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私藏

“杨中丞,又见面了。”

出了仪门,薛白行了个叉手礼,觉得有些巧。

连着两次从危机中脱难之后,他都见到了杨慎矜,像是得要向杨慎矜领取些奖品一般。

“薛白,你很不错。”杨慎矜抚须而笑,赞誉了薛白两句,末了道:“可惜你未能及早见到右相,拦住吉温啊。”

“是,杨中丞之遭遇,我深以为憾。”

薛白应了,客气当中却带着些疏远。

他不愿与杨慎矜走得太近,理由很简单,这人没什么眼色、不得李林甫欢心,与其走近了一定会影响上进。

杨慎矜却没有感受到杜家姐妹、薛白的疏远,只当他们是拘束,继续寒暄。

他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富有才学,说了许多风雅之事,谈及实务也十分精通,能猜到杜媗头上的发簪值几钱,之后说起他还兼任户部侍郎,再提起过去主理国家收支时的几桩趣事。

薛白看得出来,此人确颇有才干,品格也不差,就是太没眼力见了。若在政局清明的时候当个能臣不难,就不知道在当朝如何了。

于是,薛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抱歉抱歉,昨夜整夜未睡,实在乏困。”

杨慎矜才把话题引到道术,希望能打开杜媗的话匣,被这哈欠打断了,只好道:“无妨的,你为右相办事辛苦。”

“再会。”杜妗早已不耐烦,挽过杜媗便走。

薛白却是先去与门房寒暄了一会,才出了右相府。

田家兄弟正蹲在对街,一见他出来连忙赶过来。

“怎不在前院等?”

田神功笑着轻踹了兄弟一脚,道:“还不是这孬货?不敢在相府待着。”

“我可不是怕,是怕脸上藏不住,让人看出来了拖累……”

“闭嘴吧。”田神功忙骂道。

薛白不由笑了笑,道:“走吧。”

他隐约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于是又把案子复盘了一遍,考虑起吉温招供又如何、裴先生会如何。

少了什么呢?

“郎君。”田神功问道:“皎奴不跟着你了吗?”

薛白恍然,放松了些。

“可见右相已信任我了。”

~~

“你一夜未睡,莫骑马了,上马车吧。”

“倒是不困。”

薛白抬起手摆了摆,只觉年轻真是太好了。

如今虽然娇气了些,精力却好。换作上辈子,熬了这整夜这时候定要觉得脏胕发虚了。

他还是被杜妗推上马车。

马车门是开在后面,车厢不大,将就着坐了,掀帘往前看了一眼,见赶车的是全瑞。

田家兄弟骑马在后方跟着,没有外人能偷听。

总算可以放心说话了。

薛白道:“我昨夜让金吾卫在东市找到全福了,说是被打得不轻,好在没有致命伤,在东市武侯铺。”

这是他找郭千里帮忙的,对郭千里而言只是小事一桩,对全福却是生死大事。

“我们出门时金吾卫已经把人送回来了。”杜媗应道,“多谢你。”

“还有五郎,我让他躲到宵禁结束后再还家。”

“你见到五郎了?他也到家了,鼻青脸肿的。”

“吉祥打的。”薛白道:“对了,我还得去杨钊家中找他一趟。”

他方才向门房打听了,杨钊已回家去了。

杜家姐妹都想知道昨夜之事,见薛白开口先是关心旁人,只觉他人真好。

她们却不知昨夜长安城死了三十八人。

“何事?”

“吉温别宅有个奴婢,我答应过帮她脱离贱籍。”

“全管事,去宣义坊……”

“不必,先送你们回去,我独自去即可。”薛白道:“他那人……”

他也不知怎么形容杨钊了。

杜家姐妹知他好意,也就听他安排。

之后三人才说起昨夜之事,薛白仔细说了,听得她们胆颤心惊。

待听得吉温一语猜中一切都是薛白所为,杜媗更是惊呼一声,连忙以袖子掩住脸。

杜妗则是皱着眉。

“如此说来,知情人还有很多,吉温、武康成、以及那裴先生,此事怕有隐患?”

“不着急。”薛白道:“我们必定不可能捂住真相,总会有消息泄漏。但也永远会有更多错误的消息同时冒出来,李林甫没那么快能发现我。”

他有经历,因此清楚要查一件事的真相非常难。

一定会有线索,但线索往往不是一条长线,而是断成一个個的线头,有的长,有的费力拉起却只有短短一段。

查案难的就是要从无数的错误线头中,找到那寥寥几个线索拼凑在一起。

大海捞针,需要时间。何况李林甫已不是亲自过问,而是将事情交给一群擅于罗织罪名的酷吏。

且等吧。

等他先积蓄了自保的实力。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必再把心思花在掩饰真相上,那是挖土填坑,填不完的。”薛白道:“实力,我们得尽快有实力。”

杜媗问道:“离开长安呢?”

“强权之世,何处没有倾轧?”

