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Tears Won't Stop

原本确认了行程,三天之后出发,杜林用一天收拾好了行李。

第二天,杜林是想去见安塔的,但有更重要的人,需要杜林去见最后一面。

雨下的很大。

冬末初春的卢布林,雨中依然带着透骨的寒意,让穿着黑色宽袖装的杜林感觉到了不舒服。

打着黑雨伞的他是来参加葬礼的,那个正在入土为安的年轻人是他的前辈,曾经卢布林的前任小先生。

他死在遥远的人类北方王国,最终秘密警察交出了他的遗体,而根据古老的习俗和实际的困难,他在经历了火化后被运回故土。

不远处站着的同龄人中有人沉默,有人哽咽,还有人流着泪。

杜林站在那里,看着法比恩的家人——法比恩是孤儿,他的父母早已死去,是他的姨妈带着他,如今连他也走了,这位年轻的妇人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与杜林同龄的孩子们不明白他们的堂兄和表哥为什么会千里迢迢的前往人类世界,又为何会在数年之后以这样的姿态回到彼此脚下的这片大地。

“愿双母神保佑卢布林的法比恩·艾耶的灵魂能够找到故乡,令他的灵魂不至于迷失在远方。”那边的牧师在做最后的祷言,法比恩的亲人在为这个年轻人覆土。

杜林做为友人退了两步——这是家族葬礼的必要环节,容不得外人。

杜林打着伞,直到环节到了献花这一步,人群在沉默中慢慢移动,到了杜林的时候,拿过放着鲜花的板子上的一朵紫色小花,杜林将它放在了墓碑前。

紫色曼陀罗,代表着希望与不屈。

墓碑上名为法比恩·艾耶的年轻生命带着他的信仰前往人类世界,最终为了他所践行的理想而死在那里。

杜林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事,但始终不明白这样的境界,在杜林看来,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没有远见主义者的高瞻远瞩,也不会如理想主义者整天白日做梦。

身为杀手,只杀恶人……这一切终究只不过是一个老杀手自欺欺人的伎俩。

而随着牧师最后的发言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最终只余杜林一人,他看着这新立的墓碑陷入了沉默。

法比恩比杜林年长,是前任小先生,在卢布林,他是唯一一个被杜林承认的年轻人。

因为他思路开阔,并不像一般的同类一样,对人类抱有或多或少的偏见。

法比恩时常说着他从人类书里看到的故事,说着什么新北方主义是世间的真理,公平与正义必将实现于这片大地的每一個角落,这与原初造物主的教义相通……有梦想是好事,可是谈何容易啊,法比恩,你说这一切都会实现,可你呢,你回来了,回到了你的故乡,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杜林叹息着,直到他抬起手,接住从雨中飞来的赫默,自家的大姑娘在白天都出动了,想来是在担心自己的主人。

“……我没事的。”杜林笑着用脑袋蹭了蹭赫默的脑袋。

大姑娘咕了几声,最终也用脑袋碰了碰杜林的脑袋。

确认杜林的状态没有差错,她展翅飞入雨中。

杜林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他不知道要怎么与安塔解释,因为法比恩是安塔最为尊重的堂兄,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他的小跟班……这很常见,在草原精灵的家族中,同龄人中的弟弟妹妹,总会跟着他们堂兄堂姐中的主事人。

杜林这样的独苗,其实真的非常少见。

人群渐渐散去,最终只剩下杜林站在雨中。

“法比恩,我记得你说过,你说,生命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力,所以你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对吗。”杜林自问,却无法自答,最终只能拍了拍墓碑,为它抹去不存在的尘土与存在着的雨水。

说了一声晚安,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墓园,再然后,杜林看到了路对面的艾耶家的黑色马车,马车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同龄人。

是托米米,这个可怜的姑娘。

带着这样的评价,杜林走了过去。

“法比恩……他看起来,像不像是一个笨蛋。”她看着杜林,两眼通红的问道。

她喜欢法比恩,整个卢布林都知道,但谁又能想到,这个姑娘的初恋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落幕。

