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时光的隧道里,永远难以寻知的是那沉封久远的记忆。孤独仅仅是一种无药可救的苍白面孔,黑暗的寂寞不能够挽回一颗千创百孔的心。

她最喜欢看黑白电影,一直都是。在影院屏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独自享受着年代的逝去与哀伤。幕布上散落的张牙五爪的无底黑洞,像露着獠牙的野兽等待着食物的填充。如果现实如此,她宁可深陷其中,坠落深渊。

可是她无法选择生活,它像洪水猛兽般撕扯着她的血肉,淋漓酣畅,至死方休。不堪的现实让她不得不肩负起那沉重溃烂的包袱,把她的一切希望死死地压在烂泥石流之下,无法动弹。

回家的路总是那么短暂,昏黄的路灯光烘烤着黑暗中的靡靡之音。

是谁在弹奏这忧愁的乐曲,是谁在读她的悲伤。

可是这段路真的很短,以致于她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她以最慢的速度挪步,但最终还是会到达那破碎的出口。

三层楼的小楼房孤独地依靠在一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旁,白色的瓷粉上长年流淌着暗黄的水滞,像一条条觅食的幼蛇,正在以最佳的姿势缠绕着它们的食物。浑浊的灯光让墙壁变得肮脏,楼上小小的窗户里透出来恐惧的颜色。怀揣着不安的心,她了走向一楼那半掩着的铁门。

“回来了!”老奶奶佝偻着背脊,将她那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在那本绿色软壳笔记本里,做着七十多岁老人从不应该去做的工作。她老了,稀疏的白发间清楚地露出腊黄的头皮。自从上次跟着医疗队上城里做了次免费白内障手术以后,眼睛能够看清楚东西了,但因为年纪太大身体功能退化,还是得戴上老花镜才能看见本子上的密密麻麻的数字。那是一本用了几年的记账本,她们的依靠都在里面。冰棍五毛,十根。啤酒三块,七瓶。铅笔两支,四块。这是她们今天的进帐,一天不足二十元,而她的学费一次就可以将她们一年的储蓄花光了。

“嗯。今天值日,晚了点。”她习惯性地坐在地上的小马扎上,弯腰吃着发凉的饭菜。

于是沉默,她们从来没有太多的语言。

“你爸还没回来。”老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眼睛依然看着帐本,手中的笔杆颤巍巍的晃着。

不回来,那就永远离开好了,她安静地想着。早就习惯了,可听到时还是会怕。

午夜黑得深沉,温蕴着阴暗的鬼魅。潮湿的感觉像一双粘稠的手狠狠地揉拧她的心脏。

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闹,她知道,是他回来了。老人的哭泣和抱怨,男人的咒骂,无穷无尽地发泄出来,腐臭在空气中。然后,一声拉上铁门的巨响,将一切归在夜中。她拉拉被子,将自己覆盖得紧紧的,天气越来越凉了。

“方琪!”班主任的声音将她从梦中拉回。

怎么又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最近老想睡觉。她疲惫地撑起身来,准备接受惩罚。

“你就站着听课吧。清醒了就自己坐下。”老师无耐地说。她怎么不了解这个小女孩的困境,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比较艰难的。

老师同学同情的目光灼烧着她的心脏,刺辣着她的皮肤。不,她不需要这样特殊的待遇。她毅然走出教室,站在窗外。她无法像乞丐一样,接受嗟来之食,她的生命仅剩下这仅有微薄的自尊而已了,不能连它也丢失了。她能够感受同学时不时投来的异样目光,述说着她的不知好歹的行为。

冷冽的寒风从长长的走廊深处吹来,秋天来了。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能看见她。逃课经过走廊时,遇上她被罚站。操场上打篮球时,看见她孤独地坐在树下。食堂中吃饭,也会看到她前面总**进几个人。他从没真正看清她的脸,只记得那瘦小的体型,微微凌乱的短发,虽然所有人都是统一的校服,但他仍能够莫名其妙的看一眼就知道是她。

他不是块念书的好料子,他常常这样说。老师也几乎放弃了这个恶孽的少年,逃课,打架,睡觉,完成了一个坏学生的工作。他有时觉得她应该是他的同类,因为她总是被罚站。

老师很少让他罚站,对他的行径,他觉得已是见怪不怪了,上课睡觉就是帮助他了。对于一个初三的学生,现在的状态已经是把自己最终的结局摆在眼前,老师也懒得再苦口婆心地跟他长篇大论了。

他又偷偷溜了,走过她身边时,他忍不住停了下来。

“哎,你犯了哪项啊?”他低着头小声地说。他觉得他们也应会会了。

她低着头,长发覆盖住她的半张脸,没有心思搭理他。

“要不,跟我逃课去吧!保证你逃了还想逃。”他笑着说。虽然她不回答,但他还是很高兴。

他的笑容如阳光般明媚,在他的身边总是温暖的。这是她第一次逃课,他先离开,然后她再悄悄地躲过老师同学的视线从窗台下逃离。

“你好!我叫陆海,你呢?”

