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真相

“我祖父原是万历年间的朝中大官,后来辞官回到洛阳老家。家父虽是饱读诗书,博考经籍,算是洛阳当地有名的士子,但他不愿为官,只喜在这城中当个清闲的读书人,每日里和些左近的名儒、佛士一起讲经论道。我共有三个哥哥、一个姊姊,还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妹妹。我哥哥姊姊也都是诗书礼仪精通,每天便只和我爹爹一起读书写字。一家人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谁知,听说我出生的那一年,家里突然出了古怪。”

“听家里人说,那年正月十五,家中忽然来了位陌生的客人。那陌生客人乘着风雪来到我家拜访。家父甚是奇怪,却也好生接待。出了正月,那客人便走了,却只留下一块玉珏在我家。”

“哪知到了春三月,家里又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那人诗书礼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博古通今,见识超凡,深得家父的钦服。”

“家父留那人住了几晚,每晚都和他彻夜长谈,更将那人引为自己生平唯一知己。连我的姓名也是家父让那人给起的。”

“家父对那人当真是推心置腹,把家中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当家父说到正月十五我家莫名其妙来了个客人留下个无名玉珏就走了一事时,那人便十分郑重其事的要家父拿出来给他看。”

“家父自然不会拒绝,便命下人去库房去取。谁知,下人竟回报说找不到了。家父很生气,斥责了那下人一番。然后就自己回到库房去找,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家父又到书房寻找,也没找到,便问家母和我哥哥们及姊姊有没有见到,结果都说不知道。家父只得回来告诉那人,说玉珏一时找不见了,待找到时再奉上一观。”

“谁知那人竟勃然大怒,说我爹爹没有把他当做知己,连一块不知名的玉珏都舍不得拿出来让他看。他说他只是看看,又不会要拿玉珏。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我爹爹当真十分委屈,又十分无奈。后来,他把我几个哥哥姊姊都打骂了一顿,只说一定是他们顽皮捣蛋弄丢了玉珏,竟害得他失去了他一生唯一的知己。”

“那人去后再无音讯,多年过去,我爹爹常常记挂着那人,心中十分思念。”

“哪知六年后的一日,那人又来了。我爹爹当真是高兴坏了。”

“可那人这一次来,竟便是行凶来的。”

“三年前,我无意间遇见了一个我家以前的下人,那人也是我家里除我以外的唯一幸存者。他当时因偷窃我家的财物,害怕败露,便躲在院子角的杂草堆中。他亲眼目睹了那晚的一切。”

“当晚宴罢,我爹爹和他都喝得有些醉了,就在那时,那人便开始动手杀人,他先后把我娘亲和我哥哥们都杀了,就连我家的下人门也一个没留,最后又杀了我的姊姊和妹妹。我爹爹当时真是惊得呆了,愣在那里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

“那人每杀一人便问我爹爹玉珏在哪?我爹爹只说不知道、弄丢了。那人便大怒,问一句杀一人。最后杀得只剩下被他抢来抱在怀中的我的小妹妹了。那人依旧是只问我爹爹玉珏在哪,我爹爹又惊又怒,大骂他是禽兽混蛋,说自己交错了朋友。那人一声恶笑,便将手中的刀插进了我爸爸的胸口。”

“后来,我姊姊跑到院子中,刚惊呼一声,就被那人一掌毙死。”

“在那人摔死了我的小妹妹后,又要来杀我时。我师父便赶到了,并出手救下了我。”

“我师父本是洛阳城里一所道院的道姑,平日里和我妈妈有些交往。我妈妈常到那家道院请香还愿,偶尔便把家中之事和我师父说说。当时,我家人谁也不知我师父身有武功。我师父听了我妈讲得关于玉珏那事时,便心中感到不对。待从我妈妈那说起我爹爹结交的那位知己的姓名时,我师父便知道要有祸事。那晚,那人来我家行凶,我师父虽然觉察在先,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搭救来迟。我师父虽然救了我,但她毕竟不是那人的对手。救下我后,我师父便急忙抽身遁去,好在那大恶人也不急于追杀我师父和我,便放过了我们。后来,我师父离开了洛阳,带着我回到她四川老家。”

“我本该在十二年前同我爹爹、娘亲、哥哥、姊姊和妹妹一起死的,所以这灵牌是我给自己立的,提醒自己这十二年的血海深仇。可是,那个恶人本领太大。我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我师父也打他不过。”

“我师父生性慈悲,不喜与人动手,更从不杀生。我师父抚养我长大,并传我武功,但她从不要我与人动手,更不准我杀人。可是,我没有听。我十四岁那年,我到乐山脚下送一件包袱给我师父在村中的朋友,谁知在山下遇见一群山贼打劫一家过路人。那群山贼好不残忍,既得了人家的财物,又要将那家人全都杀害,更要强暴那家人中的女眷。我当时一怒之下,忍无可忍便即出手。谁知我出手时,心中竟想起了我家的灭门血案,所以不由得十分悲愤,只把我对我家仇人的恨意,都转嫁到这伙山贼头上来了。于是我下手便毫不留情,几下子就把他们都杀了。”

