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芙蕖与铃兰(下)
我盯着阿麟,阿麟看了看我,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阿麟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说道:“你真是白虎的徒弟么?据说当年的彦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六界八荒,连天外天,洞内洞和井中井都能编个故事来,你竟然这般少见识。”说完,阿麟又摇了摇头,一阵唏嘘。
我朝他白了白眼,一阵不屑。
阿麟又笑了笑,说道:
“也罢,想当初,我也和你一样,是个灵根未开,麟角未解的傻胎,若不是夷伯替我解惑,我也不会像今天这般笑你了。”
“就是就是。”我也不知哪儿来的自知之明,竟然随声附和起来。
阿麟却淡淡挤出句不冷不热的话:“不知还好,也就是知了,才生出这么多麻烦来。”
这回该我笑他,“你这话和我师父说的竟有八分相似,不过师父的态度向来是,知者,智也。想我以前不知不言,同样是非多,如今知了言了,倒是坦然。”
阿麟忽地眼中神采奕奕:“你这般聪明伶俐,乖巧动人的,还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烦呢!”
我权当他在拿我寻开心,也就顶了一句:“你这榆木疙瘩,石敢当风的,估计是要错过无数的活了!
阿麟似乎很喜欢和我顶嘴,哈哈哈地直笑,心情也明朗了许多,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长篇大论一番,我见他不再沉郁,自然也深吸了一口气,要一听到底。
阿麟说,他知多少,便给我讲多少。不多言,不少语,不偏不骗。
我赶紧接道:“再不说,夷伯都回来了。”
那时蝴蝶过境,竟是一双比翼,我抬手接了一只,它很是轻柔地扇了扇翅膀,再一吹,就飘走了,另一只随即跟了上去,蝶不语心语,心不语意语。我转头看了看阿麟,阿麟妙手一挥,变化出千只彩翼,浩浩荡荡飞向天边。
“那时地方四极的四座仙山刚刚巍峨耸立,第一个知道君祁山秘密的飘渺共济也明白了仙界的责任,就是和其他五道一起,维持六道的平衡,并且守护人间。但是为了防止心术不正之人借机会挑起事端,掌司圣殿里的仙人一直将瑶海结界是与妖界毗连的最后一道屏障的这个秘密死死守住。金殿里的仙人们都知道,君祁山与赤妖山六莲境唇齿相依,之后百年间,长穹、天罡、虚临的秘密也相继浮出水面:天罡山是蒲氏轮回鬼界;长穹山是梵谷兽界;而虚临山是一片幻海,据说幻海之外就是魔神的领域。”
我忽地想起怪医的医术,他的医技横跨六道之间,便问阿麟:“不知其它几道之间是不是也可以相互连接?不然那个名叫林初的怪医,是如何能够写出上天下地染指六道生灵的医术呢?”
阿麟说:“此事,虽无法考证,但多半是事实。因为夷伯曾说,林初曾在赤妖山六莲界与夷伯相识,那时候,也是我胎根未稳,龙丹受损的时候,而他之所以好龙,也是因为我那身伤重不治的皮囊让他颇为动心,就与夷伯交换,说,救我有方,但需以命换命。后来,它教了夷伯重结龙丹之法,我的原身也被他肢解了。”
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想来,那书中所说竟是阿麟的原身,不禁蹙眉。还好阿麟并不介意,又说道:“说到底,如果不是他,我不知还要睡上多久,也算一恩换一身了。”
“可那怪医,到底是何来头?竟然晓得这些天道地道的非常之法?”
阿麟随即摇了摇头,也是莫名:“只听说他是个半妖半仙,因此秉性不同于常人,医术奇绝,因而六道通吃,救过人也害过人,所以,六道的生灵该是对他又爱又恨的。而夷伯因为从未出过瑶海结界,他对六道那时的了解,也多是出自林初之口。想来,他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了。”
我点了点头,起身走到阿麟身边,和他并坐一起。阿麟让了让,给我腾出一个位置。我听他继续说道:
“据说,魔神是天神的后裔,性格孤僻,独居在幻海之外,本不与其它五道相通。但是,自从魔神的那位好友烟消云散之后,魔性大改,从此魔踪难寻,更加难以捉摸。”
“魔神竟然还有一位好友?”
“夷伯也说,应该有这么一位,不然,沧海桑田,百无聊赖,早就与山川河流共枕消散了。根据执念成魔这四字,据说这四字也是林初最先下的论断。夷伯曾推断,魔神的好友应该是叫执念。”
我一时噎住,顺着说道,
“或许是飘渺共济?”