“方琪。”

陆海很大方的伸出手来向她问好,可是她并没有用同样的方式回应,只是抿嘴笑了笑。她不自然地摸了摸手臂,隔着薄薄的棉麻衬衫还是能感觉到里面的凹凸不平,她轻轻皱了皱眉。

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小小的忧伤,逃课的刺激还在冲刺着他的神经。每次逃课都会带给他无比愉悦的新鲜感。

他们来到离学校很远的龙头山,连绵起伏的山脉向巨大的台柱支撑着广旷无垠的天空,撑起这个不知是因为拥挤而日渐繁华还是由于繁盛而越来越拥挤的城市。

爬到山顶,他甩掉一把汗然后把背包里的哗哗的倒在草地上,头盔,绳索,螺钉,登降器,攀岩鞋,还有几袋巧克力味的蛋糕。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这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占领的一小块空间和他累得摊坐在地上垂头喘气的样子,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一种冲动让她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抬起头来问道。原来,她也是会笑的啊!每次看见她都是一副满脸心事的模样,就算笑眼里还是忧伤的。可是,现在她如此开心,是真的开心,他能感受到。

“没什么,只是想笑而已。对了,你打算干什么?”她止住笑声,淡淡地说道。她的笑如烟花般,短暂的灿烂不着痕迹的消失在空气中,但是滞留下来的烟火味久久在他脑中徘徊。

“你看着吧,等会你就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捣弄着绳索。

不大会儿,地上就只剩下那几包小蛋糕了。所有的工具叮叮当当的挂在身上,走路时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你知道吗?在阿尔卑斯山区,有另一些人正在尝试不过多的依赖工具,而是仅凭他们的身体来攀登高山,而且居然有人做到了,真的成功了!”他开心的笑着,阳光融在他绽放的笑容里是毛茸茸的温暖的金黄色。他把绳索牢牢地系在大树上,摸索着走向崖口。

“可是呢!我不能这样,现在还不能够!”他突然大声的喊出声来,然后便消失在空荡荡的悬崖口中。

她呆呆地楞在树下,是什么在一点一点的敲击着心脏呢?那久久不落的回音,沿着地上紧崩的绳索漫来牢牢地套住她纤细的脖子。窒息,疼痛,悲伤,快要挤爆她的脑袋。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啊!可是,

清晰的疼痛拉扯着她一根根头发。强烈的感觉让她不得不先离开了,在呆下去她想不出后果会是怎样。

……

方琪?方琪!是你吗?

你在哪?为什么你迟迟不肯回来?

为什么你就这样离开?

只剩我一人了,可是,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请你告诉我!

我,该怎么办呢?

她咬着嘴皮,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冰冷的井水从头顶,沿着额前的头发变成道道冰凌,狠狠地刺穿她的脸颊。巨大的黑暗,道出曾经支离破碎的画面,她想念那长长的黑发,乌黑明亮的眼睛。纤细柔软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光滑的皮毛,她听见那每日每夜的忧伤的叹息,她看见夜晚滴到深深黑暗的泪水,闻到那带着甜腻血腥的哀愁。

“嗷~~”她仰天长啸,却不得不立刻用手捂着嘴巴,把声音生硬地塞回喉咙里。

碰,碰碰……“妈的!好死不活的,在干什么!快出来吃饭了,饿死了我可没钱买棺材!”男人的声音加在剧烈的敲门声里就要把年久失修的门板弄碎了,她赶紧冷静下来压抑住自己波动的心率。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淡淡地打开门。

“你今天干嘛去了?”小小的暗黄色圆木桌上,方伟业难得好脾气的闷闷地看着她问道。

“上课啊!还能干什么?”她头也不抬的回答。她不想理会这个一脸酒鬼样的男人,奇怪?他今天怎么会没出去?

“上课怎么样了?”

“还行的。放心吧!”

“最近我不要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人来过?”他突然严肃起来,声音压得低低的。

“有啊,每天都有人来,只有你不来而已。”外婆的小买铺要是没人来,可就完了,她恶心着他的虚情假意。

“妈的!老子是说有没有奇怪的人来过!”他音量突然提高了许多。

看来,要爆发了,是吧!她鄙视地撇了一眼他憋红的脸,由红变绿,由绿变紫。呵,是时候了!她安静地放下碗筷,说,“我吃好了,您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