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这个县叫龙山县,是个和龙兴城、滍阳县规模差不多的县城,说不上繁华、但是也不冷清,特别是这几日。陪着两个姑娘逛次街,他都看见不下二十个身体强壮、步伐轻快的练武之人,还是龙吟的面子够大,让这么多人牵肠挂肚。迎面走来、咧嘴笑的跟个大傻子似的人,格外熟悉。
“姚姑娘、姚姑娘”那个大傻子站在三丈远的地方,生怕他们看不见伸长胳膊挥舞着手。
沐恩看见那人,手里的荷包顿时不漂亮了,放下荷包,拉上姚飞月就走。
“姚姑娘、姚姑娘,等等我。”秦子丰一愣,他是妖魔鬼怪吗,跑什么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小葫芦跟在后面,满脸不高兴,真当自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没看见人家姑娘都落荒而逃了,还追个什么劲啊。
“沐恩,你慢一些,姚姑娘还未痊愈。”聪耀华看着小跑的姚飞月,真怕她再躺回到床上去。
沐恩大惊,急忙松开姚飞月的手,满脸愧疚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姚姑娘,好久不见,可安好?”秦子丰真的很高兴,眼睛里闪着点点星光。
“什么好久不见,我怎么觉得是昨天才刚刚见过面的。”沐恩拦在两人中间,伸开双臂,护着姚飞月。
“胡说,我们分开已经一年有余了。自从芝献山大战之后,我就被我爹揪了回去,关了整整一年,害得我天天忍受相思之苦。可是你们呢,是不是都没有想起过我来,日日苦寻龙吟下落,要不是我留下书信,你们都不会发现我不见了吧。”秦子丰满脸、满眼的期待,他这么个大活人总会有一个人记得吧。
“你晓得就好,不要自讨没趣了。挨的那么近做什么,很熟吗。”沐恩伸出一根手指,推着秦子丰。
秦子丰夸张的张大了嘴巴,露出的惊讶让人想揍他一顿,接着又是无与伦比的失望与委屈,可怜兮兮的说着“原来你们真的没有想我,亏得我想你们想的肝肠寸断、泪水涟涟”顺势还擦了两把脸,要把泪水擦干净。
“你不要那么恶心人,好吗。”沐恩苦着脸,这装腔作势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只准你恶心我,就不许我恶心你?”秦子丰睁着大眼睛,摇着头,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沐恩嫌弃的扭过头去,不看那张可恶的脸。
“龙吟出现在龙山县的消息传的满天下都是,我还能猜不出来你们的踪迹,我又不是傻子。”秦子丰抿抿嘴,那悲悲戚戚、凄凄惨惨、幽幽怨怨的眼神活脱脱一个小怨妇。
“出来的时间很久了,该回去了。”聪耀华不知道两人的胡扯能闹到什么时候,姚飞月是需要多休息的。
沐恩懊悔死了,气的自己直跺脚,她就是个猪脑子,只顾着与秦子丰斗嘴,怎么让姑姑累了这么久。小心谨慎的扶着姚飞月,仿佛姚飞月虚弱的是那镜中花、水中月,不敢碰、不敢摸,恨不得走一步歇上半个时辰,路上的蚂蚁都不需要绕道。
“等一下,我好像看见你大哥了。”秦子丰惊异的合不上嘴巴,手指着前面的人。这还是行侠仗义、功夫高强的大侠吗,若不是他与龙吟较为熟悉,都不敢相信这人是龙吟。
三人回头,果然是龙吟。与前几日见到时一模一样,就是脸干净了些。
“快”姚飞月只说了这一个字,聪耀华已经蹿了出去。
纵身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龙吟面前。龙吟微微一愣,看了一眼来人,心中暗叹世道不太平,拦路的人越来越多。明知道绝非善类,却嫌麻烦,故作不知,秉承着谦虚退让、不惹是生非的态度,往旁边挪了一步,继续左看看、右看看,无忧无虑走着自己的路。聪耀华心里还是有些讶异,他听姚飞月说起过,已经猜到龙吟可能失去了记忆,但是习武之人自我保护的本能比一般人强烈了许多,而刚刚他是带着杀意而来,龙吟没有一丝要防备的意识。一个习武之人,一个神采风扬的大侠,竟是连危险的信息都察觉不到。
一个站在云巅之上、备受瞩目的人突然跌落世间,变成凡夫俗子中的一员,甚至想成为劳苦大众平静的生活都不可能,大魔头的身份注定他受千夫所指、是众矢之的。龙吟尚且如此,他卑微的如同尘埃,又怎敢痴心妄想。突然悲从心来,他没有办法逆天改命,下场只会比龙吟更凄惨。从开始习武的时候,决定踏过那道门槛,他就知道自己的归宿是乱葬岗,若是能有个坟墓便是祖上积德了。祖上,他没有身世来历,父母不详,何来的祖宗保佑,更不敢奢求有人怀念、有人祭拜,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慢慢的,他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开始怕死了,越来越怕。自己的心自己最清楚,是有了牵挂。
