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南极门

在余衡所生活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有规律的。

他从小就被反复告诉:他所在的,是一颗名为“地球”的星球。这颗星球,是太阳系的一部分——一个被称为“恒星”主导的星系结构。太阳是那个恒星的名字,它释放出热与光,而地球,连同其他行星,则按照严格的物理定律,以一定的轨道和速度,围绕太阳旋转。

昼夜的更替,是由于地球本身的自转;月亮的盈亏,是因为那颗天然卫星绕着地球运行。潮汐、气候、季节变化、阴晴圆缺——统统有据可循,毫无例外。

整个世界——这个宇宙,被认为是由一整套可以被观察、可以被计算、可以被建模的规则所构成的。

余衡从教科书上学到,在数十万年前的某个遥远年代,地球上经历了所谓的“生物大爆发”。无数物种诞生、进化、灭亡。而人类,就是在这场与自然、与其他生物的漫长斗争中,最终胜出的那一个物种。

人类是幸运的——他们拥有工具、语言、理性、技术。

工业时代的到来,彻底改写了这个物种的命运。

飞机飞上了天空,卫星穿越了大气层,

人类将机器送上高空,在轨道上捕捉地球的全貌。

拍回来的图像、卫星数据、新闻报导……

都在反复印证同一个事实:

——地球,确实是一颗球体。

——它确实在太空中运行。

——而宇宙,广阔无垠,真实存在。

至少,一切被如此告诉过他。

当余衡所乘坐的志愿者小船队来到冰墙之下时,

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一件极其不正常的事情。

人们竟然在南极冰墙的底部,

——开造了一扇由钢铁阀门所看守的大门。

“我们……难道是要从这里进去吗?”

余衡压低声音,向带队的队长问道。

队长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神色复杂,像是有难言之隐。

然后,他抬起手中的对讲机,语气低沉地说道:

“志愿者第五小队,请求进入。”

不一会儿,对讲机另一头便传来干净而冰冷的回声:

“批准进入。”

话音刚落,余衡眼前那一道开在墙底、与海面相连的钢铁大门开始缓缓展开。

一圈圈嵌套式的齿轮在内部缓慢咬合,

沉重的金属门板摩擦发出低沉的“咔咔”声,

像是有什么被压抑了多年的东西,终于被唤醒。

看来,南极果然有秘密。

余衡皱起了眉头。

他盯着眼前那道缓缓开启的大门,心中浮现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

——如果南极真的只是建立在冰墙之上的一片荒芜大地,

人们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

在冰墙的底部,对着海面,开凿出这样一条入口?

这扇门的尽头……究竟是哪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座位边的金属扶手,

目光如针,牢牢地钉在那扇即将张开的门缝之中。

这时,队长站起身来,语气忽然变得无比严肃: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必须严格佩戴防护装备——”

“这是由科考队专门为你们准备的,完全隔绝空气、内置供氧气阀的全封闭式防护服。”

“在整个救援行动期间,严禁摘下。”

他说这话时,语气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紧接着,队长又补充了一句:

“科考队对你们的到来表示感谢,因此,给予你们临时访问南极的权限。”

“但请牢记,今天你们所见所闻,以及所有的行动,必须严格保密,严禁泄露。”

船舱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除了海浪拍击铁船的声音,再无他物。

余衡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已经从这道门的缝隙中,悄悄探出了头。

小船缓缓驶近那扇南极墙下的钢铁之门。

余衡抬头仰望,只见那扇门宛如某种沉睡巨物的身躯,由无数厚重的钢板层层叠合而成,粗大的铆钉排列在门框上,如同布满伤痕的外壳。靠近之后,他才意识到——这道门的厚度竟足足有数米之深。

这不是一扇普通的门,而像是一道被死死焊接在世界尽头的封印。

随着船身前行,船头那盏微弱的小灯照亮了前方。钢门背后是一条封闭的隧道,仿佛早已将光线拒之门外。整个通道没有一丝照明,墙面漆黑,没有反光,没有回响,没有动静——

只有小船头那一点光,微微亮着。

它像是将要熄灭的烛火,被推入一口无底的深井之中。

光的照度在黑暗中快速衰减,每前进一步,黑暗就反过来多吞噬它一分。周围是完全的静默,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条隧道隔绝在门外。风声、海浪、人的呼吸声——统统被这扇门吞没了。