在薛白这种人的想法里,待在长安,能决定他命运的至少还是高官。逃到别处,一个破家县令、灭门府尹都能要了他的命。

退或进,他从来只有进。

“知道,你要上进。”杜妗道:“我们得让东宫完成给你们官身的承诺。”

“是,但也不能只把希望寄在他们身上,这两日我与五郎得拜会虢国夫人一趟。”

薛白之所以走李林甫的关系是事出无奈,杨玉瑶的关系肯定是更值得走的,因此他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嗯。”

话题停了下来。

薛白问道:“杜伯父可去?”

这“伯父”是杜有邻让他喊的,好方便以长辈的派头骂他这个救命恩人。

此时这般一问,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之事,登时就变得正经起来。

杜媗瞥了薛白一眼,想到自己方才竟误会他打算去当面首,难免羞愧。

杜妗则摇了摇头,道:“阿爷大概不愿去,我劝劝他。”

说到这里,马车缓缓在杜宅侧门停下了。

~~

杜宅前院,鼻青眼肿的杜五郎正在探视全福。

几个家生子奴仆七手八脚地把臭烘烘的衣服拿开,搬了胡凳让杜五郎坐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松子给杜五郎吃。

“五郎真是……受伤了还来看阿福,能遇到这样的主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轻点说话,莫把他吵醒了。我就是皮外伤,不打紧,与人搏斗时留下的。”

杜五郎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你去买些香线,空了去给端砚上柱香吧?”

“哪有主家去上香的,小人去就好。”

“我有话和他说。”

“五郎,小人可转告他啊。”

“你转告不了。”杜五郎颇为神秘,还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两下,“我不能告诉伱们。”

几个奴仆不由挠头。

“五郎,能有什么端砚能听,我们听不得?我们也很忠心的。”

“你们和端砚能一样吗?你们那不是……还能说出去吗?”

此时,全福又醒了,睁开眼喃喃道:“小人哪能让五郎亲自过来。”

“哎。你们都出去,我与全福说话。把门带上。”

全福躺在那动不了,直勾勾地看着那门关上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五郎,小人真以为自己死了啊,真不想死啊。他们说是薛郎君让他们来救小人的……薛郎君是神仙派来杜家的吧?”

“啊,你这么一说……”

杜五郎听得愣了好一会。

“我本想说他真是有本事,但真是太有本事了。哎,你莫哭了,哭什么?”

主仆二人说了会话,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时不时一人感慨一句。

“他真有本事啊。”

……

“来了,来了!回来了!”

终于听得这一声喊,全福猛地便要撑起身来,杜五郎忙让他躺着,自己忙不迭往院子里跑去。

但赶到前院,他只见两个姐姐进了院,却没有薛白。

再听得院外一声马嘶,杜五郎脸色一变。

“薛白他,他不会是回了薛家吧?!”

青岚跑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话,差点又被惹哭了。

杜妗抿嘴一笑,正要笑话这个傻兄弟,院外又响起“吁”的一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薛白又赶了起来。

“怎又回来了?”

“有些事。”

薛白看了杜媗一眼,往二进院走去。

杜媗会意,提着襦裙快步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进了东厢一间久无人居住的客房。

“关上门。”

杜媗跟着他进来,迅速关上门,栓上。转过身,只见薛白正在解衣服。

她不由吃了一惊,脸上一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薛白从衣服里掏出了一连串的物件来。

他藏得太深,掏都不好掏。

先是两个半枚玉佩拿了出来。

“这是京兆杜氏的信令,还给他。”

杜媗接了。

之后是一张纸。

奇怪的是,这纸的左方却被撕走了一片,最后那列“时有要务”后面几个字看不到了,印章的一半也没了。

“这是什么?”

“裴先生给我的,与武康成接头的书信。”

杜媗不由疑惑,问道:“你后来向他借了人手,他没问你要回去?”

“去京兆府之前就买了同样的纸,原本备着诈吉温的。”薛白干脆解了腰带,掏剩下的东西,“裴先生被金吾卫搜查时,我当着他的面销毁了。”

杜媗点点头,小声道:“那这个我们留着。”

“还有这个,是从辛十二身上搜来的过贱契书,得查他是找何人伪造的。”

“好。”

……

最后,杜媗拿起一封帖子,问道:“这是什么?”

“吉祥身上捡的。”

“拜帖?”

“嗯,这全都是能要我们命的东西。杨钊知道我酒力差,我怕他故意灌醉我,你务必保管好。”

杜媗拿着这些物件,感受到了上面的温热,也感受到了他的信任,用力点点头,坚定不已。

“你放心。”

“走了。”

薛白没有再多叮嘱,出了门,往外走去。

杜媗的目光随他而去,只觉他背影十分潇洒。

“哎,你快把衣服整理好。”

~~

重新栓上门,杜媗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薛白给的一应物件能往哪藏,干脆贴身收好。

她心想,他不管藏在何处,都有可能被人找到,自己却是定能收好的。

唯独就是……感觉有些许怪怪的。

当拿起那封过贱契书,她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只觉那买家的名字有些眼熟。

“是……咸宜公主?”

杜媗吃了一惊,再拿起那封拜帖看了,脸色登时紧张起来。

她连忙将东西收好,也不与杜妗说,只说自己倦了便独自回了房,坐在榻上,双臂环抱。

“想不通。”

辛十二伪造的过贱文书,为何把买家写为咸宜公主?

吉祥为何又要拜会咸宜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