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我兴许本就是个疯子

裴定既接受着这份监视,无论是否自愿,都已是姜正辅的棋子无疑。裴定是姜正辅的棋子……而姜正辅对萧牧的针对,朝野上下已是无人不知。“裴家背后既是姜家,那么这场刺杀的嫌疑,裴定便远比那位‘晏郎君’要大得多了……”几人出了暗室,印海于廊下说道。“没错,可谓是动机与时机皆具备了。”严军师看向廊外夜色,道:“且当下看来,晏家与裴家,应当并非同路之人了……”若晏氏也听命于姜家,在已有裴定这个称手的棋子可用以驱使之下,晏泯绝无可能亲自入营洲。所以,这大抵是两路敌人。随着事态进展到当下,局面也慢慢变得明朗了。冷风灌入廊中,衡玉虽抱着手炉,仍觉浑身冰冷。刺客身上的刺青她已验证过,当下来看,安排了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极大可能是姜正辅——而‘巧合’的是,她此前根据诸多条件,所推测出的“暗月楼”那些杀手易主后归顺于了何人的名单之上,排在头一位的,便是姜正辅。如此这两条线索算是对上了……所以,她与萧牧共同的仇人,是她阿翁的学生,是他父亲舒国公的至交好友吗?而抛开这些旧时情谊不提,姜家世代为官,根基深厚,姜正辅如今更是高居中书令之位,是一座极难撼动的大山。但即便如此,有些事也必做不可。不单为了旧时仇恨和已故者的血债,亦是为了活着的人——祖母,阿姐,兄嫂,小阿姝,还有嫂嫂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她绝不能将他们的生死交予仇人之手,让仇人再有伤害他们的机会。若萧牧此次能活下来,他们一起去做此事。若萧牧……那她便连同他的那份仇一起报。衡玉半垂着的眸中眼神坚定。她与严军师和印海又分析了诸多,包括晏锦此番来营洲,究竟扮演得什么角色——衡玉离开后,严军师转身要折回暗室。“还审?”印海问。“可不能光听那小子的,他说问不出来什么就不问了?”严军师头也没回地道:“万一呢,试一试又不吃亏。”印海赞同地点头。此言倒也无甚毛病。紧要的机密这女使兴许并不知晓,但一些皮毛线索,有时也是用得上的。不过话说回来,严军医为何会认得出这女使是姜家的人?既是派来做眼线的,从前在姜家时必然也不会太显眼,且所谓‘这女使是为姜家姑娘所救’……如此隐秘之事,严军医又是如何得知?换作往常,八卦嘴碎如印海,少不得要追上去问个究竟。然而当下,却也只是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好奇了一遭,并无甚深究的兴致。印海叹了口气,离开了这座偏院。毕竟有人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啊。……衡玉回到房中之后,便坐在窗边,望着滴漏出神。纵然刺杀与晏锦无关,他必定也不可能白走这一趟——而除了刺杀之外,便只剩下下毒了。此际冷静下来想想,刺杀是为直取萧牧性命而来,的确像姜正辅的手段。而此毒既能拖延至今,对方的意图便不在萧牧的性命,或者说不完全在——毕竟其意图不明之下,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一定会“救”萧牧。但在她昨日已将‘侯府有急事’的消息透露给了晏家仆从之后,他必然也该明白最后的‘时机’已经到了。他还打算继续耗下去吗?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该耐着性子等他的反应,还是主动做些什么?她知道此等博弈之下,耐心二字尤为重要,一旦乱了分寸便会暴露弱点,甚至是掉进对方布好的陷阱里,可萧牧此时……若白神医当真救不了,那便只剩晏锦这条路可以试着一博了。天光已然大亮,侯府四下早早地热闹了起来。萧牧之事瞒得很紧,今日除夕,府中众人按照早已安排好的除夕章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贴年画,挂新灯,备年食,放炮竹,嘈杂声中尽是热闹与喜气。衡玉也换了新衣,净面梳发,虽心思全无,但到底不好公然摆烂,叫人看出异样。被蒋媒官催着去给萧夫人请安之际,她最后看了一眼滴漏。再等一个时辰……昨夜她与严军师和印海已谈罢此中利弊,萧牧未醒,谁也不能真正替他做决定,稍有不慎恐坏大计不谈,且谁也预料不到最终的结果如何——但人若都要没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她此时的想法再明确不过,只有两个字:救人。所以,若一个时辰后,白神医那边还是没有好的进展,她便去寻晏锦。衡玉踏出堂门之际,翠槐从外面回来,于石阶下行礼道:“姑娘,晏郎君使人来传话,邀姑娘今晚前去临江楼共度除夕。”衡玉脚下顿住。今晚?除夕夜团圆饭自是在晚间,如此再合情理不过。