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要吉娘子做老师
“等许久了吧。”太子在小几边落座之际,声音随意地道:“坐。”“是,多谢殿下。”吉南弦坐下后,含笑道:“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太子点头:“今日新请入宫中的一位郎中医术颇高明,父皇服下了他开的药之后,情况好了许多。父皇方才用罢晚食后便歇下了,今夜或能睡个好觉。”吉南弦:“如此便好。”“还有今日早朝之事,你可听闻了?”太子接过心腹宫人奉到面前的茶盏,含笑问。吉南弦如实道:“略有耳闻,尚不知详细。”“那吾说与你听一听。”太子吃了口热茶润喉,便将今日朝上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于吉南弦听。“如此萧节使真该要好好谢一谢殿下才是。”吉南弦道:“今日之后,那有关所谓私藏藏宝图的传言,定北侯也总算能得以甩脱十中之七八了。”“萧节使此番入京,是带着诚意而来,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而已。”太子缓声道:“萧节使是难得的聪明人,故而虽有诚意,却未必没有后路……自古以来,并非没有君逼臣反的先例,二弟不正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吗?”造反固然是错,是为大错特错。他时常会想,二弟真正要的,当真就是皇位吗?还是说,他不过是想借皇权替自己争回一份公道?但在父皇眼中,二弟就只是一个背叛了他这个父皇的逆子。二弟行事的确太过偏激,欲图以此来让父皇反思,让父皇看到自己的过失——道理说不通,便只能用刀剑鲜血来证明对错。但这份念想,或极难实现的。父皇不懂反思,亦或是说……父皇不敢反思。这些时日他时常听到病得糊涂了的父皇说一些陈年旧事,但那些话语中仍充斥着自欺欺人的怨恨与愤怒。吉南弦闻言垂下眼睛,并未接下这句有关晋王的话。他一贯是谨言慎行的,太子早已习以为常,也极能理解,故而只径直往下说道:“萧节使与二弟自然还是不同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处境更为艰难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父皇如今已近没有了自主判断的能力,朝中文官世族一派又多是将萧节使视为异敌,如此情形下,我若再袖手旁观,与逼人造反何异?”听他用了“逼人造反”四字,吉南弦心中升起钦佩之意:“殿下大善。”生来便至高无上者,往往是极难共情于皇位之下苦苦挣扎之人的,倨傲与冷漠多是刻在了骨子里。“善字倒谈不上。”太子笑了笑:“亦是为自身而虑,到底如此关头,大盛当真再经不起大的动荡了,我不过是在权衡利弊之余,又有两分拉拢人心的心思罢了——我虽不曾视老师一派为真正的劲敌,但亦不想来日做一个傀儡,许多事不得不防,如此便极需要一位如萧节使这般之人,肯站在吾身侧,替吾平衡局面。”“殿下方才言及‘逼人造反’,正如家中舍妹此前常言,一位即将饿死之人走投无路之下,偷了一只馒头果腹活命,虽错,却不必为耻。”吉南弦道:“同样的,殿下身为储君,若空有仁心而无手段计谋,亦难掌江山安稳——为天下万民之长久安稳而虑,而治,纵有心思算计,不落下乘,不为不善,反为大善。”太子笑着摇头:“南弦,你如今竟也会拍马屁了。”吉南弦也笑着道:“肺腑之言罢了。”“说来,令妹有大智也。”太子喟叹道:“你们家中兄妹三人中,实则数吉小娘子最得吉太傅真传,不仅是在学识之上,更有处世悟道之独到见解。”“是。”