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芳心错付痴情郎 断掌绝念归故
玉蟾宫外的桃花早已经谢了,如今,就连桃林中碧绿色叶子也渐渐枯黄,再也不复往日鲜活的模样。几只小鸟停在宫门口的那辆马车,歪着脑袋好奇的看着宫门处站着的那几个人。
“仙儿姑娘,你真的要走吗?”看着眼前一身单薄的仙儿,虹猫不免有些担心,让这样一个姑娘家独自回鼠族,多少有些不放心。
“是啊,仙儿,要不然等逗逗醒过来你们再商量商量?”女孩子的第六感总是格外的敏锐,蓝兔自然也看出了逗逗和仙儿之间不一样的情感。
“不了不了,不是还有紫苏姑娘嘛。”淡淡地笑意一直挂在仙儿的唇边,只是那笑容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和空洞。
“仙儿姐姐!你真的要走吗?嫣然舍不得你走啊!”早已在相处中积下了深厚的感情,小姑娘抓着仙儿的衣角,竭力挽留:“仙儿姐姐,你还说过,要教嫣然挽发描眉呢!”
听了嫣然的话,仙儿笑意加深,抬手轻轻碰了碰嫣然的头发,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颓然放下:“小傻瓜,紫苑紫倩也可以教你啊!”
离别总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淡然平静的仙儿让虹猫蓝兔等人又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道一声珍重,他日再见。
“什么!仙儿走了!你们怎么让她走了?!”知道仙儿离去的消息时,达达正在逗逗的房间里为逗逗查看身体。听到虹猫说出仙儿已经离去,竟然惊得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怎么了?仙儿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看到达达的反应,虹猫也是一愣。毕竟仙儿提出离开,事出突然。而且人家姑娘是要回家,他们也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
“不,不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达达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最后还是缓缓道来:“那日逗逗祛毒之后,我曾为昏迷的仙儿姑娘把脉,结果发现她的脉象有些古怪,既像是中毒,又像是正常,就和,就和,对了,就和逗逗中了‘天煞孤星’时候的脉象十分的相似,但是又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感觉。当时我考虑到,也许是她操劳过度引起的异象,所以想要她在玉蟾宫多住几天再帮他检查。”
如今逗逗还未痊愈,达达便担当起了大夫的重任,只是相对于有着“神医”称号的来说,达达的医术也是稍高而已。一时之间,也无法断定仙儿的情况,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那现在要不要把仙儿姑娘追回来?”蓝兔一直惦念着仙儿一个人上路有些不安全,听到达达这番话,更是担心。
一边的虹猫抱着双臂,看了眼床榻上的逗逗,缓缓开口:“我看还是算了吧,仙儿姑娘回到鼠族,还有鼠后和大祭司会照顾她。这是她和逗逗之间的事情,我们也不好过问太多,其他的,还是等逗逗醒过来让他自己处理吧。”
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皆默然认同。
只是有些事情,和他们的想象——往往背道而驰。
经过几日的奔波,紫苏已经驾着承载着仙儿的马车,离鼠族越来越近。
“仙儿姑娘,鼠族快到了。”驾着马车的紫苏朝着马车里喊了一声。
“嗯,好,我知道了。”过了小半会,马车里才传来仙儿有些气息不稳的声音。
估摸着仙儿应该是连日奔波有些疲乏,紫苏也没有多问,继续驱赶着马车。
而此刻马车内的仙儿,正在承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原本在玉蟾宫内还只是阵痛的双手,这几日疼痛越发的加剧。双手上白皙的肤色,也渐渐变成了不正常的紫红色,看起来十分的恐怖。
如同有千万只嗜血的虫蚁在撕扯着双手的血肉,仙儿蜷缩在马车的衣角,咬着下唇,只觉得满口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僵直的双手无法握拳,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楚。
冷汗湿透了深秋微厚的衣衫,为了不让马车外的紫苏发现异样,仙儿只能扯着白布,将双手一圈一圈的缠起来,掩盖在宽大的衣袖下。
“好啦,仙儿姑娘,鼠族到了。”感觉到身下的马车定在了原地,仙儿努力让身子端正起来。
“仙儿姑娘?”紫苏看马车里的人没什么反应,于是上前来掀车帘。与此同时,一只宽大的衣袖撩开了车帘,仙儿纤瘦的身子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紫苏姑娘,谢谢你。”看着眼前有些愣神的紫苏,仙儿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仙儿姑娘客气了,这是我分内的事。”护送仙儿姑娘安全的回鼠族,这是宫主的吩咐,自然是她应做的。
见紫苏这样回答,仙儿也只是淡淡的笑着:“既然到了鼠族,紫苏姑娘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去坐坐?”