转身,右手成爪,扣住龙吟的肩膀,把龙吟困在原地。龙吟机敏的看着紧紧扣住自己的手,猛然探出左手,擒住聪耀华的手腕,肩头下沉,顺势一带,聪耀华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聪耀华在江湖上虽然无名无姓,但功夫是数一数二的,如一片鸿毛轻飘飘的落在龙吟的对面。心里多少有些庆幸,原先还以为龙吟是失去了功夫,现在看来还不算差,有如玉公子在,只要不死,都是小意思。
龙吟的眼睛里透着莫名其妙,好好的走着路,谁想遇见拦路虎,心中难免有火,脸自然而然耷拉了下来。然而竟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而去,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他总不能咬狗一口沾染一嘴毛吧。
聪耀华算是没了脾气,感觉使出全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然而今天是必须要把龙吟带回去的。旁边摆着些陶瓷罐子,摊主卖力的吆喝着,然而门可罗雀。聪耀华抛给摊主几枚铜钱,脚尖勾起一个漆黑的罐子,冲着龙吟的后脑飞了过去。
龙吟微微侧头,罐子没有伤到他分毫,按照自己的轨迹往前飞去。龙吟猛地想起了前面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没有办法摆脱侵害。他有些慌张,上前一步,把罐子抓在手里,又甩给聪耀华。
聪耀华望着迎面而来的罐子,和龙吟一样毫不在乎,抬起手抓住罐子,又放在原来的位置。
摊主目惊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罐子在两人中间飞来飞去,很担心掉在地上摔碎了。虽然给了铜板,已经不属于他,然而没有物尽其用,总归是浪费,让他这个一穷二白的老汉看着心疼。
老百姓既是害怕殃及城鱼,又舍不得精彩无比的好戏,纷纷退到一旁,让出足够大的地方让两人好好比划比划。
两人的年龄相近,至于内功修为如何,没有较量过,姚飞月是不知道的,但是她感觉应该也差不多吧,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时候都跟玩儿似的。
聪耀华负手而立,神色平淡,眼睛里是志在必得的坚定,他从来没有对姚飞月说过“不”这个字,姚飞月交代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有半点马虎。身体微动,右脚后撤半步,缓缓抬起右手,握成拳头。汇集足够的内力,气沉丹田,凌空一跃,重重的砸向龙吟的面门。
龙吟瞪着聪耀华,这人是干什么的,好生无赖,拦住他的去路做什么,也不言语,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见凌空而来的拳头,霸道十足,似是有开山裂石的威力。他双拳举起,护住头颅,身体前倾,右脚往前弓着腿,左腿紧绷向后一步,如千年老树一般根深蒂固,不易被撼动摧毁。龙吟失去了记忆,心思单纯,遇到危险本能反应是逃,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希望伤害到别人。然而接连两次挑衅,他若是再不应战,此事怕不能了结的。
面对如巨石一般轰来的拳头,龙吟奋勇抵抗,仍然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踩出三个坑。龙吟在所学的功夫中,剑术第一,而聪耀华用剑却喜欢拳法,龙吟自是不敌。心下一沉,面露狠色,脚下立刻加重力道,才稳住身形。右脚后撤一步,支撑着身体,双拳用力,呈扇形推开,强大的内力迫使聪耀华撤回拳头,一个漂亮、利索的后空翻,稳当当的落在地面上。
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不乏有好事者,似是赤手空拳看着不过瘾,竟是有六七把剑抛向他们。龙吟认定聪耀华是敌人,他怎能推掉拔刀相助之人的好意,一把长剑牢牢握在手里,锋芒所指敌人。剩余的剑噼里啪啦分别掉在两人身边。聪耀华可没有失忆,自然是不会伤龙吟分毫的,然而龙吟长剑在手,他没有把握能擒下龙吟,看了一眼脚旁的利剑,右脚轻轻一挑,一把相对顺眼的剑如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他的面前,拿着剑随意挽出个剑花,还算趁手,垂下手臂,剑尖指着青石路面,等着龙吟出招。