余衡没有说话。他坐在船上,眼前是一点微光,身后是逐渐远去的天光。

隧道似乎没有尽头。

船舱内沉默良久,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压抑。

“我叫乔。”

一个声音从余衡身侧响起。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微微站起身来,声音不高,却稳重有力。

他略微朝同排几位志愿者点点头,将几张印着深蓝色字体的名片递过去,“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反正这段路……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名片印得整齐简约,左上角烫着一枚金边天平图案。余衡接过时,看到名片上写着:

乔致远—城内事务律师所

“律师,那可厉害了!”

他身边的一位大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想到来当志愿者的?”

乔轻轻摇头,笑容温和,声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笃定:

“我从小生活在这个小镇。是小镇养育了我,也是让我成了今天的我。

所以啊,小镇出了事,哪怕知道自己帮不上太多,也总该尽点力。”

“我是一名维修师,大家叫我‘凯哥’就行。”

大叔笑着站起身,揉了揉膝盖,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不过啊,别误会,我不是负责修南极那些高大上的科考设备的。”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点自嘲,“我是负责在城里——给那些从南极回来的人,修他们带坏了的电饭锅、取暖器、旧水壶,还有热水袋。”

他说完,舱里几个人笑了出来。连一旁的乔也轻轻一笑。

“别看这些不起眼的玩意儿,有时候坏了他们就得回不了城,回了城还得找我。我这把年纪,也算是看着一批又一批人进南极,出南极。”

他语气缓下来,望了一眼舷窗那被黑暗吞噬的隧道:

“我想着吧,给他们修了一辈子的东西,也许这一辈子就该亲眼看看,他们一直工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话音未落,余衡身边一位女孩笑着举手:“我是在南极大学就读的大三学生。我叫沈竹。”

她脸上带着一丝腼腆,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学的是环境技术,本来打算毕业之后申请科考志愿实习,结果这次先来了个紧急版本的实习机会。”

说着她冲余衡笑了笑:“你几岁呀?看着比我还小。”

“我也是学生。”余衡点点头,“但我爸妈都是科考队的成员,所以我……我想,也应该去看看。”

昏暗的灯光照在几人的脸上,泛出柔和却疲惫的黄色。那种像是在咖啡馆里临时搭伙、还来不及互相了解的人,意外地组成了一支临时队伍,在通往未知的途中。

船终于缓缓靠岸。

尽头并非想象中的开阔地带,而是一片以深灰色合金筑成的封闭码头,灯光均匀分布,仿佛早已为他们的到来做好准备。

岸上,排列着六名工作人员,表情冷静,身着灰黑色制服,全无冗余的标识。站在最前方的那人没有穿戴任何防护装备,仅带着一副细长护目镜。他手中提着一个尺寸精巧的金属盒装设备,像是某种便携终端,却没有任何屏幕。

他举起手,声音清晰冷淡,回荡在低天花板的封闭空间内:

“所有人下船——接受检测!。”

每个人下船的脚步声在金属地面上敲出一致的节奏,仿佛是某种无形节律的一部分。

余衡随着队伍走下船,落脚的一瞬,他脚底感受到地面微微的震动,就像整个码头底下,有什么仍在缓慢运转的东西。

他正胡思乱想时,前方传来工作人员冷淡的声音:

“把防护服颈后的盖子打开。”

余衡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他的指尖很快触碰到一块突起,轻轻一扳,盖子弹开,一段如同气阀的接口弹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工作人员走上前,手中设备的底部滑出一根延展金属线。那根线末端带着柔性接头,如同某种植入式探针。

他动作熟练地将其插入余衡防护服后颈,接头与接口一触即合,设备随即亮起极其微弱的蓝光。

此刻,四周一片寂静。

余衡感觉到探针插入的那一瞬,有种微不可察的轻微酥麻感从颈后扩散,像是某种扫描信号穿透皮肤,在身体内一层层掠过。

工作人员凝视着手中设备的顶部圆环,一道光线在上面缓慢旋转,然后“滴”地一声响起。

“嗯,干净的,放行。”

