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她是那束天光
房内着茜色襦裙的高挑少女背对着门站立,面向半支开的窗棂,单手将一支箭矢盲投入壶,立即引得房中那五六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惊叹叫好起来。“进了进了!又进了!”“吉娘子投得可真准!”“此去北地半年之久,吉姑娘的盲投还是这般神准呢。”一名站在衡玉身边的年轻花娘殷勤地替衡玉捏了捏肩。也有身形窈窕的花娘忙去捧了茶送到衡玉跟前:“吉姑娘今日作画也累了,喝口茶歇一歇。”“今日吉姑娘是给芍药姐姐作画,何日能轮到着我呀。”另一名花娘上前揪住衡玉衣袖,撒娇般晃了晃。这几下晃得萧牧直有些眼晕,以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行了,都别闹了,没瞧见吉姑娘的客人到了吗?且都随我去后头。”其中最为年长的一名女子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戴着月白面纱,抱起一旁的琵琶,朝衡玉福了福身。见她言辞举止间待衡玉多有敬意,萧牧多留意了这名女子一眼。“就是就是,别耽误吉姑娘会友了,走走走……”“咱们随丹蓉娘子去后头练曲儿去。”花娘们说说闹闹着走出来,经过萧牧身侧时,有人福身行礼,有人投去好奇的视线。萧牧面无异色,向她们礼貌颔首。“那郎君生得好俊俏,且是以往不曾见过的生面孔呢……”“丹蓉娘子,您与吉姑娘相识最久,可知这位郎君是何方神圣?”抱着琵琶的丹蓉娘子嗔了她们一眼,道:“打听这么多作何,管好你们的嘴。”“在外头那当然是要管好嘴的,打死也不会乱说一个字,可在您跟前不得多问几句嘛。”“是啊是啊,咱们姐妹也是想替吉姑娘把把关不是……”花娘们低声交谈着离去,顾听南将房门从外头合上。“你怎么会来?”“你怎么也在?”她与王敬勇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王敬勇皱下眉,“我自然是随我家将……郎君赴约来的。”“我么,当然是随阿衡一起长见识来了。”王敬勇抽了下眼角。这是哪门子见识?“听说这可是京师排在头一位的花楼。”顾听南朝他靠近了些,拿下颌指了指方才那些花娘们离去的方向,手肘轻捅了下王敬勇:“你方才瞧见没,那些个美人儿真真都是万里挑一的,那身段儿,那容貌,身上那香气,还有那说话的嗓音,都跟泡在蜜水里似得……”她说话的声音压得颇低,却掩饰不了欣赏美人的兴奋感。王敬勇僵硬地看了一眼她紧挨着自己的手臂,木然的脸上蓦地有些发烫。“京师果然是京师,当真不是旁的地方能比的。”顾听南喟叹着:“你说对吧?”王敬勇目视前方,越发僵硬地点头:“嗯。”顾听南察觉到他的异样,转头看过来,不由奇道:“你脸红什么?”“哪有?”王敬勇大为皱眉。见他这般反应,顾听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还恼羞成怒了?”“休要胡言。”王敬勇定定看着前方,恰隔着围栏见对面房中走出来一对举止亲近的男女,立时又转开视线,心跳似同楼下堂中奏得正高昂的乐声和上了,嘴上解释着:“……此地胭脂酒气熏天,实在燥闷得慌。”顾听南了然地长长“哦——”了一声,眼中忍笑道:“原来如此啊。”房中,衡玉刚招待着萧牧坐下。“为何要约在此处?”萧牧问。衡玉随手倒了盏茶推向他,道:“此处清静,适合说话。”萧牧:“……清静?”“她们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不会有人说出去我今晚与你在此见面之事。”衡玉压低声音道:“况且,纵然有各路眼线盯着你,他们知晓你今晚来了此处,也只会以为你是来此消遣的,人之常情么,便也不会疑心什么——但换了别处,可就不好说了。”