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九十七章·“声母与韵母。”

诺尔曾经深陷一种矛盾。

他给予孩子们希望,改造他们,给予他们战斗的能力,让他们直面残忍而危险的世界。

但同时,他也为自己对孩子谈交易的行为感到犹豫——这毕竟是一种不被大众认可的行为。

大多数人仍然维持原先的观念,认为孩子应该生活在温室里,远离罪恶和战火,安安稳稳待到一年结束。

诺尔却窥见了这个观点后的黑暗——如果不被罪恶侵扰,就意味着孩子们这一年来不会有任何成长。一旦一年结束,等待孩子的大概率是被战火波及而死亡。

但无论他的目的如何,是他主动让孩子这样的白纸染上了残忍色彩。一旦他的实验行径公开,一定会有大批的人来指责他——这些人可不会管孩子们一年后会不会死,他们只认为不能把孩子牵扯进来。

这种思想上的矛盾与痛苦一直折磨着他,午夜梦回他都会扪心自问,他是否是一个握着手术刀的恶魔。直到他终于难以承受这种痛苦,视野变成了黑白色。

他曾犹豫是否对苏明安坦白这一“实验计划”——他们二人最开始彼此并不信任。

直到第七世界普拉亚,诺尔猜出了苏明安的时间回溯能力。

直至苏明安生日,他们在一起泡温泉许愿。

直到第九世界测量之城,诺尔进一步推出了苏明安的死亡回档能力,孤岛终于相连。

诺尔想要人类胜利,来保证孩子们的存活——而苏明安宛如神明的时间权柄,给予了人类极大的胜机,这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所以,他会竭尽全力帮助苏明安获胜。

无论这回档能力是更高维的馈赠也好,还是翟星意识的自救也好,苏明安一定是一个“被选中者”,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他会拼尽全力帮他的。

“……”

他在风雪中抱紧苏明安,灿烂的金色发丝与飘飞的黑发在空中舞动,无数道机械人的枪口从走廊内对准了他们,却受制于不能伤害苏明安的命令无法开枪。

“……我们走吧。”苏明安的声音传来。

在风雪中,他的声音有些脆弱。

诺尔能感觉到苏明安的身体在颤抖,身体像冰柱一样僵硬……他不清楚苏明安走到这一步到底死亡了多少次,“死亡回档”的能力远比“定点回溯”、“自由存读档”之类的能力要痛苦、艰难上百倍——死亡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恐惧,死亡带来的痛苦更是远超正常人的承受上限。

——“第一玩家”走到这一步,他该有多痛苦?

痛苦数十次叠加足以压垮一个人,更别说还有副本剧情的恶意、爱德华等小人的针对、观众的麻木与漠视,大团体组织的窥探与诱导……

一个人是正常人,是因为他处在正常的环境之中,并非他原本是正常人。

诺尔自问如果这种死亡回档能力给予他,他是否能承受下去。他思考再三,结果是“不能”。

他做不到在极度绝望中死亡数十次,只为了救回一个人。他只会将逝去者埋在心里,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他不会反复折磨自己直到出现幻觉。

或许只有苏明安这样极度不在乎自己的“疯子”,才会将死亡和痛苦视作无成本,做到这个地步。

他永远只会伤害自己,将自己视作时间重置的触发机器,或是一块没有痛觉的肉。诺尔做不到像他那样对自己残忍。

“好,我们走。”诺尔松开苏明安,随着黑鸦一拍翅膀,他们自107层的高空,朝着夜色飞去。

他们的身影愈发遥远,犹如一黑一金两颗星星,消失在浓密的风雪之间。

“苏明安,你……”走廊内,山田町一已经傻了。他没想到这红眼诺尔一出现,苏明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拥抱,然后两个人就一起跑了!

山田站在泛着光的玻璃碎片之间,身边只有冰冷的机械人,他握紧双拳。

明明是他先帮助苏明安的,杀神明阵营玩家也好,送轮椅也好,在霖光面前护住苏明安也好,为什么,为什么苏明安会跟被入侵的诺尔走……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苏明安与诺尔乘着黑鸦离去。

他意识到,好像发生了一件他触及不到的事情。然而他再怎么猜测,也无法窥探这层秘密,仿佛他们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障壁。

……

在升上天空后,苏明安开始了和诺尔之间的配合。

诺尔拿出了一本汉语拼音小册子——,并在小册子上写下标记。

“‘b’这样的声母,用拇指微弯的一种手势来表明。‘ang’这样的韵母,用一句短诗来代替。还有其他的23个声母和24个韵母,我都想好了对应的手势和诗歌……”诺尔握着笔。

苏明安看着诺尔写下文字。

龙国的汉语拼音共有63个。其中声母23个,韵母24个,整体认读音节16个。

韵母之中,单韵母6个,复韵母8个,特殊韵母1个,前鼻韵母5个,后鼻韵母4个。

诺尔将23个声母和24个韵母全部标注了暗语的对应关系,没有管整体认读音节,因为整体认读音节中的zhi、chi、shi、ri、zi、ci、si、yi、wu、yu、ye、yin、yun、ying哪怕用声母和韵母的拼合也能表示出来,而剩余的yuan和yue这2个整体认读音节,诺尔选择用短诗来表示。

声母以动作为主,比如弯曲手指、握拳、挥手、拥抱等,分别对应23个不同的声母。韵母则以话语与诗句为主,比如“问好”、“聊主办方”、“聊副本boss”、“聊诺尔自己”等话题,分别对应24个不同的韵母。