姚飞月斜撇着离她最近的那个扔剑之人,又看了一眼立在身旁只差拍手叫好的秦子丰,心里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开口。与秦子丰是认识,然而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沾亲不带故的,又利用他多次,怎么好再要求人家做些什么。她只恨自己此时有伤在身,不然怎么会让一干鼠辈嚣张,敢在此时加油添柴。
龙吟使出的招式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神志不清自然是记不得学过什么剑术功夫,只能凭着感觉随意出手,至于是什么不重要,打赢了才是硬道理。
姚飞月是知道的,龙吟所有的功夫没有刻意瞒过她,她也没有刻意打听过。招式路数是外在的,被人瞧了去、记在心里是不可避免的,内功心法才是至关重要。龙吟不介意姚飞月学,甚至是乐见其成的。姚飞月是有功夫,然而在藏龙卧虎的武林中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再加上爱管闲事的个性,若不是聪耀华护着,能活到如今当真是菩萨保佑。学了龙吟常用的招式,唬个人,多活些时辰也是好的。她看的真切,龙吟使出来的是李彦的绝技千钧剑法的第一式,一寸丹心。
聪耀华的招式让姚飞月迷惑不解,应该是如玉公子的家传绝学,流水剑法中的周瑜打黄盖。她都觉得自己的命好,不光是聪耀华、龙吟练武时不瞒着她,就连如玉公子都没有回避她,甚至还认真的讲给她听每一招每一式,就差内功心法了。如玉公子也很遗憾,自己再怎么败家不孝也不能把保命本事传扬出去,他是不在乎的,然而家训约束着,也没有办法。不过,他已经把落花与流水剑法的招式与内功分别写了下来,交给不同的人保管,免得哪一天他死翘翘了,这么精妙的剑法不至于失传。他不会娶妻,不会收徒,若是有缘人习成就算是他的徒弟了。每每说到此处,如玉公子都是满脸遗憾,辰巳宫那么多、那么多精妙绝伦、惊才绝艳的剑法、刀法、掌法、枪术、拳术通通在那场大火里成了灰烬。
姚飞月不会记错,因为落花与流水剑法中每一招式的名字都很特别,就像是喝凉水被呛着了,不可思议。周瑜打黄盖还有后半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意思是此招凌厉,剑噼里啪啦的打在身上,让人应接不暇。不但她纳闷儿,如玉公子也是不得其解,既然这么厉害,一剑捅死不就成了,这么费事做什么。如玉公子想了很久很久得出的结论是,估计先祖是闲得无聊。
龙吟不是黄盖,岂会没有招架之力,竟是也使出来周瑜打黄盖这一招式,究竟谁是周瑜、谁是黄盖就不一定了。姚飞月看的是心惊胆战,左手、右手都是自己的,哪一个有伤,她都不能接受。
此招,明显是聪耀华更胜一筹。或许是两个人的性格不同吧,龙吟优柔寡断,做事拖泥带水,想的多,顾及的多。而聪耀华表面看着沉默寡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然而出招狠辣,能一招毙命的,让人看见第二招都是白日做梦。
龙吟虚晃一招,趁聪耀华闪躲的空档,连忙后退拉开距离,使出来流水剑法中的第四式剑戳出头鸟。云家先祖可真有意思,别人给剑招取名字恨不得吓死个人,或是以意境为名,而云家不说威严了,连端庄也没有,想一出是一出,打不打得过另当别论,这名字倒是把敌人羞辱一番。剑戳出头鸟的前一招是痛打落水狗,人都被打到水里了,可不就是谁从水里冒出头就打谁。
若是如玉公子在场不知道会有何感想,他们家的祖传剑法被别人用的是得心应手,流水剑法共有十式,一个从未拜过师的人竟是学去了四招。看这情形,聪耀华不光熟悉招式动作,对于内功心法也是炉火纯青。姚飞月自信是对聪耀华最为熟悉的人,可此时也不敢说熟悉了。在子玉峡大战时,聪耀华使出雁翎剑法中的第六式飞鸿踏雪,把余浩书惊的是呆若木鸡,一副打死他也不相信的样子,此时又是流水剑法。他到底把雁翎剑法、流水剑法学去了几招几式,不得而知,十大家族的功夫又有多少是了然于心,他的来历呢,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就这么直挺挺的闯入天地间。
相同的招数,比的就是谁的气息绵长、内力深厚,谁的速度快、更狠厉些,聪耀华虽略处上风,但也擒不得龙吟。
一招不敌,龙吟被剑气所逼,后退数步。见聪耀华没有一丝要放弃的意思,不悦之色越来越浓重。脚下一沉,双手持剑,高高举过头顶,猛地向下劈来,一股势不可挡的剑气直冲聪耀华狂奔而去。此招正是流水剑法的杀招,形断气不断,以剑气杀人,比的是谁的内力更加深厚。
