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见

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岿然不动的礁石,飞溅的水花近在咫尺,我们却听不到它的声音。我问小山,为何要织一片无声之海做莲花境。小山说,因为安静,所以能听见原本听不见的声音。我不是很理解,它就从掌托里祭出一朵蓝色妖莲,托与我面前,又朝这莲瓣吹了一口气,就见这多小小的妖莲兀自盘旋起来,就这样,凝神盯着,一阵佛铃之声从虚空中传来……

叮铃铃……叮铃铃……

我一阵战栗,闭上眼想抓住这声音的来由。

叮铃铃……

如一滴滴眼泪跌入心湖,翻起滔天巨浪。

我四下张望。

“你应该没有听过,这是魔神的铃铛发出的声音。”小山见我有些慌张,忙向我解释着,“跟我来,”说着,它径直朝着破碎的蚕茧走去,挥起另一只手在石壁上支起一面水镜,透过水镜,一点光线渐渐聚拢,点入灵台,竟然是我梦中的景象。

一样的天光,一样的牢笼,一样的百花、还有一样的映川携月,一样的非救不可,我的眼前一阵模糊,赶忙伸手去捂,怕突如其来的眼泪惹人猜疑。

小山偏头看我,“怎么了,籽言?”

我吸了吸鼻子,“有点亮……”阿麟取了火把移向我们这边,照亮了我们所在的里室。

“小山,他是谁?”阿麟最先开口。

小山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他是魔神铎,铎镜衣。”

我伸手去摸水镜后的石壁,如冰如凌,“他,是被困在这里的么?”我问道。小山不笑,低眉一瞬失神,又看上我的眼角,摇了摇头。我学着它摇了摇头,想问个明白:“不是被困,难道是客居在此么?为了……睡觉?”

小山笑了,再看了一眼镜中人,对我说:“没有什么原因,我继位之时,它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这片无声之海也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我蹙眉,朝着四周仔细地寻找,寻找一丝的生机,一丝这不是一个囚牢的想法,因为那个蝶梦,我无法不将现实和梦境混淆,终于在一阵挣扎后,脱口而出:“不是被困,谁愿意呆在这个人迹罕至,毫无生机的无声之地呢?”阿麟沉思,我想它知道小山脑子里在想什么。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纠结,阿麟先开了口:“籽言,记得两百年前天罡山的仙魔之战么?那也是魔神的一个幻境。”

我看了看小山同样的眼神,说道:“你是想说,这里就是为他准备的,是吗?为了不让他醒来,为了遏制他的力量?”小山的眼神里有很多我读不懂的东西,我不理解一个王族的利益,更不理解一个族类对另一个族类的排斥,我单纯地以为,这一切只是害怕,甚至不择手段:“他不喜欢这里,他不愿呆在这里,他是魔神,应该回到幻海或者回到天上去。”我语气有责怪,有命令,还有祈求。小山不解地看着我:“籽言,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那我该说什么?”我立刻反驳。

“如果你师父告诉你君祁山中也有一处幻境沉睡着,如果你知道它和两百年前杀死几千条仙灵的魔君一样,你会不会再祈求它苏醒?会不会还让他再为所欲也?”

叮铃铃……

叮铃铃……

“会。”

“为什么?”

我伸手再次摸向石壁,竟然觉得自己的掌心渐渐温暖,“没有人生来就愿意打仗的,也没有人愿意永远被囚禁的,你禁他越久,他困顿的积怨就会变大,而你若放开他,也不至于他有挣扎的想法。”

“你说的简单。”

叮铃铃……

叮铃铃……

“小山,你听到了吗?这是佛铃,为什么魔神的铃铛会是这样的声音,你困不住它的。”小山不可置信地盯着我,我却暗暗悲伤,不忍再去看水境中的容颜。我曾经那样想看清他,甚至为了他能睁开眼睛看看我,不惜折翼死亡。

阿麟见我神伤,却不知如何相劝,但他此时不能明白我,却很能明白小山:“籽言,你可能没有听过,天罡山在两百年前,也是因为强行打开了幻境,才引发了仙魔之战。那么多仙灵被困于魔镜,被太虚池净化掉几百年的修为,天罡山正气凋浊,都是因为他呀。”

小山被阿麟鼓动,也有意与我辩解,却因为身份,又不想越礼法,阿麟的话就是它想说的话。可我却不这样以为,对这小山说道:“你说天罡山的幻境与你这里如初一折,那么很可能在其他三界仍有副本,那么我问你,魔神将自己的魔灵劈成六片,是为了一统六道,还是被六道所灭呢?”

