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至亲至信血脉连 至情至爱心泪
“好!那就以命换命吧!”满头汗水的逗荼话语意味不明,只见他中指连弹,凌空点向仙儿身上受阻的穴道:“去拿棉布沾了桶里的药水,帮他擦身体,快!”
仙儿不疑有他,赶紧伸手去拿了帕子,浸上药水,开始擦拭逗逗露出药水外的皮肤。
鲜血的注入,让昏迷中的少年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一开始还是模模糊糊的**,慢慢地,变成一声声如同呢喃般的呼唤。
“爹爹,娘亲,灵儿……”他一遍又一遍的唤着这三个人的名字。或许是知道自己可能即将要见到他们,又或许是因为这三个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最初当逗荼听到“灵儿”的名字时,他还微微愣了愣。之前他分明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是叫仙儿,而这灵儿……
只是当他看到那从未停止手中擦拭动作的少女时,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开始迷茫。也是第一次,他开始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救活眼前的这个少年。
“前辈,你……”一直只是将全身心的注意力放在逗逗身上的仙儿,却在不经意抬头时,看见了逗荼那**发惨白的面容。
以命换命?!想到之前逗荼说的话,仙儿猛地一震!难道是说,要用逗荼的命来能换得逗逗的命吗?
那根流动着鲜血的软管悬挂在两人之中,虽然显得那么的脆弱易断,而其中的血脉相连,却是谁也无法割断,无法否认的。
“丫头,既然你都能愿意为他,不顾性命。我作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做这些,不算什么。师妹,你说,对吗……”因为失血过多,逗荼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几乎让人无法分辨。
“前辈……”哽咽的叫了一声,白色的水雾模糊了仙儿的双眼。喉间似乎有什么梗在其间,让她再也无法言语。
“丫头,别停下来,他的命,其实还要靠你……”逗荼身体一抖,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整个人便如同一片干枯的叶子,坠落在地上。只是他与逗逗之间相连的那条软管,却始终没有断开。
硬生生地将眼中的泪水收回,纤细的手指慢慢抓紧了手中沾染上鲜血的帕子,仙儿一遍又一遍的将帕子浸了烧热的药水,擦拭着逗逗的身体。
“灵儿……灵儿……”即使是昏迷,少年口中依旧唤着那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名字。
终于,在那一声声的呼唤,她的心也被一点一点的敲击的粉碎。
那些呼唤,将她从过往那些美好的幻梦中,一点一点的抽离出来。如同抽丝薄茧一般,一刀一刀的刻在心头,破碎了,再也无法愈合。
那些呼唤,让她懂得了自己可笑的坚持和无知的爱恋。手上被缰绳勒的开裂的口子还没有愈合,浸了鲜红的药水,疼痛刺骨。
那些呼唤,使她懂得。原来,他的笑容,他的温柔,他的言语,始终与她无关。无所可求,无法可求,只因为,从未所有,爱而不得。
房间里静悄悄地,只剩下少年呓语般的呢喃。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白色的雾气笼罩在整个房间,她甚至再没有力气扭头去看窗外,看看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其实还在逗荼未曾到来之前,她就没有好好的休息过。甚至连一晚好觉都不曾有过。加上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劳累。仙儿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一处是自己的了。
手上机械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整个下身已经麻木了,最后连心也麻木了,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温柔轻软。
“灵儿……”
“灵儿……灵儿……”
“灵儿……灵儿……对不起……”
到后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隐约间听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字眼。只是,她的眼睑沉重得却再也无法睁开。
一滴浸着鲜血的泪珠从她的眼角划过,滴落在满目鲜红的木桶中,融入那一片血色的药水里。
“仙儿……”
少女手上握着一块鲜红的手帕,被汗水湿透的面容依旧柔美,却毫无一丝血色。一双眼眸紧紧地闭着,黑长的双睫沾染上空气中潮湿的水雾。
她静静地伏睡在桶沿上,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沉睡在某个甜美的梦境中。
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该有多好?
