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性的四重意义

韩易在伦敦所经受的考验,可不仅仅只有两次而已。

在他参观纽约阿里阿德涅画廊在摄政公园C3展区的展览,驻足于那幅第26王朝的埃及木乃伊面具前,正认真思考这件藏品是否能激起自己正面情绪反馈的时候,又一位女士接近了他。

与走热情奔放路线的安德里亚和清纯质朴路线的艾丽德不同,这是一位更符合弗里兹艺术展调性的猎人。海军蓝的连衣裙把所有该掩盖的肌肤都掩盖住,巧妙地将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材以一种绝不低俗的方式呈现出来。配饰的选择颇显机巧,手提包、高跟鞋、珍珠耳钉和钻石胸针看上去都品质不凡,价格不菲,但却找不到任何一处显眼的品牌标识。

隆起的颧骨,丰腴的嘴唇,挑染成深棕,却又在发根处有意无意露出些许白金颜色的长发,再加上端庄优雅的仪态。走在伦敦的街头,这位名叫夏洛特-博蒙特的淑女,不仅会让路人侧目,更会让他们对她是否拥有贵族身份这一问题浮想联翩。

毕竟博蒙特这个古老姓氏,就代表着血脉的传承。

与韩易就这副面具浅谈几句后,夏洛特开始在两人的对话里加入一些微妙的暧昧元素。俏皮的调笑、轻快的赞美,和逐渐变得浓厚的眼神。当然,在汹涌人潮里有意无意产生的肢体接触,也是她取胜的利器。

夏洛特告诉韩易,她管理着一家艺术类慈善机构,名叫PaletteofPossibilitiesTrust,可能性调色盘信托基金。这个基金会今晚会在布朗哈特花园鲍德顿街八号举办一场筹款晚宴,她诚挚地邀请韩易拔冗出席,为依然处在困顿中的年轻艺术家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韩易语带歉意地告诉夏洛特,他今晚要搭乘飞机离开伦敦,并目送后者带着遗憾的神情离开后,站在不远处笑而不语的安托万-嘉舍这才告诉韩易——鲍德顿街八号,是一家名叫博蒙特酒店的奢华五星级酒店。

而所谓的可能性调色盘信托基金,也根本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慈善机构。

可能性调色盘。

筹款晚宴。

Ohshit。

“你为什么刚才不提醒我一下,安托万?”韩易扶着额头,“我这才反应过来。”

困顿中的年轻艺术家,就是这个夏洛特-博蒙特……

等等,说不定这个姓氏都不是真的。

名字应该也不是。

“我以为您熟知这种戏码,只是想跟着一起演下去而已。”安托万表示无辜,“看到您跟她说晚上要赶飞机,我才意识到,您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

那位“夏洛特”不知道,但是安托万很清楚,那架G650ER申请的,是明天下午的起飞位。

而这还不是韩易当天见到的唯一一个新奇招数,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时间里,各类诡术师层出不穷。一位来自马德里的时尚博主索菲娅-阿尔瓦雷斯,以为YouTube账号拍摄弗里兹艺术展特辑素材为理由想要采访他,为了说服韩易,索菲娅向其展示了她那有26.7万粉丝的Instagram账户,和自欧洲设计学院毕业之后,就一直在运营的自主品牌。

不想以任何形式让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的韩易,婉拒了索菲娅的采访请求,但后者却说,可以不录像,并且只会问他一个问题。

“不录像?”韩易问。

“不录像。”索菲娅笃定回答。

“OK。”韩易有些疑惑,“你想问什么问题?”

“Erestaninteresantecomopareces,oessoloestaatmósferaencantadoralaquemeestájugandounatrampa”

“啊……不好意思,我不会说西班牙语。”韩易抱歉地笑了笑,摆摆脑袋。

“我知道,所以让我来跟你翻译一下。”索菲娅舔舔下唇,踮起脚尖,在韩易耳边呵气,“我说的是……‘伱真的像看上去那么有趣,还是说,只是这迷人的气氛在捉弄我’?”

“Wow。”赵宥真听到这里,不由冷哼一声,低头把三明治戳了个对穿,“居然真有人能这么油腻。”

“是吧。”韩易连忙赞同,“而且她是那种……纯正西班牙式的西语,听上去就像个大舌头在跟我问路。”

“人家铆足了劲跟你调情,你就这么说别人。”赵宥真含笑看了韩易一眼。

“又不是我要求的。”韩易一脸无辜。

“那接下来呢?”宥真放下餐叉,撑住脖颈,看上去饶有兴致地问道,“还有多少你没有要求的意外情况发生?”

还有多少?