足足49个对应关系,诺尔写在了拼音册子上,苏明安将它们记住。

这一周目,苏明安用来学习这些暗语。等到下一周目,就是他与诺尔用这些只有他两能懂的暗语相互交流。

诺尔在见苏明安前,就在脑子里想好了拼音与暗语的对应内容。如果下一周目苏明安说出暗语,诺尔就能秒懂——他们已经对过了暗语。

如果苏明安想说“上一周目,我已知北利瑟尔线索”,只需要表示出“北”的拼音架构——“b”的声母暗语是一个抬手的手势。“ei”的韵母暗语是一句“问好”的话题。

苏明安只需要在见到诺尔的时候,抬起手并说出“晚上好”。诺尔就能秒懂,苏明安在上一周目已知北利瑟尔的线索。

如果苏明安想说“上一周目,我已去山谷获得了黎明系统线索”,只需要表示出“黎”的拼音架构——“l”的声母暗语是右手中指弯曲,“i”的韵母暗语是“灯塔理论”。苏明安只要弯曲右手中指,并聊出灯塔理论。诺尔就能明白苏明安已经去过了山谷。

这些暗语与拼音之间的对应关系,诺尔已经在脑子里默默构思了许久,期间他不能写下一字一句,不能口念,不能背诵,否则就会被主办方发现他在编暗语。他只能反反复复地一个人在脑子里默念,不断加深记忆。

他在短短几天内学会了所有拼音,认识了大部分的龙国字。他在碎片时间装作对龙国文化有兴趣,才能看一会字典,将汉字慢慢地完全记下。

直至如今这一周目,二人之间信息对上,诺尔将脑子里的这些对应关系倾倒而出,告知苏明安,让苏明安背下。

……以便他们下一周目更简明地对上信息。

“记住了吗?”诺尔问。

“记住了。”

苏明安合上拼音本。

——诺尔是个天才。

拥有人类巅峰智慧的,多智近妖的天才。

诺尔在来之前就给他自己下了多层心理暗示,由浅到深,层层叠叠,一层心理暗示能触发另一层暗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循环往复的周目中推出越来越多的信息。

他们二人之间的信息交流,随着周目的推进,只会越来越简明、越来越隐晦。

——这是纯粹的凡人的智慧。

跨越十八次死亡,跨越欺骗与谎言,跨越周目时间长河,挣脱自身提线。

……直至最后完全编纂出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一门语言。

诺尔今后还会不断更新这些暗语,让暗语变得越来越隐晦,甚至他们以后在日常聊天中就能对上彼此的信息,不再需要特定的手势和拥抱。

他跨越了逆流的时间长河,以人类之身,同一名死亡回档者对上了话。

这是孤岛之间的架桥。

而且,诺尔的行为几乎不可复刻——只有一个人纯粹地凭借他自己,推测到了苏明安的时间回溯能力,并给予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才能与苏明安对上信息。否则若是苏明安主动告知别人,然后回档,等到下一周目,那个人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只有诺尔做到了这件事。

“龙国字有趣吗?”苏明安问。

诺尔扬了扬嘴唇,笑了。

“有趣。”他笑得很开心:“我很久没有学得这么开心了。”

“谢谢。”苏明安闭上双眼。

在回档前,模模糊糊间,他听见诺尔的声音:

“……苏明安,虽然现在很开心,但我希望你明白,我们是你的同伴,而不是负担,如果实在无法救人,不如让我们离开而减少负担,你没有义务救下每一个人……”

“你要先爱惜自己,才能有余地爱惜其他人。”

……

下一周目。

苏明安睁开眼,站起身。

他如同每一周目那样,支开霖光,接过山田町一的轮椅,然后等着红眼诺尔到来。

在看见白袍的魔术师的那一瞬间,隔着破碎的玻璃,苏明安抬起手,笑了:

“——晚上好,诺尔。”

……

……

一时间,二人心中明了。明暗的光影在诺尔猩红的眼中交杂,他嘴角微勾。

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他知道苏明安已经和他对过暗语,且他这一次没有暴露自己傀儡师的身份,他仍然可以向入侵自己的神明骗取信息。

苏明安拉住旁边的山田町一,凭着“雏菊之歌”带人位移的效果,一瞬间离开了机械人的包围圈。

二人分头行动,分工明确,一切都在不言之间。

人类的榜一和榜二,在此刻道路相同。

“好了,山田,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苏明安取出传送怀表,叫出了传送对象的名字:“北利瑟尔。”

一瞬间,猩红的怀表绽放出鲜血一般的色泽,映照出苏明安的表情——山田町一看见苏明安的表情,那是舒缓的,释怀的,像是历尽千帆后的放松。

“苏明安……”山田町一轻声唤着。

“嗯?”

“……加油。”山田町一他自己也不知怎的,说出了这句话。

“嗯。”

苏明安应道。

快结束了。

去北利瑟尔那里得知黎明系统的线索,然后救下玥玥,终止黎明之战,结束凯乌斯塔……快结束了。

第九世界的最终结局……在得知了三维度时间流的真相之后,这个结局离他已经不再遥远。

重要的是,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

传送白光绽放,他在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山谷落地,一瞬间,带着春意的暖风吹拂过他悬挂着冰霜的黑发。

“哗啦——”

周围栽种着的竹林苍翠欲滴、高耸入云,木棚、溪水与葡萄架遍布山谷,白鸽与蝴蝶并行,这里优美的环境与外界的末世格格不入。

“咔哒”一声,苏明安合上怀表,眼神明亮。

这一刻,他想起郁国诗人勒内·夏尔的一句话。

他想起与他在风雪中拥抱的金发少年。

或许,他与诺尔,都拥有这种与痛苦相对称的清澈,与绝望相均衡的坚韧。

……

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