“不,不用了,谢谢仙儿姑娘,我还要尽快回宫复命。”自己身为玉蟾宫的侍女,在没有宫主,少宫主的陪同下,又身无要事,最好还是不要踏进鼠族的好。
话说到此,仙儿也不便再多说什么:“那便有劳紫苏姑娘送我回来,等到紫苏姑娘回宫,也替我多谢谢蓝兔和嫣然,还有其他少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好,也请仙儿姑娘保重!”紫苏抱拳说道,看着仙儿朝自己微微点点头,背着包袱,缓缓朝着地宫的大门走去。
“恭迎圣女回宫!”那一边,灰衣的鼠兵们一见到仙儿,皆是齐齐跪下,打开城门。
看着仙儿的背影,紫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也无从说起。只能挥了挥鞭子,回宫复命。
“灵儿,你回来了。”见到仙儿的鼠后,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没有母亲见到久别女儿的喜悦,倒带着淡淡的失落。
“母后。”仙儿低着头,不去申辩什么,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女儿上次离宫,是因为和母后做了一个交易,而这个交易,女儿自知没有做到,所以也不想在母后面前,平添母后烦恼,还请母后恩准我离开鼠族。”
仙儿的话让鼠后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没有想到这个女儿会如此决绝。当初,她刚刚回到鼠族,还是那么胆怯,那么渴望母爱,只是现在,却能够这样平静的站在她的面前,和她说着她办事不力,自请离去。
不错,当初仙儿为了离开鼠族陪同逗逗去玉蟾宫疗伤,还说要帮逗逗取什么剑魂,她是严词拒绝的。只是,当大祭司提出那个“以命引魂”的方法时,她心动了。
是啊,如果能让她的灵儿回来,即使是付出再多的代价,她也在所不辞。即使,这个代价,是她的另一个女儿……
交易就这样水到渠成。
她要她心爱的女儿能够回来,而她,要他深爱的女子能够回来。
他们的目的相同,甚至连过程都一样。无非是,用她的命,却换她的。
只是在仙女洞中,灵儿护住了仙儿的灵识,甘愿成为雨花剑剑魂。这一切都不可逆转,已成事实。
“灵……仙,仙儿……你是不是在生母后的气啊?”看着眼前低着头的小女儿,鼠后心中的母性似乎有些回转。
“没有,一切都是仙儿自愿的,只求母后恩准仙儿离开。”宽大的衣袖微微的颤抖,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她害怕自己撑不住;害怕自己在鼠后面前露出自己中毒的事实;害怕母后因此担心;更害怕,她对自己无动于衷……
“是不是神医逗逗对你做了什么?还是七侠对你不好?母后去找他们,替你算账!”低着头站在眼前的女儿看起来格外的柔弱,是和灵儿张扬性格相反的倔强和柔弱,硬生生地让人生出想要保护的欲望。
鼠后伸手想要将眼前的女儿揽入怀中,让她打消离开的念头。却被她闪身躲过,依旧僵直的站在原地。
“不,他们对女儿很好,是我自己想要离开。”不知道何时,仙儿的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就像是秋风中的枯叶,摇摇欲坠。
“你……”到底还是自己的女儿,何况眼前的女儿和记忆中的灵儿简直是一模一样,鼠后的不舍自然是理所应当。
“仙儿去意已决,希望母后成全!”少女突然双膝跪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动,纤瘦的身体仿佛下一刻就会化成一缕云烟,飘然离去。
“罢了罢了,你若想走,那便出去透透气也好。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的。”多少知道自己女儿的性格,鼠后以为她是过不惯地宫中的生活,再加上在逗逗那边情感受挫,让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仙儿多谢母后成全!”伏跪在地上的少女朝着尊贵的鼠后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无法起身。
