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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从来是个很吵闹的地方,寻常戏班子后台已经如此,何况今日是堂会“花场”后台,地方不比一般戏院大多少,却有七八门曲艺、十来个班子,大几十号人来来往往,又要赶妆,又要换行头,又要候场,纵然没有人大声嚷嚷也早嘈杂的像开锅一般了。
相比那些大戏班子里成了名的红角儿、老板,双莲不过一鼓书艺人,在宽城大鼓书这行当了有些名堂,却还不算第一流,能受邀出这么隆重的堂会已然十分幸运,自然分不到后台的好位置,别说单间,连椅子也没有,有个衣箱坐着就不容易。
此时她正坐在箱子对手手中巴掌大的铜镜补胭脂。
旁边跟她学曲儿的小姑娘才十来岁,打扮得干干净净,端着手巾服侍她,道:“师父,您不是不返场了吗?还补胭脂?不如擦把脸,这胭脂伤脸。”
双莲用胭脂点了点唇,道:“长秋啊,我有时真不知道你和长信什么出身,明明跟着大风他们撂地吃口辛苦饭,懂得还真不少。还知道这胭脂伤脸。但是今日虽然没我的场,谁知会不会叫我去喝酒?这妆是不能花的。”
长秋道:“啊,还叫人喝酒?这场合不会了吧?我看他们今日都没叫人过去。”
双莲轻声道:“是啊,今日可别叫我过去。”
正这时,两个家丁托着盘子,提着匣子,端着酒壶过来,一人大声道:“恭喜乔老板,唱的好鼓书,少爷赏银二十两,好酒一壶,点心一匣。”
双莲起身满面带笑,连声道谢,叫小姑娘端了,道:“二位大哥稍等,我这就去谢赏。”
那家丁道:“不用过去了。有赏你就接着,少爷没叫你过去。”双莲忙从赏银里摸出两块银子递过去,再送他们走。
这时自家班主从前头回来,笑着赶过来道:“干得好啊双莲,就是占了头筹。前面那么些哪个得赏了?还就是你。活儿真漂亮。”
双莲笑道:“今儿嗓子紧,唱的不好,我本来以为不得罪人也就罢了。许是对了哪位少爷的耳朵。真正的好角儿还在后头。大风呢?也没见阿云呢?”
老班主道:“后面有个大武戏有个龙套摔了,短了一人,求大风救个场他就去了。阿云这孩子,去前头看热闹去了,说是没见过那传说中的剑客,怎样都要看一眼,还带了长信一起去。我刚刚去抓她回来,这丫头不知跑哪儿去了。正好那老爷已经起身说话了,剑匣子也搬上去了,想是要开始拿剑,我还想看个结果,听说你这边有赏,自然是赶回来了。”
双莲摇头道:“他还是那样滥好人。人家唱大戏的龙套也是坐科出身,他一个外行凑什么热闹?这吃力不讨好,顺利便罢,台上有什么不是,都要怪他了。还有阿云,这个场合哪是我们这样人能乱跑的。您老还要去结果,在后台听着不一样么?外头有人欢呼,自然就是成了,要是没声音那就是不成。您要是去看,成了还好,不成人家看见咱们,说是咱们带了晦气,赏钱事小,说不定要挨顿打。您也是老江湖,总不至于不知道这个理儿。”一面说一面打开点心匣子拣点心给长秋,又给她倒了杯酒。
老班主笑道:“阿云确实不像话,不过大风那边救场如救火……诶,长秋才多大,急着喝酒吗?”
双莲道:“她若不吃这碗饭那便不用喝,要吃这碗饭岂能不会喝酒?大叔你也知道,鼓书这口饭唱的占四分,能说话、会来事又占四分,剩下两分就是喝酒了。如今十二岁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要登台,不喝酒,莫非是要挨饿?”
长秋听了“挨饿”两个字,眼神一直,捧着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老班主叹了口气,道:“你盯着点儿,我再找找阿云。”说着转身,刚一转身,“啊!”了一声,声音大到周围人都吃了一惊。
双莲连忙回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衣少年,眉眼带笑,若论相貌俊秀,实在是她升平仅见,心中一震,暗道:这是哪位唱旦的老板?好俊相貌!这要是扮上演什么嫦娥下凡也容易!
老班主颤巍巍道:“阿昭……你是阿昭吗?”
他已经四五年没见过阿昭了,这些年汤昭从一个孩子长成少年人相貌变化是不小的,但是那容貌带给人的感觉是不会变的。
汤昭笑道:“是我,隋大叔,好久不见一向可好?”说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住他。
老班主惊喜非常,接过他,不住道:“真好,真好,你长这么高了!长得比我还高了!”
