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至亲至疏
许如幻正色地说:“真是不知轻重。这么要紧的事怎么拖到现在才说?我若不问,你是不是就不说了?”
白七少的头垂得更低,许如幻又说:“糊涂的东西,到了现在还不知晓告诉我父亲的病情吗?”
白七少赶紧回答:“大夫说是寻常的风寒。喝了药,只是因为上了年纪,病症消散得慢。”
听说只是寻常的风寒,许如幻也不像方才那么紧张,瞪了一眼白七少,唤来剪春,和她商议:“这个时候,我若未经他同意,自己回楚亭,你说他会生气吗?”
剪春在外面也把事情听明白了,看了看旁边低着头的白七少,心想这个时候就是能劝下许如幻暂时别回楚亭,这么做也不是道理,便笑道:“夫人回家尽孝本是应该,大少怎么会生气呢?要是夫人不放心,不如派人回去传个话呗。”许如幻心想也唯有如此,吩咐剪春:“你直接过去告诉随行的副官,让他立即启程,赶在我前面回去把事情告知司令,好让司令他们心里有个底。”
许如幻换过衣服便由剪春和白七少陪同坐车回楚亭。
白二爷听说许如幻回来了,知她不喜见到赵姨太,趁着许如幻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的空当,早早让赵姨太回避。
白二爷几个月未见许如幻,见她这次回来神清气爽,心头当真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让许如幻坐下,问:“不是说到行辕避暑养病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许如幻还是站着,淡淡地回道:“老七说您身体抱恙,所以过来看看。”
白二爷道:“我已嘱咐老七,这些小事就不用告诉你了。他还是年轻,藏不了事。”
许如幻道:“这件事没藏住也好,不然叫外人打听了,只以为我在外面不懂事也罢了,在家里,坐上了东家之位,竟然连人伦五常都忘了。”
白二爷是听见了,却轻咳一声,端起了茶几上的茶。
许如幻见白二爷精神不错,病情也无大碍,主要是也无话好说,便告辞:“既然父亲身体不适,我便不打扰了。我本该即刻赶回行辕,只是夜晚赶路不安全,就在家里住一晚,明早天亮启程。我和奶奶说了,晚饭就不请大家出来了,各房照常自理。奶奶也同意了。”
白二爷知许如幻性子倔强,不喜欢,不高兴,就是不喜欢,不高兴。他也不好留她下来,便说:“既然要赶路,明早就不用来请安了。路上小心。”但抬头见她的目光总分明地不肯停留在他这个父亲身上,忍不住低叹道,“你的性子和你母亲的一样,都是那么倔强。”
十多年不曾亲自提起的人,在没有前因的情况下忽然从口中说出,恐怕不是忽然,是思前想后要引出后果吧。许如幻讥诮地扯唇浅笑,道:“这句话要让我的母亲听见了,应该会高兴吧。您还能记得她的性子如何,就算您从来没将她放在心上,也总算没白费你们夫妻一场。”
白二爷岂会听不出许如幻的嘲讽之意,语调依旧是不疾不徐:“所以我才说你与你母亲的性子一样倔强。为了你母亲,你恨我,恨你的赵姨娘,恨了二十多年,也和你母亲一样。你母亲恨我,我无话可说。只是你……不说别的,以你的年岁,你也该知道事情不会是表面看的那样。你恨我便罢了,何苦拉上你的赵姨娘?”
许如幻一哂,道:“里面的东西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看清。可我是真真切切地看见您挚爱的赵姨太将母亲推下楼梯,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您包庇她二十多年。”她的视线终于如白二爷所愿,落到了他身上,冰冷的眼神比故意忽略的态度更扎人,“每一次我见到她,当年她将母亲推下楼梯的情景就像噩梦一样,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她不但害我失去一个弟弟,还差点害我失去母亲。就凭这些,您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不恨您,不恨赵姨太?”
