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我不值得

“是芭芭拉-帕文,对吗?”

“你操过的那个女人。”

所有蒸腾而起的浓烈情绪,在这一秒全都被麦迪逊强行敛回了心底,留给韩易的,是一副冷静麻木,到近乎漠然的伪装。

平日里,麦迪逊-比尔从来就不懂得如何去掩饰自己。在礼貌友善、平易近人的外表下,活跃着一个热情率真的年轻灵魂。过去的半年时间内,几乎每一个新认识她的同事与朋友都认为,可爱乖巧,总是看起来元气满满的麦迪逊,是一个不知忧伤为何物的人。

她的世界,似乎每一天都是粉色的,推开窗就有小鸟在歌唱,哪怕有短暂的阵雨,也必定会迎来挂满天际的彩虹。雀跃与欢笑,就是麦迪逊2016年唯一的人生旋律。因为,这一年里,她确实有太多值得追忆、值得庆贺的大事发生。

找到了慷慨的新东家。

献出了自己因为创伤而珍藏了十七年的初吻。

踏上了北美四十城巡演的道路。

获得了公告牌的单曲榜冠军。

加倍赢回了曾经失去的一切。

第二次,是去年小岛唱片和SBProjects的解约函纷至沓来的那几个月。职业生涯的覆灭与网络霸凌的持续,让麦迪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声不吭气,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大把大把地吞赞安诺,一撮一撮地掉头发。她大部分时间蜷缩在墙角发呆,到了深夜实在难以入眠的时候,则会爬进衣柜里,以一种不影响到妈妈和弟弟的方式,啜泣到天亮。

横扫过境,满目疮痍。

还找到了愿意为之奉献所有的未来。

而这一切如梦似幻的美好,都源于一人,系于一人。

“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好。”麦迪逊神色极度平静,嘴角甚至反常地勾起了一抹微笑,“你操过的是不是她?Yes,orno?”

原来去年,她在邮箱里看到小岛唱片发来的解约声明时,那种心室与肺部同时剧烈收缩,让她拼命张大嘴巴也几近窒息的痛楚,是真实存在的。

而且这一次,来得更加强烈。

哪怕这个人是个娇小柔弱,前两天还因为去不去夏令营哭了鼻子的小女孩。

麦迪逊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在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候,她也的确如此。不管遇到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都会用略显浮夸的方式做出回应。毕竟是一个双鱼座的姑娘,而且是一个生长于美国的双鱼座姑娘,她们的情绪起伏,就像一部HBO制作的大戏,总是会以最浓墨重彩的戏剧化方式呈现在世人眼前。

韩易的坦白,就是她的飓风卡特琳娜。

她眼前的彩色滤镜被骤然关闭,昏暗的现实争先恐后地穿透她的视网膜,向大脑渗入。

直至这一刻的到来。

原来它只是一個由会议厅改造的,只有一盏吊灯在无精打采地运转着的逼仄密室。

“麦蒂……”

第一次,是妈妈特蕾西与爸爸罗伯特离婚的时候。妈妈在驾驶座上嚎啕大哭,四岁的弟弟瑞德还处在懵懂的幼童时期,看见妈妈伤心,他也难以自控地跟着一起抹眼泪。而七岁的姐姐麦迪逊,则坐在后座,嘴里不断重复着安慰的话语。一边强装成熟地说着“一切都会过去的,开心地分开总比痛苦地在一起更好”,一边抱紧弟弟,温柔地帮他拭去眼泪,爱怜地亲吻着他的头发。

如果不是那次站在卧室阳台边缘,被正巧在客厅阳台打电话的瑞德发现并救下。如果不是这件事情之后,特蕾西与瑞德加强了对麦迪逊的看护,只要她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太久就会敲门确认平安,那麦蒂早就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虽然当时尚还年幼,但麦迪逊很清楚,必须有人来撑起这个行将崩塌的家庭。

还有谁会像她这样幸运呢?

在极乐云端漂浮的日子过得太久,麦迪逊-比尔已经忘却了昨日的忧愁,仿佛她生来就住在这座由荣誉、名利与倾慕筑成的童话城堡里,不曾品尝过人间的疾患与痛苦。

她现在,又体会到了。

在麦迪逊-比尔迄今为止的十七年人生里,只有三次,她选择了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应对扑面而来的命运。

原来这间休息室并没有冒着粉色的气泡。

而第三次……

就是现在了。

没有想象中完全失控的歇斯底里,麦迪逊-比尔从神情到声线都看不出有明显的波澜,只有藏在沙哑嗓音里的些微颤抖,与那丝毫不顾及芭芭拉颜面的粗俗用词,让韩易得以向她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失措与茫然,投去惊鸿一瞥。

“Yes。”韩易舔舔嘴唇,点头应道,“我……是她。”

他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终究没能出口。

“什么时候?”