可他果真是一个极有耐心的执棋者……“去回话,便道我有事寻他,让他早些过去——”衡玉正思索着将见面的时辰定在何时最为妥当,只听得有急急的喊声传来。“吉画师!”听得熟悉的声音,吉吉忙转头去看院门处:“姑娘,是大柱来了!”虽说是未婚夫,见到对方前来却也不至于这般反应,吉吉紧张的情绪源于此时蒙大柱前来,多半是萧侯那边有了什么消息——这消息,是好是坏?衡玉心中一紧,已大步走了过去。短暂的交谈后,她随蒙大柱匆匆去了萧牧的居院。……衡玉前往了临江楼赴约。即便此处离侯府不近,单是马车便赶了半个时辰,但她到时,仍是刚进午后申时,距离晏锦起初定下的时辰提前了许多。她已提早让人去给晏锦送了信,让他尽早过来。饶是如此,她依旧坐着等了半个时辰,方才见到那道姗姗来迟的身影。“小十七,你催我催得这样急作何,昨夜宿醉,我这头且还疼着呢……”晏锦来到这间雅室内,打着呵欠坐了下来,边埋怨着衡玉:“你可真不知道心疼人啊。”“你终日眠花宿柳,美人环绕,用得着旁人来心疼么?”衡玉语气一如寻常,随手倒了盏茶水,推到他面前:“此时想必酒也该醒了,那咱们谈一谈如何?晏大东家——”晏锦去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面色没有波动,继续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我这模样,若当真做了晏氏的东家,还不得将生意悉数败垮了去。”“所以呢,你平日里做生意时,用得是哪一幅模样?晏氏商号的生意遍布大盛,至今可半分没有衰败的迹象。”衡玉的声音也很随意,却半点不曾留给他再回避的余地。她此番,不是为了同他言语周旋来了。晏锦吃了口茶,“啧”道:“我们小十七亲手倒的茶就是好喝,只是想必也不能白喝啊……喝了这茶,就不能再对小十七说假话了。”言毕,他含笑看着衡玉,道:“我与小十七之间,实则无甚不能说的,只是从前不必说而已——不如这样吧,小十七问,我来答。”衡玉便也直截了当地问了。“晏泯,是吗?”晏锦笑着点头,又吃一口茶:“是啊。”他承认得轻松而利落,衡玉又问:“此来营洲,是为藏宝图?”“这个问题是否有些看不起我了?”晏锦叹气反问:“小十七觉得我缺银子么?”又笑微微地说道:“再者说了,传言不可信,为了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以身涉险,岂不太蠢了些?”衡玉便继续直白地问:“所以,你背后之人是谁?”“背后之人?”晏锦笑了一声,慵懒地展开双臂,做出任由衡玉打量的姿态,饶有兴致地问:“小十七看我像是他人傀儡吗?”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衡玉点头:“倒也是,晏大东家的名号已然十分响亮,大可独当一面独自谋事了。”“不,我还缺一个如小十七这般聪明的人作伴啊。”晏锦抬手也倒了盏茶,推到衡玉面前,笑意温和带着歉意:“此前多有隐瞒,是我的不是。这盏茶全当赔罪,还望小十七不要生我的气才好。”“说笑了。”衡玉语气坦然:“你我并非三岁稚童之间的交情,世人皆有秘密,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坦诚,这无可厚非,更谈不上生气二字。”“我倒希望你生气。”晏锦痛心般叹气:“如此至少还能显得我重要些啊……”衡玉也叹了口气,看着他道:“你如今已是不能再重要了——”晏锦哀叹:“那也不是在小十七心中的分量啊。”听着他看似在插科打诨,实则在消磨她耐心的话,衡玉半垂着眼睛看着他倒的那盏茶,道:“不为财,也非受人胁迫、与人同谋,所以——你想造反,对吗?”女孩子拿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最大胆的话。然而却也惊不到对面坐着的人。“造反么,我自认暂时没有这个本领……”晏锦悠悠地道:“可你不觉得,这世道上的不公实在太多了些吗?若能乱一些,先破而后立,或是个救世之道。”听着这句话,衡玉看向他的眼神里真正带上了感到陌生的探究之色。“小十七,别这么看着我。”晏锦笑了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昨日我察觉有异,还曾提醒过伱不要出门走动,你我不是敌人。”“所以,昨晚的刺杀不是你的安排?”衡玉问。虽已大致确定了是何人的手笔,但多问一句也没损失不是。晏锦摇头:“不是,我没有道理多此一举。”“所以,下毒之人是你。”衡玉的语气是笃定的。晏锦微笑点头:“不错。”听他承认了,衡玉并没有着急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端起了茶盏。见她动作,晏锦道:“小十七,我未曾想过要与你对峙,你我脾性相投,本就该是一辈子的好友。且我想做之事,或与你不谋而合……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追查晴寒先生之死的真相吗?”