听得这句“人之常情”,萧牧默了默,道:“……那可真是多谢你替我考虑得这般周到了。”“应当的。”衡玉道:“我都计划好了,往后你可就是此处的常客了。”萧牧一口茶险些呛住,咳了两声看向她:“你就这么信得过她们?”“那是自然。”衡玉答得没有犹豫。萧牧反倒有些好奇了:“你与这些人是如何交好上的?”他并无轻视青楼女子之意,正因是官家子弟出身,他更清楚这些女子们沦落风尘背后的凄苦与身不由己。他只是单纯好奇——虽知她极擅交友,一张嘴便能哄得人五迷三道,但到底所谓身份有别,她又是个姑娘家,究竟是如何与这些花娘们来往上的?“纨绔哪里有不逛花楼的?”衡玉也替自己倒了盏茶,随口道:“一来二去的,不就熟识了么。”萧牧半字不信:“你是什么人,我多少还是了解的。”她的所谓纨绔举止,细思之下,可知皆是有目的的,而非果真就是一味沉溺玩乐。哪怕是进官媒衙门做画师,也是为了方便接触那些权贵人家,暗查当年那刺青图纹的线索——纨绔之名,于她而言是方便行事、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太引人注意的障眼法。到底一个流落在外数年,‘名声’尽毁的女孩子,若将自己就此关在后宅之中,是永远不可能接触到她想要的真相的。“的确也是有个契机的。”衡玉这才认真回答他的问题:“瞧见方才那位抱琵琶的娘子了吗?”萧牧点头。“我唤她一声丹蓉姐姐。”衡玉道:“当年我被辗转卖入庭州青楼时,因年纪尚小又试着逃跑过,故而便被关了起来。被关在那个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待年满十四五岁便会被放出去接客,若是‘乖顺’些的,十一二岁也能出去做些端茶送水,伺候花娘的活儿。”她捧着茶水,说得不紧不慢:“出去才有机会离开,于是后来我便装得乖顺,才在十一岁那年的冬日得以离开了那座院子,但那些龟公们盯得很紧,不允许我们离开那座花楼,稍有些想逃跑的迹象,便会被打被罚。”“我便是那时认识的丹蓉姐姐,她彼时还是那座花楼里的花魁娘子。”衡玉继续说道:“有一回,我被一位醉酒的客人为难,是她救了我,帮我脱了身。”这句话很简短,却叫萧牧的心情低沉了下来。“之后她待我也多有照料,我便是在她那里认得了‘晏锦’,待熟识之后,我便设法托‘晏锦’出面替我赎身,帮我送信回京师。”衡玉回忆着道:“我回到京师后不久,家中和长公主殿下暗下追究了此事,那座花楼便被官府以私贩良人的罪名惩办了,那老鸨被判了绞刑,被拐卖而来的女孩子多是由官府出面查明籍贯,送回了家。”“丹蓉姐姐是被亲生父亲自愿卖进青楼里的,立下过卖身文书,非是被拐卖,故而不在归籍名单之内。后来我托人打听之下才知,在我离开后不久,便有一位客人将她赎了出来,带离了庭州,不知去了哪里。”“我放心不下此事,便一直尝试打听着她的下落,辗转一两年之久,才在京师被称为最下等的窑巷里寻到了她。”衡玉说到此处,眼神暗了暗:“我记得那晚见着她时,她被一位满身脏臭的男人打得浑身是伤,脸上也被划伤了。”“她告诉我,当初将她从庭州带走的那个男人,并非是她以为的良人,那人攥着她的卖身契,将她当作货物一般的私籍奴婢来对待,腻了之后便将她转手送给了旁人。如此数次之下,她被卖到京师,进了这暗无天日的窑巷。”“我将她带出来,替她赎身后,拿着她的卖身契,去官府销了她的贱籍。替她置办了一座宅子,留给她养伤之用。只是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脸上的疤,与心中的结却是就此留下了,她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不曾出过门见过人。”“那后来呢?”