“伊比萨。”

“那就是……第一场巡演之前?”

“是的。”

“你在欧洲的时候,我每天都会跟你发信息。”

“我知道。”

“你也每天都会回复我。”

“没错。”

“我甚至会找各种理由给你发送视频聊天请求,就为了看你一眼。”

“这些我都记得。”

“那……为什么呢?”麦迪逊攥紧拳头,一寸一寸地向身前的韩易挪去。可在她触碰到对方胸口之前,五根指头早已无力地摊开,“我只是想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站在一个指责伱的立场上,易,我明白……我们从来没有给我们之间所拥有的东西贴上过标签,但那些吻,它们对我来说的确是有意义的。”

“它们对你有意义吗?”

“或者说我只是在欺骗我自己,以为我们之间拥有的,比看到的更多?”

说到这里,麦迪逊的另一只手也覆在了韩易胸口,她看起来比对方显得更加慌乱。

“你……你不用说一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我,如果你觉得我们当时只是在……胡闹,那也没关系的。也许那就是我们之前在做的事情……”

“它们当然对我是有意义的,麦蒂。”韩易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它们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你,也是我选择创立瀚音乐以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最好的礼物……真的是我吗?”麦迪逊垂下眼帘,自言自语,“我知道这里不是环球或者索尼,但是你从头开始创立的这个帝国里,比我有名、比我出色的人太多了,哪怕现在也是如此。Diplo、Snoop、拉娜,他们才是这个行业里的其他人总是把我们挂在嘴边的关键原因。更重要的是,即使在最近取得突破的新人里,我也算不上是最好的那个。你看霍尔希……她的名字,至今都挂在公告牌的首位。”

“我跟你讲过了,每个音乐人都是一条河流,对于其他人,我只不过是沿着他们的既定航道继续往下航行而已,最多是拉起了几张风帆,让船只行进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一些。但跟你,麦蒂,我们是联手打造了一片全新的湖泊。它会不会有朝一日成长为海洋?我不知道,但它是属于我们的共同结晶。这就是你之于我的意义,麦蒂。你永远都会在我心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

“你知道吗,易。”麦迪逊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韩易的胸前游曳,“你有时候说的话,真的很难懂。”

“有些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你听的……它们是说给我听的。”韩易温和地注视着麦迪逊,“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寻找价值。而你的存在、你的发展、你的闪耀,就是我的价值。很重要的一部分价值。”

“那既然我这么重要……”麦迪逊的喉头哽了两下,她表面好不容易凝成的坚冰差点被韩易所融化,“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因为我还需要去实现其他的价值。你代表了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价值,也许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但也仅仅是一部分而已。”

韩易把麦迪逊放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拿开,轻声叹了口气,笑容苦涩。

“我就是这么贪婪。”

“我……”麦迪逊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不明白。”

“我被赋予了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伟大的礼物,麦蒂。”

韩易坐回到麦迪逊身边,双手交叠置于膝前。沉思良久,才突兀地蹦出了这么一句。

“那是什么?”

“自由,真正的自由。”韩易声线低沉地娓娓道来,“这个世界上的自由只有一种形式,那就是金钱带来的自由。只要人类社会还在正常运转,只要人类本身还有追寻美好事物的欲望,只要我们依然是享乐主义的奴隶,那么这条真理就会一直存在。”

“自由是什么?自由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做出选择,并且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的能力。没有金钱,没有选择。少量金钱,少量选择。而我……”

“你拥有在任何人看来,都近乎无限的选择。”麦迪逊看了一眼刚才被他们推到沙发另一头的黄色笔记本。十八万美元的藏品,就被那样随意地丢弃在那里。

这就是韩易拥有的选择权。

保存佛莱迪-摩克瑞的历史,改变麦迪逊-比尔的历史,都在他一念之间。

“是的……不满足,是人类面对无限选项的自然反应。而贪婪,则是源自不满足的顽疾。”

韩易用食指重重地戳了戳自己的锁骨。

“而我,就是拥有这种顽疾的人,麦蒂。”