隋老头本来就不算高的,汤昭确实比他还高了。两人见面都很是激动,一时各说各的话,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双莲有些疑惑,就见长秋在旁边看着,先是疑惑,接着情绪渐渐激动,讶道:“你也认得他?就我不认得。”
长秋渐渐泪盈于睫,喃喃道:“哥哥……哥哥……”
双莲奇道:“他是你哥哥?”
她早知道长秋还有另一个男孩儿长信是隋家班收养的,并不姓隋,自然是家中另有亲人,也觉得两个孩子眉清目秀,家里人的相貌应该不俗,但看着他们也不像啊?
这时汤昭已经问起了隋大哥和隋云已经杜大婶,隋大叔将两个儿女的去向说了,又道:“你大娘最近找了一门活计去上工了,难得那家做工给的高。你过得如何?考上秀才了没有?”
隋班主是老江湖,其实双眼最会看人富贵,看汤昭的打扮绝不穷酸,但也不算富贵,细皮嫩肉,没干过活的样子,可见至少小康,衣食无忧。身上的气质还是当年那股书卷气,应该也是没放弃读书。看来是找到了安稳的立足之地读书至今。
这就很不错了。隋班主一直想汤昭能过上的就是这样安稳的日子。若他的儿女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就是三辈子积德了。
汤昭笑道:“没考秀才,大概也是考不上。过得……还挺好的。”这不是假话,他当年读的经典基本上已经还给老师了——也不是还给陈总,陈总也不要。
隋班主道:“过得好就行,有吃有穿不受罪比什么都强。考秀才也不急,你还年轻,慢慢考,早晚能考上状元公。”
汤昭心想现在比几年前更乱了,眼看天下是剑客的天下,读书人都没地方放书桌了,隋大叔对考状元还是那么执着啊。
隋班主笑道:“正好叫你认识一下。这是咱们班里的乔双莲乔老板。咱们莲花班能吃口热饭全傍着她。这是我们一个小朋友,小汤昭。”
汤昭拱手为礼,心想:好家伙,为傍人家连班子的名字都换了,改叫莲花班啦。
乔双莲见过礼,好奇的打量这个年轻人,心想:这公子气质绝不只是小秀才,我刚刚也看错了,肯定是个大家公子。怪了,都说龙不与蛇居,大风他们倒认识这样一个凤凰。
这时那长秋突然落下泪来,道:“是您……我哥哥呢?您知道我哥哥在哪儿么?”
汤昭一怔,但紧接着想起了什么,道:“你问的是长乐?你是他妹妹?”
这个女孩儿显然就是卫长乐在破庙时带着的两个孩子,临走的时候托付给了隋风,现在也长这么大了。
汤昭当初见到两个孩子的时候早不记得长什么模样,只记得瘦骨嶙峋,如今虽不说如何发福,但也长得健健康康,眉眼略开,看出和卫长乐三份相似。
他再次感慨隋家真是好人,之前他们自己也不富裕,世道又不太平,自己家的儿女尚且饥一顿饱一顿,还能拉扯两个陌生的孩子。好人真是在哪里都是好人。
当然,也得感谢人家乔老板的照顾,这么年轻却是台柱子,说带着大伙儿吃饭一点儿也不夸张。
汤昭正色道:“你哥哥很好,我们这几年一直有联系,前两天才见过面。他一直在找你们,只是没找到。我现在给他去信告诉你们的消息,他不知有多高兴。”
卫长乐应该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被请到白玉京去了,不过金乌剑的事有了定论,他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回来。到时候兄妹团圆,也是让卫长乐难得幸运一次。
长秋含泪连连点头,若非这几年经历,就要放声大哭了。
汤昭笑问道:“长乐应该会把孩子接回云州去,大叔,你们还想不想回云州?时过境迁,官府一点儿没记着你们,回去不会有麻烦。且云州如今越来越好了,依我看比幽州好些。”
隋大叔听得大为心动,虽然漂泊江湖,但云州是他老家,他也到了落叶归根的年纪了,道:“我们无妨,只是双莲是幽州人……”
乔双莲立刻道:“我也无妨。我早听说云州是太平世界,去那里有何不好?”
原来双莲十分聪明,她既看出汤昭不同凡响,自然也能猜到汤昭的提议不仅仅是提议,而是一个承诺。接到云州去,他肯定不会撒手不管,定有帮扶。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她虽然能卖艺挣钱,可其中的心酸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如今既看到机会,怎能不紧紧抓住?
她眼睛微斜,看到桌上还堆着的十八两银子,心想:这里头或许就有这位公子的份儿。真是个讲究人,送钱也顾着人面子。
汤昭笑道:“那便好了。我正好要回云州,车马是现成的,咱们一起回去?”
隋大叔喜道:“好,我也想念云州的羊汤、炖菜……”
正这时,就听外面突然炸了锅了,无数人大呼小叫,脚步声如急雨般响起。
汤昭皱眉,心想:我都升级了师姐的福袋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意外?
就听外面有人喝道:“拿贼啊,拿贼啊!快拿偷剑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