茶杯掉落地上,激出清脆的破裂声,白二爷震惊地望着从手中滑落的茶杯,再望向许如幻:“你那时还那么小……那么小,藏了那么久……”
许如幻没有解释,言喻极是冷决:“您还是不要多想,静心养病吧。古人有灵前杀姬一事,说的便是往日骄横跋扈的宠姬失了庇护,被杖杀于亡夫灵前。若那宠姬在夫君离世前早逝,那罪不就不用受了吗?死在夫前,兴许还能死极哀荣。”
一屋沉寂,白二爷望着许如幻清冷的目光,哑口无言。偶尔一阵清风吹过,吹动门洞上挂着的珠帘,地上的影子跟着身不由已地飘忽不定。
许如幻瞄了一眼帘后的身影,目光坦荡地迎上父亲那希冀的目光:“您死后,我绝不容她善终。”
“继儿。”有些话从来不说,是因为不知该说给谁听,即使说了也不见得有人懂。有些话现在又要说,是因为再不说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也清楚你母亲生性恬淡,在府中,在我面前,总是不争不抢。我虽迎了新人,也不至于弃你母亲于不顾。我恐赵姨太进府后受宠,若生下儿子,势头会胜你母亲,使得你母亲在府中的日子凄凉。所以在赵姨太进府前我与她约定,她不能有子嗣。后来你母亲有孕,我知道赵姨太她心里难受,即便我也恼她累你母亲小产,可我也忍了。只当是还赵姨太一个孩子。”
许如幻嗤笑:“您和赵姨太两人的约定与我母亲何干?可有得到我母亲的同意了?您为求心安,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心里委屈。说到底还是您心里没有我母亲。也是我母亲傻,明知道您心里没有她,还同意您把心上人迎进府里。所幸的是,她离开您了。”
一种报仇雪恨后才会出现的痛快眼神出现在许如幻的脸上,如一道闪电惊醒了白二爷所有的记忆。白二爷的表情越来越复杂,颤声道:“你是在折磨我。”
离婚是一个家族的耻辱,将百年积聚的尊严毁于一夕,而他就是那个让家族蒙羞的罪人,这个罪名会永远留在族谱,无法抹消。
许如幻没有否认:“更是为了帮我母亲。”不知为何,许如幻骤然红了眼,喉头发紧,“这样的话,您会记得她吧。”
爱是不可能了,唯有寄望于更容易得到的恨了。如果恨真的也能记住一个人,那就要那种不可原谅的恨吧。
“父亲。”那个问题,母亲不敢问,她也不敢问。因为问了,就回不了头了。但不问,又岂会知道会不会有让人惊喜的答案呢?“您心里有过母亲吗?”
“待字闺中的女子,没有任何乔装打扮,仅由佣人通传便敢到男子面前说话。那样子是刻在我心上。”白二爷用力叹了口气,“她对我说,她虽是庶出,也知嫡庶有别,但她不愿为妾,不愿做填房。若果我不能答应她这两个条件,她希望我能退婚。她不怕被退婚,因为退婚后她便可以出家为尼,青灯木鱼,无忧一生。我想她是慌了,才会未问清楚是哪一家哪一房的二少爷便上前说话。然后我又想,如果我答应了,她会怎样呢?有三十年了吧,这三十年你的母亲一直在我心里,就和赵姨太一样。”
好不容易点燃的薪火,星火一点,还没来得及引火,风一吹,全没了。许如幻苦笑地闭上眼睛,挡住升腾的水雾。
不知何时,外面已是霞光满天,灼热的颜色灼痛了她紧闭的眼睛,也灼烧着她的胃部,像在沸水里翻腾,火辣辣的疼痛。
三十年的日月,原来只是笙歌一场,散后初醒,有情还似无情。说得再多,绕得再远,还是回到了同一个结果,他仍非她的良人,她更非他的唯一。
但母亲还在等他。
那栋陈旧的公寓,只因推开窗便能看见那间他们度蜜月时住的酒店的大门,母亲一眼相中。
蛾眉参意画,绣被共笼熏。那是母亲做过最美的梦,有着母亲最眷恋的情。
她的父亲的话,她没资格向母亲转达,如同她没有资格替母亲选择是爱,还是恨她的父亲:“这些话还是您亲自告诉她吧。她在香港。”
若真的有心,在那个不一样的地方,从那些扫黛嫌浓,涂铅讶淡的回忆中抽丝剥茧,即使没有详细的地址,也应该能寻踪而至吧。
第二日一早,许如幻向老夫人和白二爷请过早安便赶回行辕。一路上与昨日无异。及至內巷,许如幻明显发觉行辕的守卫较她离开前增多了。随行的副官率先下车,又回来向她报告:“司令在行辕里。是今天早上天还未大亮就到的。”
许如幻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心想莫不是事情不顺利,杜明庭又闹脾气了?不然的话怎么会连夜赶路,早上便到了行辕?