“你知道我不会公开去宣扬这些,但你应该知道——在你接触过的所有人里,我能够支配的财富,应该是最多的那几个,如果不是唯一的那个。我面对的选项比你能想象的要多得多,而我的贪婪,亦是如此。”

“我知道呀……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麦迪逊用力地剐蹭着贴在指尖的亮片,感受着这份牵扯的真实痛感,勉强冲韩易挤出一个微笑,“一个普普通通的流行歌手,满足不了你的胃口。”

“是,也不是。”韩易嗤笑了一声,当然,他这一声嗤笑的对象,是自己,不是别人,“你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流行歌手,你是任何人提到歌唱天赋与出众外貌的结合时,都会头一个想到的女孩。在成名之后,每一份八卦小报提到你的名字,都会先说一句,‘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火辣的女歌手’。”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尤物,也无法使我满足。上一秒还在跟你聊天,下一秒看到芭芭拉-帕文,我的虚荣心便迅速膨胀,飞到了其他地方——我必须要得到这个维密天使,没有别的理由。因为她在,因为我能。”

“所以,是谁先发动攻势的?”发起这句问话的时候,麦迪逊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更衣室温度骤降,她已不堪寒冷一般,“你,还是她?”

“我不会讨论这些细节的,麦蒂。就像我永远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谈论我们之间的细节那样。”韩易望向麦迪逊,缓缓摇了摇头。

“但至少你们是……纯粹身体上的亲密,对吗?”麦迪逊像一只深夜绕着昏暗路灯飞行的萤火虫,偏执到可笑地想要接近那并不温暖的光芒,“我想你至少能告诉我这个。”

“这就是我最糟糕、最变态、最无可救药的地方。”

韩易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

“Whenitcomestowomen,Idon‘tjustgetinvolvedforphysicalreasons。我不会只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游戏而已,我……总是会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总是忍不住去深入了解生活中每一个跟我保持亲密关系的女人,并且最终对她们产生强烈的感情。这对任何人都不公平,包括芭芭拉,包括你。我无法控制我的行为,我无法全身而退,这就像是……一种心理疾病一样。”

“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正确处理一段关系,如何去正确应对我的情绪,那么,我现在应该已经跟芭芭拉斩断所有关系,跟、跟……”韩易的前半句话没有说完,便被他自己打结的舌头,强行带到了另一个轨道上,“但我做不到,麦蒂。”

“所以,你喜欢她?”

“是的,我必须得承认。”

“还喜欢我吗?”

“毫无疑问。”

“更喜欢谁?”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就是她了。”

“你知道答案没有那么简单,麦蒂。”韩易烦躁而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我有一千种方法来避免这次谈话,一千个借口来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我可以说我们必须结束这一切,因为你还是未成年,我也可以说你是我的签约艺人,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浪漫的关系……”

“你知道这种借口是阻挡不了我的。”麦迪逊自嘲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什么都考虑清楚了,什么都想好了——如果你用第一个借口,我会告诉你,拉斯维加斯的最低性同意年龄是十六岁。如果你用第二个借口,我会说:瑞茜-威瑟斯彭和吉姆-托特、希拉里-斯万克和约翰-坎皮西、小罗伯特-唐尼和苏珊-莱文……taleasoldastime。”

“我知道它们无法阻止你。”韩易抿抿嘴唇,“我更知道,我已经伤害了你。如果我用隐瞒……编造真相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只会让你未来变得更加痛苦。只有真实的缘由,才能带来真实的结局。”

“我知道这不会让真相听上去更美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值得,麦蒂,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说到这里,韩易拾起身侧的黄色笔记本,将它郑重其事地塞进麦迪逊的怀里。

“我不知道今天的这段对话,最终会把我们带到何处。你会如何看待我,又会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想继续跟我在好莱坞一起走下去,还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跟我说一句话……但不管是哪种结局,我都会接受,我也只能接受。因为我必须对你诚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是一个历经种种磨难,依然保持着纯净的姑娘,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点,但我希望至少你能是其中一个。”

“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你的星途……更是才刚刚起步。未来的二十年……不,三十年,是你人生最黄金的时段,最美妙的年华,你的时间、精力和爱意,不应该浪费在一个对牺牲、割舍与忠诚毫无概念的家伙身上。”

“再说一次,麦蒂,我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更纠结、更贪婪……更无情。”

“我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