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满堂惊贵

寅时,夜隐。

这是黎明之前夜色最黑暗之时。

薛白策马拐进曲巷,同时回想着今夜种种,看有哪些疏漏得尽快弥补。

之前太忙,他此时才记起杜五郎还未归家之事,有些担忧因是杜五郎帮忙接头之事被发现了。终究是情报太少,不好判断。

他去赌坊,要做的很多。比如,暗中放陇右老兵逃脱、抹掉痕迹,若他们刀下漏了哪个知情人,还得亲自动手解决。

还得找到王准,商议一下今夜之事责任该由谁来分担,方才没能对拓跋茂交代,希望这个长安恶少莫运气太差,不等他到就被砍死了。

前方,“嘭”的大响,一间宅门被打开,涌出许多慌张之人。

“杀人啊!”

薛白逆着人群上前,只见那宅院中灯火通明,正一团混乱,他当即转身向两个金吾卫吩咐道:“有贼人,别冲动,听我安排。”

“金吾卫在此!都别挤,说,出了何事?”

“里面杀人了啊!”

“莫乱跑,犯禁了知道吗?”薛白喝道:“可有知情人要向我禀报?!”

他不急着过去,以这办法诱供,找到是否有吉家之人逃出来了。

~~

与此同时,暖融阁中权贵们哇哇大叫,陇右老兵与护卫们厮杀正烈。

在双方都未披甲的情况下,这暗赌坊以及诸多贵胄的护卫,相比长安巡卫竟还勇敢一些,仗着人多,也敢冲上前阻拦。

彩幔被割断,飘落在地上,顷刻间便有大股血迹泼上来。

地上已躺了二十余具尸体,赌徒、奴婢、护卫皆有。

“嘭!”

大屏风被撞到。

光溜溜的胡姬尖叫着,迈着修长的腿就逃,白得晃眼。

“狗贼好胆!给我杀了他们!”

王准顾不得穿衣衫,连滚了好几圈才爬起来,指着陇右老兵们,喝令自己的护卫们上前。

也只有这长安第一恶少此时还有胆骂了,但也只敢骂一句罢了。

紧接着,贾昌、李岫上前,将他推倒在地,让他别那么显眼,四脚并用地往堂后爬。

那些陇右老兵已乱刀砍死了吉家护院,看赌坊之中护卫众多、还带着弓,才没能够大开杀戒,只顾着冲出去。

但若是有赌客逃得慢了,挨上一刀也是难免。

“快啊。”

有尸体砸倒了赌台,砸得满地狼藉,贾昌吓得要命,扭头大骂一句,用力推着王准那光溜的腚,催他往后院爬。

“快放好汉们出去啊!堵在那做甚?!”

不愧是神鸡童,脑子灵活,一句话也不知救了多少人。

陇右死士终于杀了出去。

~~

暖融阁后院。

众多护卫匆匆跑过,一个丰腴艳丽的美妇喝问道:“何人敢来我处造次?”

“还不知。”

“来砸场子的?”

“暂时还没来得及问,但已击退了他们,夫人请在此等候,小人们去拿下了再查。”

美妇冷着脸,依旧往前堂过去。

走上长廊,正见一群人爬出来,其中还有人光着身子,一身的赘肉乱晃,好不有趣。这人抬起头来,却是王准。

“达奚盈盈,你招了谁?”王准直呼其名向她叱问道,同时四足并用,爬得飞快。

“大郎先走,之后我必给你交代。”

达奚盈盈不与他们挤,侧身进了旁边的雅间。

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忽见一个少年被五花大绑着,正在朝边榻底下拱,好像一条蠢笨的长虫。

“噗呲。”

杜五郎听得外面的杀喊,早都吓死了,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到有人笑,转头看去,却是個生得好妩媚的妇人,身材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

“你,你快躲啊……让你躲里面吧?快。”

他不忍这妇人被凶徒糟蹋了,挪了挪身子,让出些位置,好让她能钻进榻底。

达奚盈盈却不领情,问道:“你是何人?”

“哎哟,快躲吧。”杜五郎又急又怕,目光却很善良,道:“外面多危险啊!”

“今夜这雅间是吉家大郎订的,他为何绑了你?”

“就因一点口角,他打死了我的书童,唉……你倒是快保命先啊。”

达奚盈盈见他眼神真挚坦诚,倒相信他所言,鸡舌瘟那个儿子,确实常因一点口角就欺辱旁人。

“快,你莫被害了。”杜五郎催促不已。

达奚盈盈一辈子不知遇到过多少少年,这种危难时的质朴关心却难得见到,遂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微笑自语了一句。

“还丑得挺有意思。”

说罢,她转身而去。

杜五郎一愣,暗骂这美妇逃了也不关门,害死人了。

他连忙往榻底拱,好不容易把头拱了进去,却有人一把搂住他的脚,把他往外拖。

杜五郎吓得魂飞魄散,大哭起来。

“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接着,感到手上一凉,身上的绳索一松,他转过身来,只见是个赌场护卫打扮的汉子拿匕首割开了绳索。

“啊,多谢,多谢。”

杜五郎道了谢,起身后还再谢了对方一次,小心迈出屋门,往左右一看,赶紧朝后院跑去。

后侧门还锁着,许多人缩在一处嚷嚷,穿衣服的、没穿衣服都有。

他留意了一下,没再看到方才那美妇,希望她能跑掉,连忙找了个暗处躲起来。

~~

“凶徒杀出来啦!”

暖融阁外的巷子里,忽有人喊叫起来。

薛白跨坐马上于巷口处,视线最好,他眼见各条巷子都有金吾卫执着火把赶来,当即喊道:“拦住,莫让贼人冲散了人群逃走!”

