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青山湿遍

官邸的佣人将她引至客厅,原本在花园陪着孩子玩耍的大太太简单地整理之后已在客厅恭候客人了。

美人该有的模样,该有的气质,大太太都有了。就是因为什么都有了,倒谈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至于那个杜明庭从未上心的孩子,许如幻也见到了,虎头虎脑,穿着厚厚的小长褂,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照顾他的马姐赶也赶不上。直到跑到母亲身边,那孩子才肯安分下来,不过又开始缠着要母亲了。看模样长得不像大太太,也不像沈次长,应该是像他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吧。

大太太抱歉地看着许如幻,请她到楼上的小客厅稍等片刻,而她则要先安抚那个淘气的孩子。许如幻无所谓,而且今日的见面她喜欢在无人打扰的地方进行。

许如幻伸手扶着剪春,跟着佣人走上楼梯。

二楼的小客厅和楼下的摆设一样,以中式家具为主,放在西式装潢的洋楼里,虽说不上怪异,但总是不协调的。

大太太安顿好孩子后便上二楼与许如幻见面。初次见面难免要寒暄几句,许如幻自然也是往来几句。

只是剪春一到外面等候,许如幻便和坐在另一把椅子的大太太开门见山:“明庭告诉我,大太太向他提出离婚的要求了。”

大太太对于杜明庭年后安排她们母子离开楚亭这件事同样充满期待。如今计划有变,大太太比任何人都着急,转而主动向杜明庭提出离婚。

大太太显然没遇过这样的架势,明显楞了一下,紧张地回答:“是。”

许如幻看着大太太笑道:“大太太这是为什么呢?是明庭他哪里亏待了你们母子,还是我哪里让大太太不高兴了,要大太太不惜以离婚相要挟呢?”

大太太不曾料到许如幻会这样问她,惊讶得瞠目结舌,不得不反问:“难道杜夫人不想我和杜明庭离婚吗?”

许如幻勾唇浅笑:“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不过大太太似乎忘了一件事,这婚到底离不离,什么时候离,怎么离,都是杜明庭说了算。你和你的孩子从来只有乖乖配合的份。”

大太太没想到事情在别人口中说出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许如幻:“杜司令与我的约定从来只有我替他向我父亲要兵马,何时又有了要我们母子配合这一条?”

“本来是没有,不过大太太可曾想过,”许如幻端起茶几上的热茶,耐心地等待猎物掉进陷阱,“离婚后你与杜家的确再无关联,可按我们汉人的传统,孩子是要留在杜家的?”

大太太登时紧张地站起来,微微地张开双臂,仿佛孩子就要被许如幻从她眼前带走:“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孩子是我的命,我不可能把孩子留下来。况且那孩子不是……”

许如幻抬眸睐了一眼大太太,继续平静地喝自己的茶:“大太太别忘了,孩子现在是姓杜,他留在杜家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你要带孩子一起走也可以。只要你将孩子的真实身份公诸于众,杜家自然不会与你争抢。但是大家就都知道那孩子原来是个私生子。你愿意吗?”

大太太的脸色顿时一变,脸上几乎看不见红润的气色。

许如幻搁下手中的杯子,声调如室外的寒风冰冷:“离婚,你绝对带不走杜家的孩子。想要带走孩子,就乖乖地留下来,耐心地等待他的安排。大太太想选择哪个呢?”

相比许如幻的冷静,大太太是越来越激动。原本几无血色的脸逐渐涨红,就像被放置于烈火中炙烤,痛楚由外至内蔓布全身,只能痛苦地哀求:“我求你让我走吧。孩子他开始找爸爸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告诉他,他的爸爸是杜司令。可他不是,他不是。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不能让我的儿子错认了父亲。我求你帮我劝劝杜司令,让他同意我离婚。”

“你与他离了婚,与我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你当初选择嫁给他,今日就必须承担身为他的妻子的责任,哪怕你们只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她优雅地站了起来,木无表情地伸手抬起大太太已经泪水满腮的脸,“更别说你父亲已如此,杜明庭怎能在此时抛弃你呢?毕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岂可各自飞?”

沈次长早已非初时任职的沈次长了,没了永军的支持,自然没了集庆的倚重,有的只有一个虚衔。

但是是永军在岭南日益壮大,已非集庆政府所能掌控。所以上面有意给杜明庭下达如此命令,是希望借此使杜明庭有所行动,做出不当之措,好让集庆出师有名。

所幸,杜明庭忍住了。

她从手拿包里掏出折叠整齐的手绢,轻柔地印去大太太脸上的泪水:“大太太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大概也不希望因为离婚的事给自己的父亲雪上加霜的打击吧。反正选择只有两个,孰轻孰重,大太太自然比我更清楚了。”

一场冬雨毫无预示地下了下来,淅淅沥沥的,无休无止,带来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剪春和去年一样,为许如幻准备了厚厚的杯子和床褥,还有银熏球。

许如幻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眼前昏黑一片,只有窗户处有微弱的光,身后是他均匀规律的呼吸声。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手掌正握着她的手。

她伸直手指,从他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微微一动,惊醒了他。他没去找寻,手臂依旧搭在她的腰上,一直一直,直到她的呼吸恢复规律,他微微地往前,向前贴上她的后背。

早上起来的他们看似和往常无异,佣人们侍候完他们梳洗便抓紧收拾出去,归还独属于他们的空间。

外面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压得她透不过气,也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来到她身边,半蹲下去。她坐在梳妆台前,双目失神,不看他一眼。他握起她双手,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他看着她,轻声道:“对不起。”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一句“对不起”是在为他终归让她寂寞抱歉。