应是巷口的守卫瞧见她的车子便立即进来通传,许如幻刚经过影壁后的天井,准备穿过大厅,便见王序已经从西厢房走到她面前。也是和王序有过几次往来,许如幻见他神色疲惫仍特意出来迎她,心里更是肯定杜明庭又遇到烦心事了。不等王序说明,她直接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王序这次没有滔滔不绝的叙述和建言,仅是用低沉得近乎沙哑的声音对许如幻说:“夫人,许多事情司令只对你一个人说。”
许如幻微愣地望着王序,似乎看到王序的眼神中有几分哀求。刹那之间许如幻想,应该又是为了如何处置郑伯儒而烦恼吧。
也许没有她和郑伯儒之间的交情在里面,杜明庭会更容易拿定主意。但既然知道她与郑伯儒关系匪浅,又怎能让她轻易地作出承诺呢?
许如幻对王序没有任何回应,微微颔首继续穿过过厅,回到卧房。
房内早已缭绕阵阵清郁的黄杨茶香。许如幻初时看见别院的卧室里摆放着一整套汝瓷茶具,心里甚是不解,毕竟睡前饮茶不利安眠。后来剪春跟她解释,杜明庭喜好闻茶香,心有郁结时闻着茶香能静心宁神,所以特意命人在卧室里也备着一套茶具。
许如幻望了一眼半卧在躺椅上的杜明庭,心中不知为何微微泛着酸楚。解下头巾,悄悄地在茶几前坐下。
娴熟地洗茶、冲茶、泡茶,动作尽管轻巧,还是碰撞出些许瓷器相击时发出的清脆声音。
杜明庭轻轻地掀起眼睑,看见许如幻拎起小火炉上的水壶,修剪整齐的指甲,透着粉嫩的一小块,贴着墨色的把手,就像一片从雨后晴空飘飘悠悠落下的花瓣,不堪风使,落在褚黄之间,不自知地添上一抹撩人心旌的娇嫩艳色。
一番冲泡后,碧绿的茶汤最后被斟倒在那只紫砂雄鹿茶宠上,顿时满室又是黄杨茶的清雅芳香。
许如幻搁下被养出丝丝裂纹的茶壶,抬头便瞧见杜明庭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幽黑的眼眸里尽是又冷又深远的眼神,仿佛她只是个值得探究的陌生人。许如幻站起来,半跪在杜明庭跟前,双手覆上他的手背,轻声唤他:“明庭,怎么了?”
好像是游离在外的魂魄得到回家的指引,杜明庭的视线最终落到了许如幻的脸上,眼神也不再似方才那般冷硬,却突然红了眼圈。
许如幻没再去打扰杜明庭,但又担心地伸手覆上他憔悴的面容,心焦却安静地看着他。杜明庭紧闭着双眸,侧脸感受她掌心的温度,感受她存在他的身边。
杜明庭伸手覆盖许如幻的手背,好一会了才再次睁开眼睛,带着难以言喻的眼神紧紧地锁在她身上。许如幻知道杜明庭有话对自己说,倾身上前。杜明庭说:“你为什么骗我?”