“……”

拓跋茂冲出院门,见西面堵着人群,本打算向北,沿着坊墙逃,却不知这样会正好被金吾卫包围。

他本已踏出了两步,忽听得薛白喊话。

今夜他已了解了听这小子安排的好处,当即照做,改变了步伐,凶神恶煞地冲向人群。

“冲散他们!”

“啊!”

才被薛白安抚住的人群当即乱成一团,相互推搡,散逃开来。

有巡卫才从西面赶到,仓促间列队守住巷口,喝道:“不许逃!”

“金吾卫在此!敢犯禁者拿下……”

跑在前面的赌徒们却不管不顾,径直冲撞金吾队。

“别动刀,我乃新任户部尚书之子!”

随着有人这般喊了一句,赌徒们纷纷报上名号,喝骂不止,个个非富即贵。

甚至有一名华服妇人挥动马鞭抽打金吾卫,嘴里尖叫道:“放我走!我可是上柱国之女、圣人之表侄,你敢拦我?!”

此时,陇右老兵冲得近了,挥刀劈倒几个跑得慢的,他们熟悉怎么冲溃敌军,故意不把人劈死,使其痛得滚地惨叫。

赌徒们吓得魂飞魄散,金吾卫那仓促列成的队伍瞬间被撞开,如洪水破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毁了道政坊的宵禁。

连皎奴也被冲散,马匹受了惊,差点将她撅下马背。

惊马随着人群跑了一段,她才好不容易安抚住,再回过头来,却不见了薛白。

~~

薛白登上石阶,看了眼吉祥的尸体,只见那脖颈断处的伤口极为可怖。

他蹲下身,伸手进吉祥怀里摸索了一番,找出许多物件来。

其中有一封拜帖,在灯笼下打开一看,是准备给咸宜公主府投的,他皱了皱眉,迅速收好。

之后,薛白又翻找护卫的尸体。

“你是何人?!”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有金吾卫将领赶到了,薛白不紧不慢地起身,动作流畅地掏出右相府的木牌,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

“右相门下办案,伱们马上封锁现场。”

~~

杜五郎躲在院中看了一会,忽然愣了一下,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后院。

“哎。”

他倒懂得不能唤薛白名字,拿了枚鹅卵石往那边丢。

薛白听出了他的声音,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小麻烦,若让李林甫得知杜五郎今夜在场,难免要起疑心。

“你怎在此?”

杜五郎才出酒楼就被放倒了,发生了什么一概没听说,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咋咋呼呼地道:“我被吉祥痛揍了一顿,还绑起来,但我逃出来了。”

此时不便多言,薛白拍了拍杜五郎的肩,低声叮嘱了几句。

“……”

那边已有金吾卫到了后院,正见一个光溜溜的年轻人在抢夺旁人衣物,上前喝道:“金吾卫在此,不可放肆,你等是何人?”

“放肆!”

薛白不待王准等人开口,大步上前,持紫檀木牌喝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让开。”

这金吾卫悻悻走开,倒是没因此而得罪了王准。

“右相门下薛白。”薛白道:“此处不安全,请几位郎君随我到右相府。”

“你是薛白?”李岫上前,微微颔首,赞道:“我听闻过你,果然一表人才。”

相比那些狐朋狗友,他风度好得多,性情也不像李林甫。

“十郎有礼了。”

“发生了何事?”

“吉家大郎被杀了。”

“这瘟鸡仔。”王准不悦骂道:“引来破事。”

薛白道:“好让王大郎知晓,贵叔父的别宅今夜起了火,恐有些麻烦。”

“有何麻烦?”

薛白附耳与王准说了几句。

王准当即皱了眉头,低声道:“不可能吧?”

“眼下当务之急是向右相解释此事。”薛白道:“几位请。”

李岫抬了抬手,让王准先行。

王准竟比右相府公子还气派,拉了拉衣领,理所当然地走在前头,一众纨绔听说此处不安全,纷纷跟上。

忽然。

“我儿?真是我儿!”

有人赶到薛白面前,大声嚷嚷着,却是薛灵。

“六郎?六郎,快带我离开此地吧,我可不敢再待了。”

薛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道这又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走吧。”他往杜五郎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补充道:“你走前面。”

薛灵大喜,快步抢上,跟着那些纨绔往外去,路上遇到两个债主,还引以为豪地解释起来。

“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右相面前的大红人!”

薛白并不理会薛灵,协助调度金吾卫护送,安排得井井有条,将各个权贵于宵禁之中送离了赌场。

他还主动勒令金吾卫不得记录,以免权贵们遭御史弹劾。

~~

达奚盈盈重新登上阁楼,注视着堂院里发生的诸事。有巡卒想要上楼搜查,被下人用一枚令牌挡了回去。

渐渐地,赌客们走得差不多了。

“夫人,问出来了,门房说凶徒们自称京兆府法曹吉温的家仆。小人点过尸体,发现他们首要杀的是吉祥与其护卫,旁人算是被连累而遭了殃。”

“吉祥?”达奚盈盈意识到自己难得心软一遭,竟真就犯了错,道:“吉祥今夜绑个小眼睛的呆丑少年来,去找。”

“喏。”

然而,搜索了许久,赌坊众人一无所获。

“夫人,确未找到任何小眼少年。”

“查,查与吉祥有过节之人。”

达奚盈盈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只吩咐细查。

她捧着茶,凑到红唇边抿了一小口,思忖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那看似无精打采的少年得是何等身份,才可在被绑之后让那些无比彪悍的凶徒不顾一切来救?

“不凡啊。”她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