吉南弦认同地笑着点头:“家祖在世时,便常道,我们兄妹中数阿衡最有灵气天分,故而家祖最喜将她带在身边,事事亲自教导,又常言阿衡日后必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后来……阿翁早去,阿衡又遭遇了那般大的变故。太子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却并未流露出惋惜之色,而是道:“或正是吉小娘子有过旁人所没有过的经历,待处境艰难之人,方有感同身受的能力。”说着,笑着看向吉南弦:“吉小娘子身上的诸多特质,倘若用于治国之上,亦是大有助益……南弦,这偷师之事,可就指望你了。”吉南弦笑着叹息道:“我这做兄长的,自幼便处处比她不得,如今竟还落得个偷师的下场……”太子借用他方才的话,宽慰道:“为国之长远计,不必为耻。”二人说笑了片刻,吃了半盏茶。放下茶盏时,吉南弦说道:“说来,殿下有主和之心,若萧节使此番亦是为求和而来,那便真正是同路之人了。”萧牧此番为求和来,他已从妹妹那里知晓了,只是眼下并不宜与太子明言。好在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太子殿下也选择了这条路,若当真能做“同路人”,自是最好的局面。“是啊。”太子道:“吾倒真想与萧节使好好地谈一谈,说说话。只是,我今日于早朝之上待他已是多有回护,若再与之私下往来过密,莫说老师他们那些官员了,便是父皇,于此等关头恐怕也要起疑了。若果真招来父皇猜忌,于吾于他都是极大的麻烦。”吉南弦点头:“殿下所虑在理,此事不急,总有机会的。”“话说回来……”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做思索状。吉南弦遂正色以待。“吉小娘子此番可是与萧节使一同回的京?”太子问。吉南弦:“?”又来了是吗?“舍妹独自赶路恐不安稳,这才随了萧节使一行人回京。”吉南弦解释道:“但之后长公主殿下托了韶言前去接人,于是分为了两道,舍妹便早了萧节使一日回京。”“原来如此。”太子会意地笑了笑,又问:“那此次吉小娘子归家,可有提起过萧节使没有?”吉南弦唯有道:“自是提了的,只道在北地时,萧节使母子待她皆有照料。”太子眼睛微亮:“哦?照此说来,萧夫人待吉小娘子也十分满意喜爱了?”吉南弦:“……”他想表达的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有无奈失笑求饶道:“殿下就莫要拿舍妹打趣了……”“这可不是打趣,吾的直觉一向是极准的。”太子笑道:“不然你我打个赌如何?”“殿下想赌什么?”“便赌吾日后能否做得成萧节使与令妹的媒人——”吉南弦再次失笑:“殿下甚至未曾见过舍妹与萧节使站在一处过……究竟何来如此深的执念?就单凭此前臣那寥寥数言吗?”“否则怎能说是直觉呢?你就且说赌是不赌?”“殿下想赌,那南弦奉陪便是。”吉南弦私心里觉着,赌赢的机会应当还挺大的。此前他虽也怀疑过妹妹和定北侯关系匪浅,但前晚妹妹也明说了,二人是结盟的关系,他那口气便已经松下了。至于阿瑶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么,纯粹是胡思乱想罢了。就阿衡那没个顾忌的性子,若当真有了心上人,还不得闹得家中上下人尽皆知?太子正琢磨着要下个什么赌注时,只听书房外传来了一道宫人的通传声:“殿下,郡主求见。”“让人进来便是。”太子也放下了茶盏,下意识地看向被推开的房门。一名梳着丫髻,着鹅黄襦裙,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端端正正地行礼:“父王,吉大人。”吉南弦起身施礼:“郡主。”“仪儿怎这个时候过来了,寻父王何事?”太子语气温和带笑。“我不是来寻父王的,是来寻吉大人。”嘉仪郡主看向吉南弦:“我来还吉大人的书。”