如果,你能爱我,该有多好。
哪怕……只有一秒。
等到虹猫蓝兔等人撞开房间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白雾弥漫的房间。
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是湿漉漉的,整个房间的温度高的惊人,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脚下到处都是木料碎裂的残渣,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整个房间内。
原来虹猫蓝兔等人在房间外焦急的等了五天五夜,原本第一天,送过来的吃食还有人去取,然而自从第一天之后,送过来的饭食皆是原封不动的放在原地,一动未动。
几人等到第五天,眼看着早已超过了“天煞孤星”最终发作的时间。几人的心中愈发的忐忑不安,就连最差的结果都已经设想到了,却始终没有见到屋子的门被打开。
最终几人商议,撞开了被逗荼反锁着的房门,进到屋子里来。
屋里很静,静到听不见任何活物的气息。雾色弥漫中,虹猫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人脚步放轻。只是他下一步踏出,脚下的湿滑让他微微一愣。熟悉的触感和粘稠度让他几乎下一秒就知道脚下踩到的是什么东西。
心底的担忧越发的浓烈起来,虹猫微微蹲下身体,伸手沾染上脚下的液体。鲜红的颜色,腥甜的气味,让他心头一震。
“快,大家把窗户都打开,把雾气散出去。”即使心中不安,虹猫的语气依旧沉稳。然而心中却依旧固执的期望,期望不要看到那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听到虹猫的话,靠近窗子的众人纷纷打开紧闭的窗户。新鲜的空气灌入房间,空气中的水雾渐渐散去,也让众人看清了屋内的情景。
房间正中,一个巨大的木桶架在几乎烧尽柴火的铁锅中。虽然铁锅下的炭火因为没有人添加柴火慢慢熄灭,但那铁锅中的水,温度还是很高,散发着滚滚的热气。
青布衣衫的少女伏在木桶边静静地睡着,沁满汗水的脸,潮红的有些异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木桶中,药水已经被蒸发殆尽,端坐在其中的少年,面容清秀,一身白皙干净的皮肤,看起来与从前无异常。
灰白布衣的逗荼栽倒在木桶一边,在他的身下,是大片大片黑红色的血污和药水,一直蔓延到方才虹猫的脚下。
“逗逗!逗逗!”虹猫的第一反应自然去看昏睡在木桶中的逗逗,一旁的达达早已伸手探上逗逗的脉搏。
片刻之后,达达惊喜的朝着虹猫和众人说道:“太好了!逗逗身上的蛊毒竟然全数清除了!”
众人大喜,另一边却是传来蓝兔的惊呼:“荼大叔!荼大叔!”
灰白头发的老人在短短几天之内竟像是老了几十岁,躺在一身血污中的他,早已不复当年“鬼王毒神”的名号。
“前辈!”确认逗逗无碍之后,虹猫转身来到逗荼身边。
看着蓝兔满含泪水的模样,虹猫多少已经猜到了逗荼的状况。
“虹猫,荼大叔,荼大叔他恐怕,恐怕不行了!”看着眼前逗荼布满了褶皱的脸,蓝兔握着他筋脉突起的手掌。一副瘦小的身体,在经历这一场生死的较量后,轻地仿佛是一片枯叶,毫无重量可言。
“前辈!”看到那一根连接着逗荼和逗逗的软管时,虹猫便已经知晓这次的祛毒疗伤,用的究竟是怎样的方法。而眼前的逗荼,分明输出毕身功力和精血的模样。不用说也知道,这些东西现在到了谁的身上。
探了探逗荼的气息,虽然极其微弱,但还有一丝尚存。
此时的虹猫也已将那些对逗荼的愤怒放置一边,伸出双手,抵于逗荼背后,将那源源不断的阳刚内力传入逗荼体内。
“咳咳,咳咳……”没想到在虹猫内力的支持下,昏睡的逗荼竟然慢慢睁开了眼前。
看到满眼泪水的蓝兔跪坐在自己的身前,逗荼下意识的想要伸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傻丫头,你哭什么啊!我,咳咳,我还没死呢。”他的气息不稳,言语间,有鲜红的血液从嘴角溢出。
身后传来灼热的温度,逗荼知道,那是至阳至刚的长虹真气。
“小子,别费功夫了……没用的……”作为神医世家其中一员,作为名震江湖的“鬼王毒神”,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前辈,你……”虹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逗荼挥手制止了。
“小,小子……我有一件事,想要,想要托付你。”尽是雪白的头发凌乱不堪的堆在逗荼的脑袋上,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前辈,您说,只要是我虹猫能做到的,纵使赴汤蹈火,虹猫也在所不辞。”收回撑在逗荼身后的双掌,虹猫将逗荼扶到身前。
“咳咳,咳咳……等那小子醒过来,你,咳咳,你告诉他。虽然,我救了他的命……但,但不求他报答我什么,只是,只是希望能够在我,在我死后,将我,将我葬在‘望穿留水’外的那片树林里……”“望穿留水”便是神医世家棺冢所在之地,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如今的逗荼一身武功已尽数散尽,失血过多的他,面对的只能是死亡。
孤雁南飞,落叶归根。
只是他知道他早已被神医世家逐出家门,再无颜面和资格葬在神医世家棺冢之中。那便让他守护在她的身边,即使是远远的看着,也好。
其实有时想来,他和逗威斗了一辈子,他却从未得到过什么,反倒落了个身败名裂。无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他都曾经拥有,却又都一一离他而去。
“咳咳,咳咳……”往昔那些经历的事情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在他的眼前,逗荼轻轻咳着,血沫沿着嘴角缓缓流下。
“我这一辈子,做尽了坏事,却,却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咳咳……我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也,也没有孩子……也许,这就是,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烫伤过的面部扭曲成一团,看起来狰狞可怖。还未半百的中年人,却如同古稀之时的朽木,毫无生机。
“……前辈,其实……你有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有真心待你的爱人,还有继承你血脉的孩子……”虹猫的声音响起,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磁性和低沉。
他的声音很低,幽幽地,很缓慢。
依靠在他身前的逗荼,此时双眸已经渐渐涣散,却在听到这样一句话后,猛地睁大了双眼!
