有些着急了。
涂卿翻遍了整个日卿阁也没看到半点金色,颓然靠在柱子上,看着月色,心中微微凉凉。“或许,你始终是一条蛇,而不是一个妖,或者是一个人。”涂卿摸着自己的脸,“我这是怎么了?”他进了内室,喝了一口玉杯里的琼浆,“酒,真是个醉人的东西。”
身后,掠过一阵馨香,不浓不淡。
抹过了鼻尖,是淡淡的香汗。涂卿有些难以相信,追着气味在院子里游荡,这夜太过宁静,宁静得能听见丝绸划过身体的声音。
穿过层层纱幔,涂卿看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身影,一个少女,肌肤圣雪,双眸含情,只是那醉人的腰身,让曾经盘绕在他身上的感觉突然涌现,是她,脑子里“轰”地一声,落下来万千朵烟花。
小金蟒微启珠唇,笑了,她有些羞涩,这样完完全全呈现在涂卿面前,她的心在狂跳,脸颊有些红润,涂卿去抓她的手,一阵丝滑的触感,就空了,她跑着,落地无声,香气无形,还有她身上长长的凝裳画出层层花雾,涂卿微怒,停了一会,有些无奈,伸手抚了抚自己脑袋,沉浸在一种难以忘怀的喜悦里,他闭着眼睛,前所未有的开心。
小金蟒不理解他的开心,怎么停了?是我做错了,让他生气了?没做多想,只做了她能讨好他的事,轻巧地盘上他的身体,倒是涂卿愣住了,但随即明白过来,伸手在脖颈后面一抚,小金蛇就悄然落在了他怀里,“我没有生气。”怀里的少女露出欣喜,涂卿才感受到肌肤丰盈的触感,不知所措。
小金蛇好开心,只是欢喜地搂了涂卿的脖子,她贴上自己的一刹那,涂卿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他有些渴,然后是空气稀薄。
少女看着它的异样,伸手探上它的额头,“怎么了?”
涂卿迷迷糊糊地望着她柔嫩的朱唇,不由自主地贴了过去。
化不开的缱绻缠绵,就在那一刻点燃了,小金蛇有些不敢相信,涂卿是万般滋味,身体中喷薄而出的欲望,让属于他的意识苏醒,怀中的娇人不住地喘息,颤抖,这一夜本不长,却足够让人精疲力竭了。
浮棂妖安顿好酒醉的女兮,就来到了日卿阁看望涂卿,它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它震惊的不是眼前明晃晃的身体,而是关于妖皇之血和浮棂妖的誓言:
“能窥探前生的浮棂妖啊,吾与你盟誓,愿你的能为吾找到前世的爱人,破除天神的诅咒,浮棂妖刺就是前世的印记,妖皇之血就是打破诅咒的解药。作为你忠诚的奖赏,从此,你再不是低贱的浮棂,而是妖皇最忠诚的朋友!”
浮棂妖黯然神伤,一个人落寞地在妖界里游荡,“可怜的涂卿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可怜的女兮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无上的金蛇妖皇,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金蛇妖皇本想冲进日卿阁,却在不远处止步了,他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孩子已经改变了容貌,俊朗不凡,妖泽盈身,那浮棂妖口中所说的小金蛇正老老实实地盘缩在他身旁打着盹,看上去那么祥和,他不是一个狠绝的父亲,但他知道对于王者来说,涂卿失掉了一个最重要的资格,但是妖皇心痛,心中念念,或者,这才是一个王者将要面对的冷酷和残忍呢?
他退回了莲花圣殿,留下了一道命令,“择日,封小金蟒为义女,在此之前,传她入殿。”
小金蛇跪在大殿上,看着高高在上的妖皇,虔诚地俯首。
“你,是天神让你来的?”
小金蛇咬着嘴唇。
“你,不知道涂卿是未来的妖皇吗?”
小金蛇的眼中噙满泪水。
妖王有些激动,走下了台阶,“你,不知道,你身上的叛妖之血会让他众叛亲离吗?”
小金蛇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石阶上。
“我本该恨你,正如我恨天神,但你也同样该恨他,若不是他蛊惑你父王吃下无情果,也不会有你当日灭族的下场。”
小金蛇无言以对。
“我会收你为义女,以妖皇的纯血为你换血,洗去你身体里的天神的咒印。你将忘记涂卿,永生永生不要在与他有联系!”
小金蛇拜了又拜,离开了圣殿。
妖皇独自坐在王座上,想起叛妖之乱的那场杀戮,心有余悸。
涂卿得知了小金蛇被封为妖皇义女的消息,捏碎了手中的杯子,冲进了莲花圣殿,金蛇妖皇已经等了他很久了,涂卿右手滴着血,质问,“为什么!”