“我杀完了人,便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我回到山上,不敢向师父隐瞒,把自己在山下的行凶杀人之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师父。师父听完竟未愤怒,只平静的跟我说,我与师父缘分已尽,师父说我本就没有慧根,与道无缘,迟早回到红尘。于是师父便要逐我出师门。我苦苦哀求师父,希望师父原谅我的过错,请她千万不要逐我出门。但师父不听,却留下泪来跟我说,师父和我的缘分已经到此,这是命里注定。八年寒暑相依,师徒之数已尽。今后的路,要靠我自己去走了。我见师父如此说,只好忍泪下山,拜别师门。”

“我离开乐山以后,便来到了这洛阳。打探我仇人的下落。那时正是六年前。我先要回到我洛阳的家中,便是这所宅邸,却发现已经被充了公,大门上打了封条。再一打听,说这里闹鬼,住不得人。我当时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听人家这样说,当然害怕了。于是,我说什么也不敢进家中一看。我当时一个小女孩,也没有地方落脚,一个人在街上到处瞎走,晚上便找个街角的墙下一睡。饿了就问街上面相善的婶婶要口饭吃。”

“后来,一个叫花子盯上了我。那叫花子拿来几个肉包子给我,要我吃,还要我跟他走。我吃了肉包子,心里很高兴。可是,一吃完就发觉不对,感到特别头晕,我立刻想起了从前师父曾和我讲起过的那种江湖上害人昏迷的把戏。原来这叫花子不安好心,见我孤零零一个小女孩,又生的容貌清秀,竟想把我弄昏了卖到妓院里去。”

“我心知自己上了当,但这药性好不厉害,我立刻就昏了。等我醒来,已经在妓院当中。我当时十分恼怒,眼见几个老鸨拿着卖身文契便要来打骂我。我一时怒起,上去就把那几个老鸨臭走一顿,把他们的狗腿全都打折了。师父曾百般教训告诫,不准我和人动手。可是,像这样的恶人,不教训他们,他们便会欺压良善。这妓院老板万万没料到我一个十四岁大的小姑娘竟这么厉害,当时他便叫来好几个打手来对付我。可我没几下就把他们全都打趴下了。我把妓院老板的腿也给打折了,那些妓*女们都叫好,还要我也救救她们。于是,我二话不说,就按她们说的,把她们的卖身文契都给撕了,当时我也不懂卖身文契是什么,她们要我这样做,我就这样做了。最后,我又一把火把这妓院给烧了,给它这害人的地方来个干净彻底。”

“因为这妓院是洛阳城里极有名的场所,许多达官贵人都爱光顾这里。所以这一把火烧了它,在洛阳当真是件大事。洛阳的官差四处来找我,我见躲无可躲,便壮着胆子躲到我家里来了。因为人们都怕这里闹鬼,所以他们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查找案犯的。谁知,我进了家中,竟然发现里面有人。因为我身子小,动静轻,所以进来时他们便没发觉到我。我伏到窗下去听,却原来是两个人在说话。”

“一个人道:‘我记得这宅子的匾额上有几个怪字,怎么被打了封条?这是谁干的?’”

“另一人则道:‘哼,这是在哪个郡县,老兄?’”

“前一个人道:‘废话,当然是洛阳了。’”

“那人道:‘既然是洛阳,那么洛阳里大大小小的事归谁管啊?’”

“另一人道:‘当然是……是由洛阳知府来管了。’”

“那人道:‘对喽。是谁管,就是谁挂的匾。’”

“另一人奇道:‘什么?你是说是曹济民那老小子……难道他也知道这宅子里的秘密?’”

“那人道:‘哼!你道这曹济民是谁?他是什么出身?嘿嘿。’”

“那人只是冷笑。”

“另一人却道:‘华兄,天机玉珏真的在这里吗?就一直没被人找到过?怕不是已经被人取去了?’”

“那人道:‘田兄,你就是考虑问题太欠周详。我问你,那玉珏要是不在这宅子里,他曹济民还封着它干吗?嗯?那玉珏要是不在这里,干吗有那么多的江湖中人还要潜到这里来?你说,他丐帮又为什么把总堂选在这洛阳城,你说?’”

“另一人道:‘不错,华兄所言极是。可是,你我都找了好几天了,当真把这里都翻了个遍,怎么就找不着呢?这几天夜里也来了不少人了,咱哥们和他们都明里暗里干了好几场架了,兄弟的肋叉子都让人给捅了。昨晚上那臭叫花子这一刀好不厉害!’”