阿麟却比我胆大:“很有可能是妖王,因为炼妖刺能破魔神的幻境。想来必是好友之间才做得到。”
我看阿麟瞎编,呵呵两声,算是请他往下说,阿麟却有神经起来:
“是幽冥鬼君也不一定哦,据说鬼君是唯一能和魔神一样不死不灭的存在,估计只有这样的存在,才能发展成友情。”
我又呵呵两声。
阿麟以为我没懂,就细细解释道:
“六界各不相同,仙人本是同宗,人有情而传万世,仙得道而得永生。而妖界和兽界的生灵都是可以修灵成仙的,但惟独鬼界的魂魄却只能入魔。当年天罡山下的仙魔之战,参战的魔灵也是鬼界转生魔界的执念,所以,才说魔君的那位好友很可能就是幽冥鬼君。”
我点了点头,算是了解,阿麟继续说道:
“而妖和人最相似,能化成人形,进入人间。但妖有妖灵,却少慧根,人言红尘看破,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林初曾说,在妖气最纯粹的莲花圣境里面,竟然会让他产生一种幻觉,凡事均不在常理,虽似魔神幻境,但是却是妖灵鼎盛,魔气难侵,可见林初对莲花圣境是十分痴迷的,他关于魔神好友的论调也是根据这些相似性而来,我记得林处的那句名言:唯一句纯净的让人生畏方可形容。”
谈到赤妖山,阿麟的神色就十分激越,如果这句“纯净的让人生畏”不是一句戏言,我倒也心之向往。阿麟兴致不减,继续问我:
“你可知,为什么要叫赤妖山?”
“为什么啊?”我答的四处无害。
“因为山是赤色的啊!”阿麟一脸单纯,再次问道:
“那为什么叫六莲境呢?”
“必是那妖界像极了莲花,这赤妖山又是其中的第六境?”我按照阿麟提示的思维,推证道。
阿麟点了点头,很满意地说:
“孺子可教也。”
“相传妖界十二境,诚如一朵绽放的莲花,而莲瓣簇拥着的中心莲蓬,就是妖王所在的莲花圣境。”
“这么说,妖界岂不是很广阔?”我想象着,一朵巨大的莲花浮现在脑海里。
阿麟打了一个响指,似乎想截断我的幻想,说道:“相比神兽界,妖界和鬼城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兽界连接着蛮荒,但却与众界关系紧密,因为百兽齐聚,更有上古神兽封印之所,所以地域也最为磅礴,结中结,界中界常有。”
我想起林初书中所说,将龙族排入了兽界。就拿阿麟打趣到:“阿麟,你也是兽界的,你可知?”
阿麟朝我做了个鬼脸,义正言辞地说道:
“麻烦你在兽字前面加个神字。”
我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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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说,鬼界的幽冥鬼君不知活了多少万年了,和魔君一样似乎是个不死不灭主儿,但是鬼界里情况最为复杂,生死六道,都要出入鬼城了结,但是,这却不是定理,只是常理。”“这又是为何?”
“因为妖界凡是级别高一些的妖灵都宁愿魂归莲花圣境,也不会去鬼城转一转,因为鬼城里离火比太虚池的池水还要厉害,一旦城中失火,任何生灵难逃一劫,多少戾气怨气执念除了化成灰,再无可能。”
“不是和当年灯途师叔的天劫很像?可是,太虚池能洗去离火的伤害,是么?”
“灯途并没有被离火所伤,应该是因为灯途是仙身而不是鬼魂或者空灵,他那时入太虚池,是因为被困在魔神的幻境里。”
“可他怎么会中了幻境?我想不通。”
“所以说,听闻后来大掌司也没想通,就找了个理由说那离火是灯途的天劫啊。”阿麟竟然也对此事淡然处之,令我更加不解。
“自家山里着了火,你们就这么见怪不怪。太让我失望了!”我有些激动。
阿麟挑了挑眉毛,看了看我,说:“那你有本事去查清楚啊?”
我一顿,心知理亏,长信小阿着火跟阿麟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自己和他倔那门子强呢,不自主地挑了挑眉毛,声音低了八度:“好啊。”
阿麟和我眼对眼互相瞅了一阵,面不改色,声调一挑,挤出一句:“嗯?”