已是中年的女子,虽然风韵犹存,却也在瞬间泪流满面。
突然在那一刻,她清晰的感知到。她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无论是对灵儿还是仙儿,她,从未合格……
第二天清晨,天空是灰蒙蒙地颜色。已经落霜的小路上带着湿漉漉的润泽,笼在淡淡的雾气中。车轮马蹄印嵌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条歪歪斜斜地车辙。
一只宽大的衣袖掀开马车的车帘,回头望向那高大巍峨的建筑物。
在那高台上面,身着紫色曳地华服的女子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再华美的紫金冠,也掩盖不了她两鬓灰白的头发。她的目光落在前行的马车上,带着盈盈地水光。
仙儿喉中一哽,慢慢湿了眼眶。她不懂鼠后的爱,她宁愿从未得到,那样就不会在失去之后撕心裂肺。
“圣女,要不,咱们回去吧?”赶车的女子看到仙儿的样子,犹豫着开口。这女子是之前灵儿的贴身侍女之一,唤作半夏,在仙儿入住圣女殿之后和妹妹忍冬一直照顾在仙儿身边。如今,姐妹两也是一明一暗保护在仙儿左右。
“没事,往前走吧。”放下车帘,仙儿不想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只是……双手传来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也许,她很快就要死了吧。
怀中的月牙圣玉流淌着淡淡地光华,她低头,轻轻触上玉石,恍惚间还能感觉到玉石的温润。浅浅地笑意挂在唇边,看来,连临时前的幻想都出现了。
行了大约十几日,仙儿只觉得离自己自己的故乡越来越近,心中也莫名的带上了喜悦。只是来自双手病痛的折磨,却让她的身体却来越虚弱,几乎无法离开那辆马车。
赶车的半夏因为被命令不能轻易靠近,也不大了解马车内仙儿的真实状况。
斜阳垂暮,好在江南的秋天来的要比北方的迟。夕阳的暖意已经到达不了心底,只是那暖色的阳光还是让人感受到来自自然的爱意。
“圣女,前面有座客栈,要不今晚我们就在这客栈落脚吧。”半夏举目看向前方,秋风中,客栈外的红色酒旗猎猎作响。
这样熟悉的话语,这样熟悉的场景。仙儿心中微微一动,伸手掀开了马车的窗帘。
夕阳秋风下的客栈,就这样撞入了她的眼中。
依山傍水,迎风而立。还记得当初也是同样的夕阳,同样的客栈,她与逗逗跳跳言笑晏晏,朝着向往的“家”中前行……
“好……”仙儿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语气说出这个字的,只是等到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客栈里。
客栈里,掌柜依旧万年不变的打着算盘,头也不抬的和客人搭着话。
“掌柜的,劳烦给我们两件上等厢房。”半夏走上前,和掌柜打着商量。
“好唻,小二,带两位姑娘去楼上的两间天字号上房。”掌柜看也不看,只是低着头回答,仙儿只觉得有些有趣,瞧着他露出微微的笑意。
正要跟着小二上楼,却听到掌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位姑娘请留步,我们,是不是见过?”说着,掌柜竟然从柜台里面走了出来。
身边的半夏见到掌柜靠近仙儿,连忙摆出迎战的姿态,却被仙儿挥手制止了。
“约莫半年前,小女子曾在这里留宿过,可能,掌柜的还有些印象。”仙儿微笑着解释,看向眼前的掌柜。
这时,仙儿才发现眼前的掌柜其实年纪也不是很大,约莫二三十岁的模样,模样普通,倒也算周正,只是被那冠帽和绸衣衬的成熟了几许,加上他低着头,嗓音低沉,才让人生出他已近半百的感觉。
其实这也是因为商人需要沉稳形象来做生意,这一点,仙儿还是可以理解的。
“哦,原来是这样。”掌柜幽幽地答到,下一刻,却伸手探向仙儿手上的脉搏。在触及到那一层层裹着的纱布后,掌柜微微一愣,被后来出手的半夏挡开了手。