“那人却道:‘再找找吧。’”

“另一人又道:‘兄弟我还是有一事不明,他曹济民为何要封了匾额上的字,那封条底下的字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其实,这匾还真不是他曹济民挂上去的。听说三年前的一天夜里,这匾就被人暗中换了,是谁换的倒不知道,不过是那人把这稀奇古怪的匾挂上去的。匾上便有那几个怪异的字。后来,他曹济民也以为是有人胡闹,结果他仔细一推敲,才知道这匾上的那几个个字,其实是暗号。正和那天机山庄的大秘密有关。”

“另一人道:‘什么?!这我可没听说过,你从哪得知的?”

“那人道:‘嘿嘿,我这不是正告诉你呢嘛。这曹济民最初也是因为听说这宅子里有个物件,和倭寇宝藏有关。于是,他便申请到此上任。这狗官,来了就他么的把人家的祖产给充了公,然后便派人彻头彻尾的清查,结果也没找到那东西。后来,动静闹大了,便有些江湖上的人也闻讯过来。这曹济民眼见来的江湖中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明里能防,暗里难备。一个个的趁黑翻进这院子来找东西,万一给他找了去可怎么办?”

“‘于是,这曹济民就想出了个闹鬼的谎言。其实,闹鬼之说哪哄弄得了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他曹济民自是另有奸谋安排。这曹济民先是找人传出闹鬼之说,然后便假装不信,派他手下来这宅子抄家。结果,他早在这宅子里安排下高手,那高手自是将这些衙役挨个宰了,连尸首也都剁碎了,用一种秘制的药把碎尸化掉。”

“‘之后,他曹济民继续做戏,便要领兵来闯宅,当天夜里,他就安排高手毙死了那兵营的千总,然后又让那人来他曹宅杀了他曹济民的几个爱妾。嘿嘿,为了达到目的,死几个女人算什么?后来他又命人在那几个死人身上弄上‘无名凶宅’四字来装神弄鬼。所以,一时间闹鬼之说方始人相信。”

“‘之后,不信邪的武林中人陆续潜入这鬼宅,结果都被一位无名高手给料理了。然而几年来,那东西却也始终没找到。渐渐地,便有些人开始当这是无稽之谈,这几年来这找宝的人已经不多了。而那高手也隐没了踪迹。他到底是谁,也没人知道。’……”

那少女说道这里方才一顿,接着又道:“我当时便伏在窗外听到这里,心道原来我家这玉珏竟是个人人皆欲得之的宝贝,而他似乎是和什么宝藏相关。我还待继续听那二人说话,却听那屋里一声响,却听那姓华的人说道:‘田兄,你、你……’,接着便听到那姓田的一声冷笑。原来是这姓田的突然出手杀了他的同伴。唉,我当时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自然是明白了,还不是为了独吞宝物?可是,那宝物都还没有找着,却已争得你死我活。世上之人,为了财宝当真是丧心病狂。”

“后来,那人继续找宝,自然也是没有找到。过了几天又来了几个人,他们一场剧斗,最后死的死,伤的伤。如此循环反复,四年来死在院子里的人可当真不少。而这四年来,我也时不时回到这里看看。”

“这灵堂自然也是我设的了。至于那匾额下的怪字到底有何指代,我也不知道。公子如有兴趣,可以自行揭开封条去看。”

那美丽少女说到这里,就此停住。

这一番包涵人间心酸、人性残忍和世事艰险的曲折陈述,只听得步惊蛰张大了口,惊愕到了极处。他万万想不到这一所鬼宅竟然牵连着这许多恩怨和秘密,更想不到这知府曹大人竟会撒下这等鬼话连篇的谎言。而这美丽少女竟身负如此血海深仇。

步惊蛰一时难以相信所听到的见闻,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美丽少女道:“你可到这后院看看。”

于是,那美丽少女领着惊蛰来到后院,却见院子里正躺着两具尸体。

步惊蛰甚是奇怪,却听那美丽少女道:“此二人便是曹大人派来要杀你性命的人。唉,其实他才不关心你那什么天下第一杀手的命案呢。他只怕有人来这所宅子,拆穿他的谎言。更怕有人先他得到这宝物。这两个人是我代阁下料理了的。”

惊蛰听完惊疑不定,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

那美丽少女道:“从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不是来寻宝的。因为每一个进来寻宝的人,都掩饰不住那种充满贪欲的眼神。而你,却没有。所以,我才会和你说这么多。你想知道谁是天下第一杀手吗?”

步惊蛰点了点头,道:“姑娘,你……认识他?”

那美丽少女忽然微笑起来,并若无其事地说道:“岂止认识?天下第一杀手,那个人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