我说那话也只是一句虚火,气焰很灭得快,只得硬挺着脖子,也挤出俩字,又低了八度:“好啊。”
“籽言,你跟我生什么气呢?又不是我放的火。”阿麟这句说得十分委屈。
“我就是替那些小仙灵们惋惜。就是惋惜,也没什么仇也没什么恨,不像师叔,把仇和恨都留在太虚池里了。”我低低地咕哝一句。
“它们虽无善终,却也不必为自己在负责了,灰飞烟灭也算一个解脱。你想想不死不灭的魔神,再想想不死不灭的鬼君。你说他们生又为何?死又为何呢?”阿麟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串话来,着实让我纠结,因为对于生死的纠结是人生最初的纠结。我在我九岁的时候,在阿麟的提点下,开始了这个纠结,那时,我还没有答案,只得重复着阿麟的问题:
“若诚如鬼君和魔神,不死不灭,那生又为何?死又为何?……”
阿麟似乎比我透彻一些:
“无生无死。”
“为了六道平衡?”
“总有一个理由。”
我不太甘心,为了六道平衡或许是个理由,但不够风格。反问阿麟:
“那也无情无义么?”
阿麟对我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点吃惊,脱口便说:
“籽言,你可知何为情?何为义?”
“籽言虽不甚明白,但我救阿麟为情,阿麟你遵守诺言亦为义。”我了了几句,也算是我那时最直白的了解。
阿麟似乎对我的回答颇有争议:
“籽言,夷伯曾说,情义即为劫,执念成魔。你可明白?”
我偏头看他,一副正色。心中虽万千感受,却隐隐坚定。便答到:“阿麟,你明白吗?你也明白,对不对?可是你还是做了,那籽言反问你,你可曾后悔?”
“阿麟未曾后悔。”
“那好,那阿麟你只需告诉我,你已经决定了一定要找回记忆,是不是?”一切,好像都那么明了了。
“我拿走了炼妖刺,怕是想还也没那么容易了。”阿麟,戏谑一笑。
我起身,拍了拍尘土。不知何时,阿麟又作了一个千藤引盘在我手上,我伸出中指和那芙蕖躲闪玩戏。
“言有芙蕖,彼有铃兰。”
“破风而开,妖衣濯华。”
“临水而动,羞囊浅黛。”
“芙与君戏,蕖与子手。”
“言有芙蕖,彼有铃兰。”
“戏腕而生,捻字精诚。”
“容龄而长,霁雪星月。”
“铃与君语,兰与君香。”
后来九九八十一天期满离开瑶海结界时,夷伯给了我两只帕子,一块题着“清山一梦”,一块竟然是空白。我那时不解,后来才明白,想来阿麟其实也不笃定,也曾怀疑过,怀疑何时才能与我相见。时光匆匆而过,我虽不曾后悔,但是总觉少了那句,很是可惜了。
在左璧山上那座南南夏夏六角亭的对话是这样结尾的:
“所以,魔神、鬼君,那些活了那么久的人,应比我们懂得都多,都明白,是么?”山风缭乱,无声无息。
“应该如此。”日影深沉,新月如勾。
“那阿麟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夷伯回来。”
“你可知道炼妖刺,怎么用?”
“我那时只想着把它拿来,再去找妖王,请他帮忙。却被赤妖山的妖精所伤。所以……”
“所以,你会去找妖王?”
“嗯。”
“能不能带我去?”
“你怎么去?你连这么点仙灵,去了也是送死。”阿麟语气似乎并不讨厌我跟去。
“不会的,夷伯一定有办法。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想到阿麟回来的前一晚,我心中愠怒。
“你,又有什么理由非去不可呢?”阿麟此声喏喏。
“因为阿麟是我的好友啊,而且你的愿望也是因我而起。”我转身,对阿麟一笑,二十颗牙齿。
“其实,夷伯与你师父熟稔,他们曾戏言,若彦真收徒,定要见于夷伯。想你此番来瑶海,亦或是你师父有意无意为之,所以,你若执意去赤妖山,夷伯也并非不肯。”
“那就好,就等夷伯回来。”说着,我飘身飞下左璧山,飞过澄澈的池水,与影共仙山,心中微微触动:我是不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呢?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呵呵,竟自对自笑了起来,心道:阿麟,师父应是觉得,你终有一天会这么做的,但是那个故事却暗示我,若你真的想起来,并非是段愉快的回忆。但是,师父不会阻止你,却希望我遇见你,是我的话,一定会有所动,一定会有所想。师父了解我的前身,让我开口说话,做这个他此生唯一的徒儿。我想,我所想也是师父所想。所以,随心而行。若是我,我是不希望你现在就记起的,如果可以,我想等我再大一些,仙术再好一些,那时,你若想起前生的不堪往事,我不至于如此毫无办法,至少,我能尽我的力量保护你。
我的身后是阿麟衣襟摆动扑簌簌的声响。
我的前面,是赤妖山温柔的陷阱,月神,我也有想保护的人了,我摸向心口,温暖如初。
小白峰月影潭前,白虎对月撸须,一撸一眨眼,口中默念:“我的徒儿,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