皱了皱眉头,掌柜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的仙儿。如果不是这个时刻,店里客人不多,估计这家店就要被人误以为这是一家调戏客人的黑店了。
“姑娘,可否单独和你说几句话?”看到仙儿和半夏皆是一副戒备的模样,已近而立的男子才发觉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妥。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缓和气氛:“在下商陆,是这里的老板,平日喜欢研究一些医术,姑娘的手……”
“等等。”还未等商陆说完,仙儿便匆忙的制止了他的话。“我可以和你单独说话。”她害怕,害怕商陆再说什么,会让半夏有所察觉,若是传到鼠后那里……仙儿不敢再往下想。
“好,那,姑娘请吧。”达到目的的商陆微微收颚低头,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一双与他憨厚模样极为不衬的桃花眼,竟然流露出如同狐狸一般的狡黠光彩。
紧闭的客房内,桌案上香薰燃袅袅,相处缠绕,萦绕成一缕游丝。窗台上摆着几株连翘,透着莹莹地翠色。
看到仙儿拆开白纱的双手,纵使是沉稳的商陆,也不禁一惊。
沉了脸色,商陆将手指再次搭上仙儿的手腕,片刻后,沉沉地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姑娘,你这手已经被毒物所侵,若非姑娘有灵物护体,怕是早已,早已身亡。”
说着,商陆目光竟然落在了仙儿颈项带的月牙圣玉上。
原来,是这样啊。
说起来,商陆的话并未让仙儿有太大的惊讶,似乎这和她预料的结局并无所差。只是在于,她对这个世界,是否还有留恋。
看着眼前已经变得青紫的双手,过往的画面如同流水一般,控制不住的从脑海中涌现。
这双手……
这双手,可以舞出灵动的舞姿;这双手,可以拉奏凄美的二胡;这双手,可以挽发描眉易换容颜。
这双手……
这双手,在他身着药桶中时,一遍又一遍的帮他擦拭身体;这双手,在他缠绵病榻时,为他穿衣洗漱;这双手在他忙碌时,可以随时为他递上草药医术。
这双手……
他说过,女孩子的手很重要。
还记得清澈的溪水流淌过指尖,沾染了微微地凉意,带着阵阵地刺痛。他的手握着她的,细心地将她手指中嵌入的石子,碎屑洗净,又小心的取出干净的手帕将那双手擦干净。
这双手……
是他执起,与她相握。清晨微凉的阳光打在他们交握的指尖,只听见少女柔软却坚定异常的声音:“好,我跟你走,逗逗……师傅……”
只一句,纵是万劫不复,此生不悔。
这双手啊……
那厢,商陆的话在耳边越发的清晰起来:“……虽然有灵物护体,但是现在毒素已经沿着双手朝身体蔓延,若是不及时将它,将它斩断,我怕依旧会危及姑娘的性命!
危及性命……
恍惚间,爷爷的话语回响在耳边。
……我家仙儿,又岂是普通男儿配的上的……我们要养一只大黄狗,在清溪旁盖一座小房子……找一个顶好顶好的姑爷,给爷爷抱孙子……
清溪……那是养育她的地方,那是生命的所在……
爷爷,他希望自己好好地,好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无关其他……
面无表情的少女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双手,声音中分辨不出喜怒哀伤:“如此,那便断了吧。”
微凉的刀刃触及双手上的肌肤,也许因为毒素过于猛烈,又或许身与心都痛的麻木,麻木的已经察觉不到痛。
她微微闭上眼睛,仰起头,突然间觉得双臂突然轻了许多。腥甜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血液的流逝让她觉得身体有些冷。
她想起在她倚着药桶恍惚沉睡之际,迷蒙中听到身边他传来呓语一般的声音:仙儿……
美好的仿佛是一场梦境……
纵使,那一声仙儿,费了她半载时光,斩了她一双手掌,断了她一世情长。
她,亦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