莲花圣殿的大门骤然合上,天顶的巨大天窗在妖皇的一道念力下,打开,阳光洒了进来,可是天窗太高,投射到大殿里的光线昏暗不明。
“卿儿,你是为父选择的继承人,你是未来的妖界皇者,你若执意与她一起,将是我妖界的不幸。”
“父亲,她只不过是一只小蛇,她也是妖啊,她有金蛇的鳞甲,她和您是同族啊!”
“她是妖,却是叛妖,她的血液里有天神的魔种,那场战争你不是不知道,叛妖之血你也不是不明白,若她魔化,你就是罪人,斩妖剑已经证明了她的身份,我的儿啊,当断则断,不要再糊涂下去!”
妖皇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肃穆庄严。
涂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在他心上一刀一刀地剜着血。涂卿知道,叛妖之血与人、鬼、神不同,叛妖之血里面是魔神印记,是杀戮之血。
“五万年前,金蛇方主异人受到天神蛊惑,吃掉无情果,堕入魔道,弑杀成性,屠尽百万妖灵,若非吾以斩妖剑对抗魔血,集结天下志士打败蛇魔,十二莲花境早就被天神占领!”金蛇妖皇的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大殿上方,“异人本有一个女儿,我们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神族和妖族大战之后,金蛇一族所剩无极,拥有金蛇纯血之人也少之又少。”说着,老妖皇,晃了晃身体,巨大的金蛇之躯雄踞王座之上,威风凛凛,金色的鳞甲在黑暗中依旧泛着耀眼的光芒。
涂卿的眼神在蛇身上滑动,“她和您一样,是金蛇一族,她和您一样,有这样美丽的鳞甲。”
老妖皇不为所动,“金蛇,并不一定是美丽的。很显然,圣战之时,她被天神掳走了,一直被囚禁在神界里,他也在等待时机,报仇的时机。”
涂卿的紧握双拳,指甲嵌在肉里,却不及心痛,“我听说瀛洲有一种仙草,可以洗净人身体里的魔性,或者我能找到那仙草,救她,这不失一种办法啊!”
老妖皇起身,走下了台阶,“我的儿啊,你以为父亲没有想过?你以为那场战争的阴影这有这简简单单的一条小蛇吗?”
涂卿目光灼灼盯着父亲,他一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你既然是吾选中的妖皇,有一件事,你也该知道。”
“父亲。”涂卿叫了这一声父亲,跪了下来。因为他父亲的话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他知道,他无路可逃了。
“妖神之战紧要关头,天神曾施下禁术,释放天界九万只金鹏鸟,对抗蛇族,为了破此术,吾曾以金蛇一族蛇血施放同样禁术,对抗鹏鸟,凡被我金蛇之血所染,必然烈焰焚烧,蛇鹏两相亡!”妖皇说者心痛,语气苍茫。“异人本是我金蛇一族,却倒戈相向,我蛇族虽强大,也不敌无数的斩杀,加之血咒一事,自损八百,圣战之后,我金蛇一族已经所剩无几。而且,禁术一向影响后嗣,所以,吾子嗣单薄,实非吾愿。”
“可父亲有我和妹妹,还有未出生的三弟!”
妖皇转身,后退了几步,“那是因为你母亲吃下了复生果,将白狐之血与金蛇之血融合,给予你和女兮生命,可是,战事之后,妖泽衰微却是事实。这也是你弟弟如今还不能出世的原因。”
“既然战事已然平定,父亲不必为此事再过担心。”
“神族之力,不可小觑。你若为王,记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休养生息,恢复妖界生机,强大才是根本!”
老妖皇眼中的执着深深震撼着涂卿,他盯着他,在他仍旧年轻的生命里看到了对未来的希望。他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卿儿,你可知道,妖族何来?”
涂卿点了点头,“妖皇的力量之所以能和神族抗衡,是因为,我们本身也是神族的后代,只不过,我们放弃永生的能力,而获得了其他的力量。”
“是,我们失去永生之力,却获得了轮回的力量,这是染神之力另外的存在方式。但是,你知道,轮回的代价是什么吗?”
“孩儿不知。”
“尽管,我们的妖灵可以在莲花境里生生不息,但是,轮回就是分离,就是重聚。我们因此失去了最初的爱人,那个最初和我们一起离开神界的爱人,我们要找到他们,这样我们的力量才会在子子孙孙中延续下去,才不会沦为蝼蚁,沦为任人践踏的无辜生命。”
“什么轮回?什么永生?什么前世的爱人?”涂卿觉得自己已经饱和了,可他父亲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在刺痛他,攻击他承受力的极限。
“浮棂妖,是这个世界上最飘浮不定的生命,它们没有根基,没有转世,没有光辉的生命历程,它们只活在世界的最低端,被人忽视,被神忽视,被所有人忽视,但是它却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能力,它能看到人的前世,能帮我们找到原来的爱人,我曾用妖王之血与浮棂妖起誓,它若用此能力效忠于我,我则用我的妖皇之血为它哺育后代。”
涂卿还不明白,怔怔地看着他的父皇。
“就是说,你若拥有妖王之血,你今世的爱人将由浮棂妖替你找到!”