萧牧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后来有一日,我送了她一把她心仪许久的琵琶。”衡玉道:“她开始重新抱起了琵琶,练曲儿。再后来有一日,她出了门。再后来,她独自一人带着琵琶来了这燕春楼。”“她说,琵琶是她仅有的一技之长,她想自力更生,不想成为我的拖累,也不想一辈子都将自己关起来。”“当然,再卖身为奴是不能的,她便与这燕春楼里的掌柜说定了在此做奏曲的乐师,教授楼中的姑娘们乐艺。她一手琵琶出神入化,为燕春楼增色不少,掌柜的便也十分看重她。”“这两年多来,她还了当初我替她赎身、置办宅子的银钱。”衡玉说到此处,面上轻松了些:“又替被卖进这楼中的两个小女孩赎了身,如今就养在她的宅子里。”萧牧微微笑了笑:“往后你开了书院,正好让她们去读书,加上马家姑娘,便有三个学生可收了。”衡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旋即,想了想,又笑道:“以后会更多的。”她也替几个年幼的孩子赎过身,寻不到家人的,或是家人不值得去寻的,便留在了吉家或城外的庄子上。可单凭她和丹蓉姐姐两个人,能做的到底只是寥寥而已。“所以你替她们作画。”萧牧看向一旁的几案上她刚画好待晾干的美人图,道:“我原本只知,传言中你擅画美人,笔下的美人图被印为画册,可谓广为流传了。”“那些卖出去的画册得来的银子,我三,她们七。这里的花娘们或是因走投无路自卖为奴,或是被家人以所谓逼不得已的理由卖了进来,但总归多是私奴,而非如佳鸢娘子先前那般因晋王府之事而被贬为贱籍的官奴。《盛律户婚》中言,私奴如资产,可由主人自由买卖,若主人准允,亦可自赎脱籍。”说到此处,衡玉叹道:“可到底燕春楼的花娘们个个身价不菲,赎身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攒的。”但这两年来,因为画册的进账而得以自赎的花娘,也有三四个了。萧牧道:“自赎总是上策,此计为长久计。”被他人所谓赎身者,正如那位丹蓉娘子此前的经历,虽是从青楼中得以脱身,但多数总归还是贱籍,性命自由皆在他人手中。那些“救她们出风尘”的男子们,大多不愿做“赔本”的买卖,相比起替她们去官府销去卖身契脱籍归良,他们往往选择攥紧她们的卖身契,以保让她们永远无法脱离自己的掌控。而此时,萧牧看着眼前的少女,道:“谢谢你愿意将这些事说与我听。”他仿佛听了一个很长,很沉暗,却于这沉暗中窥见了一缕天光洒了进来的故事。她便是那束天光。而这一切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着的。世人多道她纨绔,张扬,不遵所谓世俗规矩,毁坏晴寒先生清名,又不解她为何有这样的“好运气”,在有过那般的经历后仍得家人宠溺,更有永阳长公主殿下百般纵容,这一切似乎都不合常理——但若走近她,了解她,便全然不会有这些不解了。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她配得上一切赞美,更是尤为值得被喜爱,甚至是敬重。“闲谈而已,有甚可值得道谢的?”衡玉喝了口茶润喉,觉得他这句谢有些好笑。“至少你愿意与我谈心,告诉我这些少有人知之事——”对上那双诚挚的眼睛,衡玉轻咳一声,到底没能昧着良心眼看他生出如此错觉,道:“其实……我对挺多人说过的。”“……”萧牧默然一瞬后,微一点头,去端茶盏。衡玉忍不住露出笑意:“茶都凉了,添些热的吧。”萧牧:……再凉能有他的心凉?“你怎还不问我今日约你出来是为何事?”衡玉看着他问:“你都不着急的吗?”萧牧也看向她:“你都不急,我急什么?”------题外话------是四千字的章节,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