被他道破心思,衡玉也无隐藏之意,从容点头:“是啊,一直在查。”晏锦笑看着她:“那查明了吗?”衡玉很坦诚:“有眉目了。”“对方怕不是寻常之辈吧。”晏锦语气温和:“我可以帮你,你我之事,本就是殊途同归。”衡玉慢慢放下了茶盏。“我也不想与你对峙。”她看向晏锦,认真地道:“到底谁也不想同一个自己看不透的人做敌人,看不透,怎么赢得了呢?”“小十七,你不用赢我。”晏锦笑着道:“你我作伴,我的即是你的,毕竟我族中那些人啊……”他说着,“啧啧”了两声,摇头道:“这世间没有几个值得之人,小十七是个例外。”“多谢抬爱。”衡玉道:“可你我殊途却不同归——我要报的只是私仇。”而他话中之剑锋却是指向天下人。她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为何如此,但话已至此,他们的确不是同路人。“私仇?”晏锦好奇地问:“晴寒先生这般身份,对方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其背后的可能,你该是深想过的……若是与最高处的那人有关,这仇还是私仇吗?”“仍是。”衡玉答得没有犹豫。一人之错,绝无可能让天下人担责。晏锦无奈笑了一声:“说来你吃得苦头也不算少了,怎竟还是有如此天真固执的一面呢。手中无刀,何以抗衡?”衡玉:“若非要以天下人为刀,此仇或不报也罢。”“说你固执,你倒极容易放下了。”晏锦喟叹一声,靠在了椅背里:“你从天下人身上又得到过什么吗?或者说,他们活在如此不公的世道之上,浑浑噩噩,艰难愚昧度日,当真有意义吗?”衡玉:“我未曾得到过什么,也未曾给予过天下人什么,正因如此,不予则不夺。浑噩艰难与否,然蝼蚁至少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活着才能变好,死了便什么可能都没有了。我见你活着艰难,不如送你去死,以你之命助我先破后立——世间不该有这般古怪的道理。”“我道你洒脱不羁,可骨子里还是如此。”晏锦摇头感慨:“晴寒先生什么都好……可怎么尽教了些古板的硬骨头出来呢。”舒国公那血淋淋的先例,竟是还不够吗?晏锦的眸光隐隐暗下了两分。听出他话中所指之人是谁,衡玉未多言,暂时了结了这个话题:“我与你之间,暂且谈到此处,日后是否为敌或看形势施为,顺其自然即可。”“论起抛下我,你知道要顺其自然了,这一点倒是洒脱。”晏锦欣赏地看着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十七。”“那便说一说萧侯之事吧。”衡玉开门见山:“如何才肯交出解药?”“所以,你是替他来同我谈判的吗?”“是,你今日连侯府都未敢踏足,可见戒心。由我来做这个中间之人,最为妥当不是吗?”“是啊。”晏锦语气闲适地道:“可有些事,总还是要与萧侯亲自相谈的……只是想来萧侯此时未必开得了口,既如此,不若先拿一件信物来换解药如何?”“何物?”晏锦含笑:“卢龙军的兵符。”“这个啊……”衡玉会意点头:“北境之地,兵马向来不易受朝廷控制,一只兵符便可调动千军万马,若是卢龙军这般精兵,更是足以乱天下了。”“是也不全是。”晏锦纠正道:“萧侯于军中威望甚重,相较于一只冷冰冰的兵符,自然还是萧侯更可贵些。”“所以,你此番下毒,是为逼迫他不得不与你合作——”“怎会是逼迫呢,我并无意伤萧侯性命,所谓下毒,只是一表合作的诚意罢了。”晏锦笑道:“否则,我这区区商人,何来的资格与萧侯平坐相谈呢?”衡玉认真评价道:“这般诚意,多少疯了些。”“疯吗?”晏锦“哗——”地一下打开了折扇,笑着道:“或许吧,疯人多不自知,我兴许本就是个疯子。”“可解药在疯子手里,此事还是要谈下去的。”他笑着问衡玉:“不知如此大事,小十七可否做主替萧侯答应?”“我自然是不能替他答应的。”在晏锦再次开口前,衡玉接着道:“但我可以替他回绝——”晏锦眉心微动:“哦?”“他不会答应的。”衡玉道:“我想,你选错人了。”晏锦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小十七,你与他才认识多久?”他似感荒谬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你当真觉得,有人会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你可弃天下人于不顾,焉知不会有人为天下人弃己身呢?”衡玉反问。这次晏锦笑得更大声了些,好一会儿才止于笑意,往下说道:“可我能给他的,不单是活下去的机会啊。”“还有什么是比性命更重要的好处吗?”衡玉问罢,忽有些倦怠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内间方向:“该问的我都问罢了,剩下的,不如你们自己谈吧。”晏锦闻言,眼睛微闪,抬眸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