这句话冲击了涂卿最后的抵抗力,他一步步退后,不敢相信,“父王的意思,我竟不是妖王之血的继承人,因为绾儿并非是浮棂带来的,是不是?”
妖皇紧逼了几步,斥责道,“你不是!但这不否定你是妖皇的最佳人选!无论是血的誓言,还是天神的诅咒,你的美德与光芒都将成就世上绝无仅有的卿兮十四城!”
涂卿看着自己的父亲,觉得他在和自己开玩笑,他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而老妖皇的话语并未停止,他决定合盘托出,不留余地,“你若明白,就该知道,若浮棂妖找到了女兮前世的爱人,你作为,妖皇,将要完成你该做的事!”
“不——”涂卿一面喊着,一面跑了出去,他跑到力竭,跑到无法倾泻的怨愤爆发成眼泪,他觉得透不过气来,父亲最后的话意味着三件事,他若成为妖皇,他会失去绾儿,因为绾儿是天神丢弃的棋子,不可相信;他若成为妖皇,他要接受自己不是妖王之血继承人的事实,还要让他妹妹的孩子继承王位,好成就妖界伟大的力量;他若成为妖皇,他要接受这些看起来可笑得要死的条件,还要隐忍所有的不甘。
他不要!他不要!
涂卿看着眼前绽开的十二莲花境,第一次觉得,所谓卿兮十四城的神话,竟然是一场瞒天瞒地的大骗局,他累了,乏了,不想玩了,他在十二莲花境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他不知道,哪里才是一个家。
小金蛇绾儿在日卿阁里坐到了天明。涂卿一直没有回来。
她哭了一夜,把眼泪都哭干了,觉得她的一生做一颗棋子做的太窝囊了。她等着,哭着,直到她终于在朝霞里看到了涂卿的脸,那一刻,她觉得那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她飞奔过去,扑在涂卿怀里,涂卿对她说,“绾儿,我们离开这里吧。去没有天神的地方,没有誓言的地方。”
绾绾看着他,“哪里没有誓言?”
涂卿看在她眼里,“以后,我们会是彼此的誓言。”
浮棂妖最近很困惑,它整日围着女兮转,日夜不停一刻地盯着它。
“浮棂,你病啦?盯着我能看出花来?你有空该去盯着涂卿,我那日真不该喝醉,哎,它就这么变成哥哥了。”随即又自我安慰,“哥哥也好,以后莲花圣境里开出彩色的花朵,也是一段完美的爱情。”
浮棂妖心里嘀咕:傻兮兮,就你什么都不知道。浮棂妖盯了它很久,也问了自己很久:为什么妖皇大人不选女兮做妖皇呢?那一身纯粹的妖皇之血,那一把所向披靡的斩妖剑,还有属于蛇族的威风鳞甲,为什么么啊!!
一个小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兮兮,不好了!”
女兮回头,“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卿王、卿王要离开妖界,要带着小金蛇离开妖界了!”
“什么!”女兮飞一样的冲了出去,浮棂妖急的跳了脚,怎么办?为什么?怎么办?
涂卿和绾儿已经走到了赤妖山,在过不久就能出六莲境离开了妖界了。
女兮将他二人叫住,“站住!”
涂卿回过头,拉着绾儿的手微微用力,绾儿朝他点了点头,就听涂卿说道,“兮,我走了,要做个好妖皇!”
女兮慌张极了,“你不要走!有什么事非走不可?哥哥你已经变成男儿身了,已经可以做妖皇了,为什么还要走?女兮长了这么大,就是盼望着有一天卿可以站到那个位置,我们的卿兮十四城啊!我们妖界十四朵莲花啊!你不要走,你走了,女兮怎么办?……”
涂卿有些心痛,女兮哭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可是不能松手,不能回头,他还有绾儿,他紧了紧怀里的人,“兮,你从小都让着我,尽管我知道,你早就可以飞得比我高,炼出的炼妖刺比我明亮,你不要掩盖你的光芒了,那个位置,该属于你的。”
“什么叫该属于我,我从未想过,真的没有想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哥哥,可是哥哥,你不要我了,是她吗?这个叛妖的遗孤吗?”
“女兮!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斩妖剑缓缓出现在空中,散发着红色的利泽,“卿,你不要被她蛊惑了,你没有她的真面貌吗?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让你看到!”