就两个了。

其中一个,以手机没电为理由,请他帮忙拍一张照片,然后通过iMessage发送给她的波尔多女孩艾米莉亚-杜波依斯。

韩易最后给她留了个电子邮箱,让她发个邮件过来,他直接贴上附件回复给她。

而且还不是瀚音乐的工作邮箱,是QQ邮箱。

另一个,闯入伦敦瑰丽酒店HolbornDiningRoom的利兹姑娘维多利亚-汤普森,向正在享用晚餐的韩易询问是否看到了她遗失在这里的手提包。

最后手提包肯定是找到了,就在离韩易不远的,人来人往的过道上躺着。

但她并没能完成此行的目的——与这位佩戴着百达翡丽WorldTimeChronograph的亚洲绅士一道离开这间餐厅。

半天时间,六次精心策划的邂逅。

仅此而已。

“所以,六个女孩子,没有能看对眼的吗?”赵宥真啜饮一口冰水,语调沉静,“Nourge,noimpulse,noprimalinstinct?”

“你这用的都是些啥词。”韩易哑然失笑,“我如果好这口的话,就不会只在弗里兹艺术展上呆半天了……甚至会连夜定十二月去迈阿密的行程。”

“为什么是迈阿密?”

“巴塞尔艺术展。”韩易解释道,“据安托万说,伦敦人还算是比较矜持的,迈阿密那边……才是真正的群魔乱舞。”

巴塞尔艺术展的确声名远扬,毕竟迈阿密和整个佛罗里达的调性就在那里,再是正经盛大的博览会,那些艺术作品都不会是重头戏,真正吸引访客注意的,是那些流淌着酒精和化学制品的深夜派对,和成捆成堆甩向青春胴体的绿色钞票。

“我原本以为,我也会是那种,沉迷于偶然邂逅和一夜风流的男人……我告诉过你很多事情,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对这种性别和生理带来的天然冲动,有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感。”

韩易把玩着桌上的玻璃杯,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按照惯例,想要真诚沟通的时候,感觉到不适和排斥的他会想办法切换到英文,用第二语言的陌生感把本我剥离开来。

“我以为我也无法免俗,但这次欧洲之行……”

还有上一次。

最主要是上一次。

“让我意识到了一点,也许追求欢愉是人类的共性,但我并不想因此而成为转瞬即逝的极乐时刻,或者精心策划的情感游戏的一部分。”

“这是从你跟安德莉亚、艾丽德、夏洛特、索菲娅、艾米莉亚和维多利亚的互动里,得出的结论?”赵宥真毫不费力地复述出了这六个她只听过一次的名字,惊人的记仇……记忆力,可见一斑。

“是的。”

还有伊比萨的汉娜和香塔娜,里斯本的克劳迪娅,伦敦的凯赛娃和辛西娅。

他在新世界里经历过的这几段,已遂和未竟的一夜情缘。

“亲身经历过这些场面之后,我才发现,It‘snotjustaboutbeingwithsomit‘saboutbeingwiththerightpersonintherightway。偶然的邂逅,会让你失去真正了解某人的机会——她们的梦想、恐惧,以及使她们独一无二的复杂性。”

“这些东西很重要吗?”赵宥真听得认真,问得轻柔,“我以为对男人来说,它们听起来远远没有性来得诱人。”

“不,性当然很诱人,如果我否认的话,那就是在撒谎。”

韩易挠挠头,在脑海里组织着语句。

“但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件事……”

自从伊比萨的头一夜开始。

“性应该是一件可以通过不同角度来看待的事情:生理的、心理的、社会文化的,和存在主义的。从本质上讲,性不仅仅是一种身体行为,而且是人类欲望、情感和表达的复杂相互作用。”

“从生物学上来说,性是人性的一个基本方面,植根于物种繁殖和生存的本能。这是一种自然的驱动力,就像饥饿或口渴一样,对于生命的延续至关重要。”

所以,没人能逃得过性冲动的驱使,其中自然包括韩易。即便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两世为人的奇迹,亦不能免俗。

从二月底重生开始,直到6月9日的凌晨在伊比萨遇见与他相性契合的芭芭拉-帕文,韩易从未使用他二十二岁的,失而复得的身体,同任何人进行过亲密接触。

跟麦迪逊-比尔在好莱坞林荫道的意外之吻,以及后来屡屡得手的偷袭,加在一起也许算是半次。

在这种情况下,尚还单身的他,遇见了上一世只在电脑屏幕与商店橱窗里见过的维密天使,无法抑制地陷进了旖丽的幻梦里。如果这也算是有错,那也未免太求全责备了些。

“然而,与其他基本的生物需求不同,性超越了单纯的身体需求。它涉及更深层次的心理和情感参与……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听上去像是经验之谈。”赵宥真坐直身子,双手交叠覆在腿上,一脸恬淡的微笑。