他说完,将金属接头从余衡的防护服拔出,重新收回设备,并没有多看余衡一眼。

余衡缓步向前,跟着队伍,一人接着一人,踏入那扇重隔离阀门仓。

那是一道金属铸造的过渡之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也尚未归属于未知的世界。

它冷冷地伫立在隧道尽头,安静、严密,如同一具沉默不语的巨兽的咽喉。每一位志愿者,都要穿越它,像进入某种仪式,像一场不被祝福的洗礼。

它的彼岸,连通着那个尚未命名的新世界。

余衡站在第一道门前。

那是一道冷硬的金属门,表面覆盖着雾灰色的涂层,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窗。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群排着队,沉默不语。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入。

门在他身后沉沉合上,发出低沉的一声。

舱室狭窄,仅能容纳一人。四壁皆为抛光金属,无一处缝隙。他站在原地,什么都没发生,仿佛时间被一瞬冻结。

忽然,四周响起“嘶——”的一声低鸣。

空气仿佛被什么吞噬,他的耳膜隐隐作痛。头顶与脚下的通气孔同时开启,强制抽气系统迅速将整舱的空气排空,余衡感觉防护服在轻微收紧,像是整个身体被包裹进真空。

接着,一股液体被均匀喷洒而出,填满了整个舱室。金属墙面上浮现出淡蓝色的光,仿佛在进行某种扫描,刺痛着他的眼睛。

液体持续了数秒,又迅速消失。

或许在阀门的另一端,只是一片平淡无奇的冰原。

或许那些爆炸四起的硝烟,仅仅是某些与核物质相关的实验材料在意外中的燃烧。

或许正是因此,他们才被要求全员佩戴上这厚重而严密的防护服。

耳边传来金属舱内低沉的气流声,但他的心却不知为何,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

那时阳光正好,风从窗缝吹进来,带着院子里酿梅子酒的酸香。窗帘轻轻晃着,打在书桌上留下一道一道晃动的光影。

余衡一边听着母亲在厨房磨刀的“唰唰”声,一边蹑手蹑脚地钻进父母的书房,翻出藏在最下面的一本科考记录册。

他知道这事不该干,但手指还是控制不住地一页页翻着。

纸张已经有些旧了,边角磨毛,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路图,还有标注得极细的气象数据与符号,看不太懂,却觉得神秘得不得了。

“余衡——你又没事干了是不是?又研究起南极来了?”

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丝笑意。

她已经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条擦手布。她走进来,一边伸手把资料抽回去,一边轻轻弹了弹他额头。

“这东西小孩儿看什么?来,别想着偷懒,厨房地上都是你鞋印。去,把拖把拿出来。”

余衡撇着嘴嘟囔了一句,却还是去拖地了。

他不是真的不想干活,只是总觉得,每次一接近“南极”这俩字,就会被抓个正着。

“地要从边角开始拖,别三下糊弄过去——到时候检查不过关你还得重来。”母亲接着嘱咐道。

余衡“哼”了一声,小跑着开始“哗哗哗”地干了起来。

他干活很快,不到十分钟厨房就拖得干干净净,连水渍都没有。

但他也不是那么轻易就放弃的孩子,才刚收完拖把,就瞄上了父亲书桌角落那个老旧的便携式地质探测仪。

他刚伸出手,母亲端着果盘从楼梯口探出头来,正好看见。

“余衡你又不安分了是不是?院子里树叶也扫一下。”

“啊——你是不是早就盯着我了!”余衡抱怨着,怄气的离开。

他拿起扫帚,一边挥舞着,一边把落叶聚在一起。风把树叶卷得满天飞,他就追着它们跑。

母亲站在二楼阳台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切起了苹果。

风渐渐小了,院子里只剩下一地刚扫过的干净石板,阳光从半空斜斜洒下,像一层安静的金粉覆在地面上。

院墙外的银杏树早已谢了大半,枝头稀疏,风吹过时,偶尔掉下一两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墙头上,却始终没能再飘进来。

空气中带着一点晒衣服时混合肥皂的气味,清淡而温吞,像是这个院子总是小心维持的宁静。四周看似开阔,却又不知何时被悄然围起了无形的边界——阳光有界,风有界,甚至连落叶的轨迹也有界。

屋檐上的风铃不响了,像是悄悄收紧了整个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