斩妖剑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道道利光直指金蛇,红色的剑泽激发了小金蛇体内的魔性,她叛妖之血在隐隐发作,似要挣脱!
“兮,住手!”涂卿的话留在了空中,天空响起一道尖锐的触碰之声,绾儿的血在沸腾,那把杀死她亲人的利剑在狂啸,她再次化为金蛇,迎着斩妖剑,一口咬了上去,尖利的牙齿摩擦着剑锋,一声一声,撕裂着涂卿的心,涂卿本能地祭出了十一把炼妖刺,而属于妖主的力量在天空盈盈闪动,不能再迟疑,因为,绾儿不是斩妖剑的对手。
涂卿奋力地刺出了十剑,因为他知道,女兮也可以祭出十剑,他不想伤害妹妹,更不想绾儿就此受伤。
可是涂卿错估了女兮的力量,女兮的愤怒激发了十二把炼妖刺,十根抵住了涂卿的攻击,一根与涂卿的妖刺在空中相碰,化为灰烬,还有剩下的一支抵在了涂卿脖颈,而那把斩妖剑,将小小金蛇一分为二。
瞬间的血肉模糊,让涂卿失去了理智,他用尽所有的力量反击了回去,女兮被震得后退十步,看着已然失魂的哥哥,扔下了手中剑。
“哥哥,我……”
绾儿躺在涂卿怀里,想要摸上他的脸,可是没那么多力气了,涂卿握着她的手,冰冷的,贴在脸上,“卿,我终于可以不在受蛊惑了,我自由了……”
“嗯,自由了。我呢?不要丢下我……”
绾儿的声音在变小,她的身下,血流成河,“我在那里看着你,要做……一个……好……妖……皇”
涂卿将她抱起,难以置信,心中像是被人捏着扭着的难受,憋在嗓子眼里,却想在和她说话,“你活着……我们一起……求求你……”
肩膀上微微的刺痛,那是小金蛇第一次被他强行抱在怀里时的反击,只是,那时,痛得流了血,这次轻得只碰了皮,可痛,到心死了。
“啊——”
这场战斗来得太快了,也结束的太快了,女兮将哥哥的伤心看在心里,忘了被金蛇咬破的手臂留了血,她的血和金蛇的血混在了一起,两血相融,触发来自天神的咒语:你会爱上你看到的那个人,爱的越深,死得越徒然。
女兮眼前一阵模糊,心头一阵绞痛,斩妖剑垂了下去,身体无力地飘向后方,只发出了一阵无力的低吟,“哥……哥……”
后来,一切恢复了平静。太过平静。
涂卿将自己困在日卿阁三年,女兮每日都会去日卿阁前和他说话。它只舔着脸皮的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在听。
那天,女兮从月兮殿里醒来,母亲问她,“兮,你中了天神施加给涂卿的诅咒,你告诉我,你昏倒前的第一眼,看到了谁?”
那一天,女兮望了天花板一天,“不会的,女兮可以做的到!”
它的做得到什么?做得到不去爱一个人,做得到压抑自己的情感,正如它早已学会压抑自己的能力。它揣测,你看,绾死了,我应该很开心,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不爱我哥哥,你们都是骗人的。
涂卿走出日卿阁的那天,天空飞来了三只青鸟,女兮说,卿,巫山的青鸟能带走人所有的烦恼,你看,你不会再有烦恼了。
涂卿对着女兮笑了笑,女兮因为这笑哭了,女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她只安慰自己,终于好了,终于。
在日卿阁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涂卿想了很多,想到他不想想了,他的心变得冰冷,因为,这世间早已没有能温暖他的东西了,他手掌伸向阳光,阳光而已,可再也没有温暖,他常常在夜里痛到大哭,哭声空荡荡地回响在日卿阁里,他的哭声又惹得他想笑,然后他又笑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疯子,呵,他不能变成一个疯子,这是他最后的骄傲。有一天,父亲将卿兮十四城的画卷交到他手里,他只在属于自己的日卿阁里加了两个人,一头九尾白狐和一条黄金蟒。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特别是夜以继日伏案工作的时候。一千年过去了,涂卿觉得,才满三万岁的自己比第九境的万年树妖都老了。
他刚批完奏折,这几日,六境方主起草了关于妖界男男妖,女女妖相爱的结局讨论方案,都被他驳回了,这件事,在其他几个莲花境闹得特别凶,他对此事很排斥,因为他不理解,好好的秩序,怎么就会因为一个“有容乃大”的简单思想就乱了套了。至于,女兮和他请了辞,说是去神兽界散心,他也没在意,收了折子,就去找老妖皇下棋去了。
对了,几年前,涂卿继位了,按照妖界黄历,如今,是卿兮十六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