小山不语。

“如果是你,是阿麟,一定会选前者,然后将这股力量纷纷打碎,不留活路。可我不是你,我不会这样做。”

“你怎么可能将他唤醒!怎么敢将一个疯子唤醒!”

“如履薄冰。”

“什么?”

“初六,履霜,至冰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看向阿麟,“这就是一个王者写照吗?”

阿麟看着我,神色凄凄:“籽言,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觉心中沉闷,不觉轻叹了一气,忽地,怀中的执魔之铃震动了起来,一阵轻柔,一阵缱绻。我伸手抚了上去,有意安慰,笑了出来。

小山似乎没有理解我的笑,以为这是一个嘲笑,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抓住我的手,神色冷酷地快语:“他是魔神,你了解吗?你知道吗?如果他果真在六界都埋下了幻境,甚至连你们君祁都难逃厄运,你竟然还敢说是我如履薄冰!你才第一次见他,就站在他那一处,我真是无法理解!”

我一直抬眼看着他,为了能够听到他说的话,可是小山正是激动,飞溅的唾沫让让我屏住了呼吸,只好在他一段连珠炮之后,花哨地反驳:“你和他有仇吗?他可曾伤过你妖界一分一毫?你是也王,你也有血有肉的,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一气的!就算是个阴谋,也可能是你们将他封印在此,编个幻境之说,保不得用什么方法非将他困在此地不可!”

小山更气了:“你说我编个幻境之说囚禁他?明明是他仗着自己的天神后裔,随便在别人家睡觉,你简直不可理喻!”说完干脆一甩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我见它肩膀起伏,忽地想笑,却使劲儿忍住了,阿麟在一旁拽了拽我的袖子示意我别再多说,我还是挤出了最后一句:“反正是你家,你当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阿麟听了一愣,小山连肩膀都不抖了。我觉得,我胜得很光荣。

阿麟甚至无奈,见我捂着嘴强忍着笑,就拍了拍我的肩,又用双手指了指眼睛,又指了指背对着我的小山。我怎好再闹,就踮起脚尖,强行将小山的头扭过来。

我看着它头上又开出的两朵莲花,像是奖励,甚为满意,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小山的暗沉沉的眼睛说道:“别气了,要是被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困在这里,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让你安心。”

我想,我这句话听上去一定很贴心。

那两朵红莲径自合并至一处,小山面色虽有冷淡。我也权当他拉不下面子,直到她仍旧冷冷地抬手将并蒂莲取了下来,向我头上伸来,只觉得头发一坠,有个东西插在发髻里。我有点受宠若惊,就转头望了望阿麟,美丽的妖王这是不生气么?不仅不生气了,还送我朵花儿戴么?阿麟瞥了一眼,就对我说:“太妖冶了些,回了君祁山就收了吧。”

我再看向小山,诚惶诚恐。小山终于抿嘴一笑,说道:“你若知道了,就对着红莲歩摇叫我的名字,我好撤了着的莲花境,我将他保护得这么好,说不定他醒来还能谢谢我。”我取下那只已经化成一个金步摇的红莲花,在手中把玩,凤栖莲花尾七彩,金丝流苏坠钗头,红豆穿,锁环配,华丽丽的华丽丽,就从怀里掏了个帕子,将它裹了起来,收入怀中,继而对小山说道:

“贵重了些,丢了不好。”小山看了看我头上的那只一簪定乾坤,说道:“收好,总有带上的一天。”我径直出了崖洞,小山又收了水镜,阿麟对我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好想再看一眼他,我怀里的铃铛又震了震,我摸着铃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礁石崖洞。

我们三人驾着一叶扁舟,向无声之海的对岸悄然驶去。

一叶扁舟水云间。

我看着小山立在船头的衣诀飘飞的身影,觉得它定是个十分好面子的人,不然为何偏要选这一派青山皆随影的驾舟过海之法?我心叹,论仙法,虽比不上他二人厉害,但飞个沧海还是不难。可阿麟却摆出一副你不懂我懂的架势对我解释道:

“天地间有形而后有声,有形声而后有意与事,声之所比,而假借生焉,不知假借者,不可同与论妖法,论仙术,论乾坤。”