“前辈,逗逗,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你挚爱女子生下的孩子,你将自己的血液给了他,你救了他的命。他也是你的孩子,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男子的声音沉稳有力,一字一顿,像是让逗荼听清楚每一个字的含义。
这样的话让睁大眸子的逗荼猛的一阵,刹那间,他仿佛懂得了什么。了然似的将目光投向被众人从木桶中扶出来的逗逗,这位在过往十几年里,令江湖黑白闻风丧胆,被誉为“鬼王毒神”的男人突然扯开嘴角微微勾出名为笑容的弧度。
视线中的少年面容清秀,他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液,也同样,流着他的。
眼睑上的重量不断加重,在他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个只能在梦中遇见的白衣女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师兄……”她笑意盈盈地轻声唤到,一如多年前她胆怯的跟在他的身后,将他看做自己的一切。
“师妹……”
那一年,暮春的新雪如同柳絮一般落满了大半个江南。圣医草庐前的杏梅林一夜之间灿然绽放,霞光重叠,粉色盈动。晶莹的花瓣随着雪花落在白雪铺就的石阶上,染了一地的梅香。
梅林中,一棵梅树生的格外高大。微风吹动,树影摇曳,枝头绯色的花瓣被暖暖的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身着白衣的少女皱着一张被风雪冻得通红的小脸,抱着树干瑟瑟发抖,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梅林边上,是一条覆雪的青石小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灰衣少年正缓缓走着。
风吹过枝桠,连同那低低地呜鸣声也从树上散落。少年耳力惊人,微微一愣,将目光投向落雪的梅林中。
小小的女孩子光着一双如玉般的脚丫子,踩在树干上瑟瑟发抖。一双眼睛哭的有些红肿,瘦小的手臂紧紧地抱着树干,生怕不小心就会从树上掉下来。
神医世家向来鲜少有女孩子,看到如此可爱娇小的女孩,少年心中微动,不由的生出想要保护的欲望。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呆在树上啊?”少年仰着头,拔高了声音询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看着女孩子估计是被吓到了,少年试图自己攀上树枝把她抱下来。只是小女孩爬的过高,那高处的树枝越发纤细,根本无法承受两人的重量,少年只好放弃。
“呜呜,呜呜,我要娘亲,我要娘亲,我害怕,呜呜,我好冷……”看着少年爬了一半又下了树,小女孩以为他会弃自己于不顾,吓得哭了起来。
“小妹妹,你不要怕,不要怕。在下逗荼,是圣医前辈门下的弟子。你不要怕,看着我的眼睛往下跳,我一定会抱住你的!”少年的声音清脆而坚定,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眸真诚炙热。
也许是他的话语让她安心,又或许是他的眼神让她相信。
小女孩松开抱住树枝的双臂,纵身一跳。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
一树的梅花灼灼如火,盛开在洁白的天地中,也盛开在他们的心中。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抱着软乎乎地小女孩,逗荼朝着圣医草庐走去。
“我,我叫雪心……”小女孩绞着衣角,声音如同刚刚蒸好的糯米糕,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雪心?难道你就是新来的小师妹?”少年勾唇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女孩有些凌乱的头发:“那你以后就叫我师兄好啦!”
“……师兄……”
那一年,妾发初覆额,那一年,年少气轩昂。
那一年,青梅遇竹马,两小无嫌猜。花开荼蘼深,雪落心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