生命中最痛的不是生离,因为生离不并代表着相忘于江湖,也有可能是相辱以沫。

但至少人还活着,还能互表心意。而死别……那就代表着一切的终结。

杜林伸手抹了抹鼻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头是因为法比恩在他眼里的确是一个笨蛋,为了千里之外的人类,他一个草原精灵跑着去跟着北方王国的人搞什么北方主义,还抛头颅洒热血,最终被装在盒子里送了回来。

而摇头是因为他像是一个圣人,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理由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他所认为的伟大事业,并最终牺牲,而这样的圣人,在历史上,在未来,在另一个宇宙,在另一个世间……想必还有很多很多。

每一个人……都活得像一个笨蛋与圣人的集合体。

像极了杜林所知道的一些历史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生命大多有不同的结局,但有一点高度雷同。

那就是理想主义者通常负责去死,背叛了理想主义的人与高举着实用主义旗帜的人媾和,然后营造新世界。

这是文明存续的一种表现形式,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为了再造新世界而砸碎一切。

杜林也不知道他们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他觉得,这样的故事对托米米太残酷了,她只是一个孩子,有梦想,有喜欢的人,但这一切在今天都被毁了。

她喜欢着法比恩,却因为这种喜欢而被艾耶家族所拒绝——她并不是法比恩真正意义上的爱侣,没有资格,更没有条件参与到安葬仪式中,她只能苦等在这里,等着一切都结束,直到最后的参与者离开,她才可以进入墓园。

只是因为这样做才是保护她,因为死者不能阻住生者的路。

所以,杜林站到了她的面前,为她举伞,哪怕因此让雨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这是他唯一能为法比恩和托米米做的事情了,因为通常情况下,是没有人会为这样的女孩打伞的,她想去见他,可以,但只能自己去,甚至不能自己打伞。

这一刻,托米米终于缷下了她的沉默,她站到了伞下,随着杜林一起走向了墓园。

在路上,她低声哭了出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她这么问道。

带着不解,带着委屈,更带着埋怨,直到站于墓碑前,她小声的哭着,刚刚的那个问题像是在问墓碑上的那个名字,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雨更大了。

杜林看着眼前的墓碑,最终沉声自诉:“法比恩,我相信他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为全体生命的幸福未来而死的,他没有辜负时代,是时代背叛了他。”

托米米看向杜林,杜林点了点头:“让我来。”

她没有说什么,但他明白她想说什么,草原精灵讲究血亲复仇,有的时候,也会有无法放下执念的年轻人,会为所爱与杀戮相拥,走上不归之路。

这就是草原精灵刺客神庙的由来。

但杜林不愿意让托米米受这苦,她只是一个孩子,刺客神庙所受一切太苦了,不是她能应承下来的。

所以,他决定自己来办这件事。

杜林从来不相信理想主义,不是因为不相信美好,而是他足够年长,从书中读到过太多的历史,深刻的理解人类本就不是拥有长远目光的生命,理想主义太过美好的同时也太过空洞,不切实际,是一种终究会被后来人所抛弃的美好。

人类是不完美的生命,本能的追求着愉悦。

就像是历史书里写的那样,过去的人们在苦难中找到一条路,但是过了一百年,现在的人们在富足中忘了前人走过的苦路,忘了那些恶人曾经犯下的罪行,忘了……那些牺牲在黑夜里的人想要建立的是光耀人间的永恒天堂。

于是美好化作苦难,理想变成梦魇,过去的痛苦不再是老人记忆里的苦难,而是重见天日的魔鬼再次降临人间。

于是,战争,和平、革命,再度粉墨登场,历史在这三个词组间翻转轮回,只因人心贪欲,沟壑难填。

所以文明绵延千载万年,却始终无法超脱怪圈。

而这片大地有王室,有贵族,有资本家,人类国度充斥着金钱至上,所谓的道德,良知,人性,甚至生命都是可以出卖的东西。

如法比恩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们站出来,牺牲着彼此渺小的生命,只是想要点亮这无边的夜色。

在杜林看来,这片大地不能没有他们。

因为杜林觉得理想主义者不切实际,但从心底里尊敬这些为了理想就愿意付出一切的人。

没有人想死,但有时候,代表死亡的毒蛛与它的织网就在那里,等着高尚的生命直面终焉,自投罗网。

法比恩,我的朋友,我也许不够崇高,无法帮你完成你那太过伟大的梦想,但我愿意为你这样的人……向这片大地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