“难道小山不是在故弄玄虚?”我十分坦诚,阿麟嗤地一笑,“它若一个闪电就飞过沧海,不是玄之又玄,又能让你目瞪口呆,可是你觉得怎样呢?”我听了这话,思索了思索,实在不比这荡舟泛海有趣,就说道:“它若一个闪电过海,我就当它火烧屁股了。”阿麟一边摇头一边笑,小山一个转身,也摇摇头,好像甚是无奈,我眨了眨眼睛,盯着小山说道:

“咦?你知道我们在讲什么?”小山看着我答道:“你说呢?”我对它努努嘴,抱怨道:

“这无声之海着实无趣。”小山看了看我,转身对着海面再次捻出了那个蓝色的妖莲,我偏头看向阿麟,阿麟给了我一个安定的眼神,道:“妖法里有一术名为缩地成寸,你且耐心一点吧!”我看着小山变出的蓝色莲花,悬在它掌中,越变越小,心中了然。

又飘了一会儿,该是到了无声之海的中心,来时的礁石洞口已经眯成了一条黑线,我们仨个像是被困在一片叶子上的蚂蚁,若不是小山强大的气场在船头照着我,我一定以为此生无望了。我想起了师父故事里被囚禁在孤岛上的雨神,竟然觉得有雷劈都是好事,不然面对虚无,生不如死。阿麟看我呆呆,就拿出笛子要替我解乏,我看了看阿麟,本来挺激动的,转瞬间想起此时此地此景,一伸腿,无声地抗议。阿麟坏笑,指了指我头上的簪子,我意动,取了下来,拿在手里,学着阿麟吹笛子的样子,两人玩起了哑剧,我们表演得十分投入,表情浮夸了些,眼神虚无了些,小山感受身后人影晃动,就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随即觉得船身一晃,赶紧在百忙之中扫了一个凛冽的眼神给它,它受意,揉了揉膝盖,继续掌船。

可走着走着,徒然觉得不安,原以为是我和阿麟左摇右摆使得船身渐渐波动起来,可收视凝神开六感,却觉一股冲天的力道飞速地从船底袭来,在击中船底的前一秒,我们三人本能地飞身跳开,在空中看着突如其来的怪力将小舟推向天际,撕得粉碎,巨浪挡住了我们彼此视线,我本能地后退,却被身后另一道巨浪之蛇吞没,整个人被卷入了海中,簪子脱了手,海水搅得我像是断线木偶一般毫无还手之力,我用尽最后的神识导气归墟,却越来越难以抵抗一股股不断撕扯的力量,终于海水呛进身体,朝着水底沉了下去。

怀中的执魔之铃不知何时被撤了出来,在水中不停地震动,我睁开眼,本能地伸手握住它,一片迷蒙之中,一个虚幻的影像渐渐向我靠来……是他?原来他睁开眼睛是如此这般的神彩。真是死了都值了,我为我活着还有这样的痴处觉得好笑,我有些不敢直视,咸涩的海水冲得我模模糊糊,感觉有人将簪子重新插回到我的头上,又将铃铛在我手中紧了紧,然后额间一点冰凉,接着就被一道柔柔的力量拖着,渐渐浮向海面。阿麟宽大的龙身将我从水中托起,我伸手摸到阿麟龙背上熟悉的鳞甲,一跃出水,像是万年已过,其实不过一瞬而已。

阿麟显然被这浪头惹得愤怒,我第一次见它竖起了鳞甲,天空中黑云压海,暴雨倾盆,我一次次地抚摸着他背,希望它消消气,直到云开雾散,天边现出彩霞。

飞近了,才发现彩霞不是彩霞,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妖精们捧着鲜花在等待妖王大人降临,我寻找着小山的身影,它却一瞬间出现在我和阿麟的身后,怔怔地盯着我紧握着执魔之铃的右手,我对它笑笑,它绝美的尾巴四散开来,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我想是那些围观的妖精们被眼前的雷霆之势和九尾神龙一并现身的壮观景象震慑住了,排山倒海的鼓掌与赞美之声,让我久未听音的耳朵聒噪得极为不适,只好伸手捂住,坐起身子来,看看情况,而当它们看到骑着威风凛凛的神龙的我一脸迷茫,更加群情激昂,一拨又一拨的欢呼声将我吞没,我一气,埋头趴在阿麟身上,使劲往空子里钻,阿麟适时地将身子一盘,我安心地蜷在当中,不问世事。

又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