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宥真心中已有答案。虽然还是会吃味,毕竟占有欲没有男女之别,但她却并不意外。

二十二岁的男孩子,大概率不会只停留在理论阶段。

“确实是经验之谈。”韩易以一种另类的方式说了实话,“不过已经是……很久远的历史了。”

在纽约那场不是约会的约会之后,他跟芭芭拉的关系,确实就那样含蓄又隐晦地划上了休止符。

没有骗人。

“单纯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历史?”赵宥真还是忍不住好奇窥探。

“是啊。”韩易仰起脑袋,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窗,轻舒了一口气,“一点也不有趣……或者说,有趣是有趣,但它并不能真正让你得到正面的情绪反馈。”

在这方面,韩易很有发言权。

记得他在里斯本给克劳迪娅-阿帕里西奥送的那条卡地亚1895钻石项链吗?

25000欧元,一分钱的返还都没有。

没有感情,哪儿来的情绪反馈?

“我也是因此看到了性在心理层面上的意义。从心理学上来说,性是一种深刻的交流形式,是个人表达最深层次的欲望、脆弱性和情感的一种方式。这是一种可以加强联系、传达感情、培养亲密感的行为。可是,如果注定是过客,是再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那么培养亲密感又从何谈起呢?”

“露水情缘,在生理层面上能帮助人类消解冲动,但在心理层面上却一文不值,甚至……有负面作用。”

在伊比萨,与戴上墨镜的芭芭拉轻声道别,目送匈牙利超模消失在房门另一边的韩易,能深切地体会到这种负面作用。

怅然若失。

一场美梦最令人失落的时刻,就是醒来的那一瞬间。原本清晰的细节会随着迅速流失的记忆变得模糊,直到你再也记不起那个带给你欢愉的临时伴侣的脸。

就这样结束了?

奇妙绝伦的顶峰体验尚且如此,那些缺少激情和默契的续集的终局,就更让人痛苦不堪了。

比如他在里斯本的邂逅。

当高潮时产生的荷尔蒙,与随之而来的虚假亲密感消退时,真实的空虚迅速占领整个胸腔。

这是克劳迪娅-阿帕里西奥留给他的唯一回忆。

伊比萨和伦敦的那两对双姝,亦是如此。

躯体一旦分离,温热就变得冰凉。

“也许这不是最好的类比,但我看过一部纪录片,讲那些致幻蘑菇,不管是森林里自然生长的,还是人工培育作娱乐之用的,对人体和精神的影响。这些会让人产生幻觉的东西,其实没有明显的指向性,它们提供的体验没有好坏之分,只取决于你自己的状态和情绪。”

“如果一切对味,你便能有一个goodtrip。如果有意外因素作祟,那就只能接受badtrip带来的噩梦。”

“在我看来……没有情感的性也是这样的。Goodtrip或者badtrip,没有定数,一切都是偶然。”

“如果你能通过一夜的激情找到真挚的情感,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那回忆起来肯定是一段愉快有趣的旅程。但如果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你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变化,那就是一次乏善可陈的失败历险。”

“不是badtrip?”宥真敏锐地发现了韩易遣词造句间的细微差别。

“是badtrip,但不是最坏的。”

“最坏的是什么?”

“最坏的是,你感受到了某些东西,但那不属于你。”

“明白。”宥真思忖片刻,微微颔首,“那你觉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沉溺在……随意的性行为里?”

“因为这就像赌博一样吧,最让人上瘾的不是次次都赢,而是你不知道下一次会迎来什么……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轨迹缺乏变化,也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而性,是他们的人生里为数不多可以自我掌控,且产生变化的东西。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但我不需要这些。”

“我……”

“从不赌博,也不害怕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看着话里话外散发着强烈自信的韩易,宥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浅笑。

“哪方面?”

“不管你对未来有多笃定,我们每个人,每分每秒都在赌博。”宥真缓缓回答道,“你创立瀚音乐,难道就不是赌博吗?资源再多,信心再足,也有失败的可能。而只要有可能失败,那就是赌博。”

“在我看来,那些人之所以急着掷出骰子,抓住每一次坐上赌桌的机会,是因为他们……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而你……你知道你会永远坐在牌桌上,直到你自己失去了兴趣为止。哪怕不下注,你也会是全场关注的焦点。所以,你可以非常耐心地等待,等待那些成功率最大的选项出现。”

“也许你是对的……关于我们每个人都在赌博这件事。”韩易竖起食指,讲到后半句,又将中指伸出,“但有一点你错了。”

“我不下注,不是因为我在等待选项。”

“我不下注,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百分之百确定,我可以守住手中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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