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面对来势汹汹的剑气,聪耀华来不及使出别的招式,只好右手在下,紧紧握着剑,左手在上捏成剑诀,抵在剑锋之上,以剑护住面门。猛烈的剑气依旧让他后退两丈远。剑气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划出一条沟,碎石飞射而出,击打在周围人身上,有些锋利的竟是把衣服划破,更有甚者在脸上划出道道血痕,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纷纷掩面而逃,再无看热闹的兴致。
此招式让两人的内力使出了七七八八,剑握在各自的手中,依然在颤抖,发出嗡嗡响声,似是斗志未消,要迫不及待的争出个高低来。两人的胸腹之间起伏不定,细听时,龙吟的喘息之声比聪耀华急促了些。
龙吟的剑立在地面上,手掌抵在剑柄之上,让剑站的如人一般正直。伸开五指,稍稍活动一下酸麻的筋骨,又紧紧的握着剑,双腿分开,与肩同齐,随时出剑。望着聪耀华眼睛里尽是腾腾杀气,他就不明白了,世上怎会有如此难缠无赖之人,既不杀他又不让他走。若说是以往相识,为什么一言不发就拔刀相向,若说是仇人却又没有下死手。难道是单纯的闲得无聊,没事找事吗。
聪耀华倒是轻松了许多,双手自在的背在身后,剑握在手里上下摇动着,仿佛利刃在他的心里就是一根枯草,他是一个牵狗遛鸟的纨绔子弟。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无澜,眉眼很柔和,没有很多的悲喜。有时候让姚飞月都觉得他上辈子定是个得道高僧,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连累的这辈子都是性情寡淡,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不,他有所求。望了一眼姚飞月映在地上的影子,不敢索求罢了。
眼前的招式,聪耀华不认识,猜想该是李彦千钧剑法中的最后几招。姚飞月的伤势未愈,出来透气的时间够久了,勉强支撑着自己等待他把龙吟带回去。他暗下决心,十招之内定要结束这场闹剧。长剑一挥,使出来的招式是惠家的阎王追,就是十大家族中深居简出的惠家,家主正是惠戎。说起惠家也是奇怪,二十二年前芝献山十大家族围剿辰巳宫是个出风头的好机,惠家居然不参与。难道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可是芝献山之后,惠家依然修身养性、不过多参与江湖事,空顶着武林十大家族的名头,真正活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练好阎王追。
有些人总是以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规劝惠戎,祖先创下十大家族的名头着实不易,作为后辈不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要保住祖先的荣耀,又以为后辈做榜样的话语相劝告。惠戎只有一句,他想看着自己的儿子长成翩翩公子,自己的女儿长成明眸皓齿的大姑娘。聪耀华很赞同惠戎的这句话,甚至是有些佩服,红尘繁华,功名利禄是挂在树上的那枚又大又很诱人的桃子,谁都想尝尝味道,可是桃子只有一枚。习武之人没有不想做天下第一的,做了天下第一又要堤防被人踢下至高的位置。他想想都觉得累,可是天下人却是乐此不疲。世人看不透,可是惠戎把一切看淡了,什么都没有活着更重要,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哪有儿孙绕膝来得惬意。芝献山之战到如今,十大家族损失的青年才俊最少的也有十之四五,更别说是被灭门的。唯有惠家,名声虽然大不如前,可是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
龙吟怪不得是被十大家族寄予厚望的人,内力心法、武功招式着实强悍,虽然很吃力,但是也没有败下阵来。聪耀华哪里有心情慢吞吞的耗时间,眉头一皱,不得不狠下心来。当即使出来阎王追的最后一招,阎王索命。
剑法外在的招数练的多了,无非就是速度快些、力量强一些,依靠的还是内力,内力越强,威力越大。而阎王追这套剑法有自身的威力,招数又精妙奇特,配合内功心法,总是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命名为阎王追是当之无愧。
果然龙吟的剑脱手而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三截。聪耀华脸上看不出胜利的喜悦,手中剑不给龙吟喘息的机会,只取咽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