也正因此,后来他同意她到香港送别母亲和郑伯儒。

而那一瞬间,曾经失去的痛苦,失而复得的快乐,忍受始终的委屈,未曾变改的爱意,全部同时喷涌而出,将她逼至一个狭仄的角落,让她找不到出路。

她逃不开,走不远。她如同他驯养的一匹野马,驯服多年,不论跑了有多远,不论眼前的道路是否熟悉,意识总会跟着记忆,带领她,一步一步回到他身边。

她仰起脸,望着山雨欲来的天边,哑声道:“你走吧。”

他还是走了,她就一直坐着,看着天空再次下起了雨,打湿了窗户,模糊了窗户,也打湿了她的脸,模糊了她的视线。

剪春进来时,她脸上的妆容只能全部卸下,重新上妆。

她扶着剪春,摇摇欲坠。剪春劝道:“夫人还是先休息吧,身子要紧。”她摇摇头,坚持去叶家赴约。

叶家的佣人见是她来了,忙将她引到叶远志专门会客的客厅。穿过花园时,远远便听见叶家幺小姐的笑声,银铃般,甚是好听。

她似被感染,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道:“是老幺在花园玩吧。”

佣人答道:“是的。前些日子大少爷买了辆自行车回来,幺小姐天天说要骑自行车,却一直不敢放手学。昨天幺姑爷回来了,今天一大早幺小姐便拉着姑爷出来骑车了,还说冬天衣服穿得厚,摔了也不怕疼。”

许如幻听了只觉好笑,便道:“我去见见她。”

佣人又领着许如幻到花园去。果真,远远便看见幺小姐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在花园里东摇西摆,身后是紧紧跟着的白七少。眼见就要摔倒了,白七少三两步就上前先扶稳了自己的妻子。两人抱在一起,又是一阵大笑。许如幻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笑了起来。

身后响起了叶远志的声音:“三姐。”许如幻回过头,应了一声,转身和他进去说正事。

叶远志见她脸色不好,便低声问候:“三姐最近身体无恙吧。”许如幻原想说无碍,可转念一想,还是道:“身子太累了,替我派个人请凌大夫过来吧。请过来了,便省得我回去再等了。”

虽然两家往来亲密,但许如幻轻易不会麻烦别人,所以叶远志赶紧命人去请大夫,还吩咐只说是府里的内眷。

许如幻斜倚着扶手坐着,道:“你说有事与我商量,到底是什么?还有,既然老七回来了,我想让他出远门再为我办件事。”

叶远志看着许如幻,回道:“老七是我叫回来。今日请三姐来,是想问三姐,您让最近时常老七去北方,到底是做什么?”

许如幻浅浅一笑,道:“当然是为了白家的生意。大伯原先想要在华东设立分店,后来爷爷过世,事情便搁下,所以现在让老七过去重新跟进。这事你也知道的,怎么今天特意问起了?”

叶远志再问:“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生意?”

许如幻反问:“还能为了什么?”

叶远志道:“只怕更为了杜司令吧。”

许如幻脸色一僵,微微直起身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叶远志道:“三姐是记得我叶家的家训的。大姐的婚事,我们已不能多说了。但我们叶家还是要守着这个家训。我知道三姐为了成全我,在杜司令面前替我说了好些好话,可三姐您在背后又何尝不是要我们替着杜司令做事?”

许如幻沉默地侧过脸,指尖不自觉地握紧旗袍的下摆,指甲尖无意识地刮着绲边的缝线。这件事的确是她错了,她以老七替她办事之名,借叶家在商场的名气和关系,掩盖她在背后的计划,暗地里得到能为杜明庭所用的消息。

叶远志看着她,只觉悲从中来:“三姐,我问您一句,当初您为什么替老七选上我家老幺?除了老七愿意,还有什么原因让您看上我们家?”

“你家老幺听话。”对着叶家,她从来没有隐瞒的必要,更何况事已至此,倒不如都摊开来说,“虽说老七并非事事以我为先,但心里总是想到我。老幺听话,想必婚后处事会和老七一样的。”

叶远志苦笑地低下头。千算万算,他的心思始终没有许如幻计算得深,计算得远。

“既然三姐承认了,那我就明说了。”他的声音没有一贯的恭敬,平直的全是在商言商的口吻,“不管三姐这次是让老七办什么事,我都一概不同意。虽然老七是白家的人,但他也是我们叶家的女婿,现在又住在叶家,而且三姐也将他托付给我,我想我有权为他做这个决定。”

许如幻不答应,道:“这一次不管是你还是老七出面,都必须要去办。否则我会功亏一篑。”

叶远志脸色一冷,道:“三姐还不明白吗?老七如今在叶家,他也要守叶家的家规,不得与军政界往来。也许掌握大量秘密对于三姐和杜司令来说是件好事,可那样于我们叶家而言就是灾难。这一次,我如何都不会答应。”

许如幻急道:“我求你这最后一次。只要完成这一次的交易,完成整件事,我会离开楚亭。”

叶远志自然不相信她:“且不说您是白家的东家,偌大的家业离不开您的安排,试问您能离开杜司令吗?”

怨不得别人不相信她,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能否离开杜明庭。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她不得不走。“那你就帮我这最后一次。如果我守诺,那就的确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我失信,从此以后你就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我,那也会是最后一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