许如幻又一次对上那没头没脑的话,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更加靠近杜明庭,问他:“出什么事了?”
杜明庭睁着泛红的眼睛,声音哽在喉咙:“在江心洲,你根本没有……”
杜明庭安排下属与外国大使再次谈判,可对方却明确表示,双方的谈判必须要有徐老在场才能进行。这显然是徐老和外国人暗地里订下的协议。尽管徐老眼下是无实权,但他毕竟是党国元勋,地位和说话的分量都在,集庆政府想要名正言顺就不得不寄望徐老及南方各政要的拥护。同样,外国人想要达到与集庆政府建立关系的真正目的,有徐老代为传话自然会顺畅许多。
安排到徐宅的下属无功而返,杜明庭只得亲自登门拜访,向徐老问明为何刻意刁难。徐老在书房里免去上茶礼客,遣退佣人,将许如幻曾经的奔走劳累说得清清楚楚。最后,徐老说:“她的性子我也清楚,不管那样能不能救得了你,最后她都是一死。她要人,我也要人。罢了,我也没几天日子了,救得一个就积一个的功德吧。我请大使先生误导你,刁难你,不过是替那孩子讨些利息罢了。她不说,不代表着你就不用知道。”
杜明庭坐在椅子上,心里有惊错、庆幸、难过、失落、害怕,竟然还有慌乱。他忘记自己是怎样回到自己的车子,只记得他独自待在车子里,双手紧握拳头,手里却空空如也。
许如幻看着杜明庭痛苦地闭上眼睛,终于猜到他所指何事,慌忙摇头:“我不是存心要骗你。一开始我是怕留在你身边会再次给你招来怨恨,才想着不如将错就错……到后来,似乎又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她一直抬头看着杜明庭,反手紧握覆在自己手背的大掌,“若知道那谎话会伤你,我断不会那样做。”
许如幻轻抚着杜明庭的右手,抚过曾带着伤口的宽厚大掌。他愤恨地捏碎了酒杯,红酒流入他的掌中,掩盖了被玻璃扎伤的伤口,也灼烧着他的伤口。若非他心口的伤更甚于手上的伤,何以当时他浑然不觉,而她也毫不察觉呢?
“可你的心里还是一直想着离开。”杜明庭松开许如幻的手,解开她领口的盘扣,“你学德语,”撩起她颈间的红绳,露出绳上的女儿香,“你收回这块香,还有郑伯儒的事情,你心里是一直想着离开我吧。”
许如幻原本想解释自学德语的缘由,可当杜明庭掏出了她的女儿香,她惊疑地看着杜明庭,瞪圆的眼睛再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儿香,粘滞的舌间吐不出一个字。
他靠得那么近,近到她能从他幽黑的眼眸中看到自己,虚虚晃晃,极不真实。她疑惑了,胆怯了,退离他,唯恐再往前一步不是身坠悬崖,一了百了,而是误入丛林,不辨西东。
杜明庭感觉到原本扶着自己手臂上的手微微下滑,莫名的慌乱再次涌上心头。他用力将许如幻拉入自己怀里,不让她走。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地抱她,怎么用力地吻她,他都无法将她揉进自己空虚的怀里,如同冰块,捂热了,便化了,然后流走了。
但是他就是只要她。哪怕这辈子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他也要留下她在他生命里。
他吻着她,如缎般的黑发在他手中倾泻而下:“如果你生我的气,非要走,给我留下一个孩子吧。如果你想见孩子,任何时候,所有人,就连我都不会阻拦你。你不想见到我,我便不出现在你面前。继儿,为我生一个孩子,好吗?”
薄唇在她发凉的唇间辗转,混着滚烫的泪珠,焐热了她的双唇,吞没了她发出的所有声音。许如幻木然地接受这一切,直至他将她捂热,将她埋藏于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