太子闻言看向她身侧跟进来的女使手中捧着的匣子,不由奇道:“南弦,你何时借了书给她看?”吉南弦闻言亦是一愣:“不是殿下让郡主来向臣寻些地方游记来看的吗?”“我何时说过?”太子看向女儿。女孩子理直气壮地抬起下巴:“我若不这么说,只怕吉大人不肯借嘛。”太子叹气摇头:“你想,朝你的老师去讨便是了——”说着,忽然想起来:“哦,我忘了,你前两日又将新来的老师给赶走了——倒还没来得及问你,这位邹少傅,又是哪里得罪了伱?你此前说那些老师只会教你棋琴书画,想换一个讲史的……怎么,难道邹少傅的史书说得不好?”“当然不好。”女孩子瘪了瘪嘴,道:“说春秋史时,他同我讲了寡妇高行,为守节而自残割鼻的故事。待说到西汉时,他专挑了《列女传》讲了好几日!父王您说,这是讲史吗?”太子不答反问:“如此说来,你不爱听这些了?”“当然了,我想听的是正正经经的经史子集,他们根本就是在糊弄我。”女孩子思索着皱眉:“您说,若我是个皇孙,不是郡主,他们还会如此糊弄吗?”“那就再换。”太子仍旧不答,只道:“换到你满意为止便是。”有些事,他想让仪儿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摸索,自己去选择。“我已经有想要的老师了。”女孩子露出笑意,看向吉南弦:“我想让吉大人做老师。”“哦?”太子笑着挑眉:“所以还书是借口,拜师是真了?”“这……”吉南弦受宠若惊地笑了笑,更多的却是不解:“臣如何堪为郡主之师?”“吉大人也太谦虚了,我今年虽才八岁,但也是听过晴寒先生大名的,您又是正经进士出身,如何不能做我老师呢?”嘉仪郡主满眼钦佩地道:“况且您于这几本书上的批注,我皆认认真真看了,这般见识眼界,这般胸襟与解悟,我看罢只觉豁然开朗,好似另有天地,这些正是我所神往的!”太子听了不禁笑道:“南弦,看来她这是真想拜师了,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若不答应,她怕是有得磨。”“可……”吉南弦失笑道:“可臣从未于这几册书上做过什么批注,郡主怕是误会了。”“吉大人该不是为了推脱此事,便哄骗我吧?”嘉仪郡主指了指女使手中的匣子:“这几本游记我看来有趣,本想使人出宫去买几册回来,然而打听过才知皆是孤本,乃是吉大人家中独藏,这批注不是吉大人所作,又能是谁?”吉南弦摇头笑道:“臣倒未曾仔细翻阅,还须看一看才知。”女使便将匣子奉上。他打开来,取出一本翻看到有批注的一页,笑了笑,道:“郡主当真误会了,这其上的批注端看字迹,乃是舍妹数年前所留。”嘉仪郡主愣了愣,眨了下眼睛:“吉大人的妹妹?”“是,臣家中有两位妹妹,臣所说的正是幺妹衡玉。”嘉仪郡主好奇极了:“敢问这位娘子今年多大年岁?”“已年满十八。”“才只十八岁的女郎啊……”嘉仪郡主惊讶不已:“这又是数年前的批注……”女孩子陷在震惊中好一会儿,而后一双眼睛越来越亮,目色坚定地道:“那我要吉娘子做老师!”太子和吉南弦对视了一眼,皆是笑了。“怎么?父王方才不是还说,要换到我满意为止么?”嘉仪郡主生怕自家阿爹不肯答应,忙道:“要我说,吉娘子虽无官身,没有功名,但论学识见识,便是考个状元也是轻而易举的。”“不是有无功名,是否官身的缘故。”太子看向女孩子,笑着说道:“拜师之事非同小可,吉小娘子的性子可比你还要厉害得多,断不是你呼之则来,想赶便赶的——你不如先去同你阿娘打听打听,了解罢吉娘子的事迹之后,再做决定不迟。”事迹?嘉仪郡主听得几分疑惑,几分好奇。一刻钟后,刚沐浴罢,坐在梳妆桌前,由女使绞着头发的太子妃,便瞧见女儿风一般跑了进来。张口投一句话,便是气喘吁吁地道:“阿娘,您知道吉小娘子吗?”……靠在榻中正看书的衡玉,忽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