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感性的是他

“当年我阿娘有孕时,正值我家中祖父于北地领兵征战。那时祖父被奚人围困,下落不明,消息传回京中,我阿爹趁夜翻墙出府,独自离京,去往北地打探祖父音讯。此事不知怎么被阿娘察觉了,阿爹在前面走,她带着八月身孕跟在后面——”说起父母这桩之后被家中人反复提起公开取笑处刑的旧事,萧牧眼底有些涩然笑意:“待二人赶到北地,祖父已经转败为胜,解了困局——阿娘就这么在北地生下了我,因条件不足,便在附近的镇子上寻来了一位年轻的乳母。乳母彼时刚与丈夫在战乱中失散,数月大小的孩子也不幸夭折,虽是个遭遇不幸的可怜人,骨子里却乐观豁达,因此与我阿娘极为投缘。”他缓声说着,衡玉静静听着。“后来回京时,乳母也陪同在侧,直至我三岁那年,北地传来消息,找到了乳母之前失散的丈夫。得知此人辗转被编入北地驻军当中,乳母便赶回北地与之团聚。只可惜好景不长,刚结束这段长达三年的生离不久,便是死别。”“此人因伤病过世后,乳母便独居北地,其间同我阿娘一直未曾断过书信往来。”萧牧话至此处,微微一顿,才往下道:“直到后来我家中出事,乳母辗转寻到了我阿爹在北地的那位旧部询问情况——自我现身与她相见之后,乳母便成了亲母。”“与我以母子相称,让我得以有新的身份掩饰过往,这些皆是母亲主动提及。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母亲做了诸多改变与付出,一步步到今日,这八年的路,她走得极不容易。”衡玉听得心中颇触动。自从开始怀疑萧牧的身份后,她便想过萧伯母的真正身份,不解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般细致真切——现下看来,这份母子之情从始至终都不是演出来的。“那侯爷的样貌呢,又是如何掩饰的?”她又试着问了个相对而言不大紧要的问题。“起初是掩饰,之后便是彻底改变了。”萧牧半垂下眼睛:“彼时严明初习得此改变容貌之术,我便逼他用在了我身上。”衡玉想象不到所谓改变容貌之术具体是如何施用的,但想必能叫一个人褪去原有模样的手段,必然会让人经历一番痛苦折磨。她未有也未敢细问,片刻后,才道:“所以严军医是知情者,那严军师想必也是了?”萧牧道:“严军师本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名暗卫,起初逃离京师之际,是他带着严明替我引开拖延了追兵,险些为此丧命。”衡玉不由了然:“如此也难怪严军医将侯爷的命看得这般重,说话又这般硬气了……”想到严明的硬气程度,萧牧扯了扯嘴角,有些自愧:“我亏欠他们太多,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侯爷这般想,就如同从不照镜子一般——”衡玉笃定地道:“他们肯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侯爷值得啊。”在时家这座大山已经轰然倒塌之时,让这些人却仍甘愿以性命相守的少年——怎能说自己何德何能呢?衡玉看着面前的人,好似看到了昔日破庙中的那名少年:“严家父子很了不起,萧伯母很了不起,侯爷也很了不起。”他待身边之人、乃至陌生百姓如何,这些皆不必再多提,他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而他所拥有的不止是善——昔日身为“时小将军”时的荣光,或可说是他的祖辈父辈积累而来的蒙荫。但成为如今这位稳握北地兵权的营洲节度使、功绩名留青史的萧将军,却是凭得他自身之力。他是了不起的,此一点毋庸置疑——却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她明白他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好,阿翁出事时她只有九岁,多年来尚且难消自责,更何况是他。只说别人的付出,只说对别人的亏欠——可他自己,这八年究竟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关于此,他只字未提。衡玉也没有试着去问,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后,便朝那虚弱之人伸出了手去:“侯爷,烤烤火吧。”知他动作艰难,她倾身,小心翼翼地将他双手抬起,托在手中,放在火堆上方。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虎口处皆有粗糙的薄茧,凉得刺骨。“烤一烤就暖和了。”衡玉笑着看向他。女孩子冻伤的脸颊被火光映得发红,一双澄澈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苗在闪动。萧牧察觉到自己被女孩子轻轻托着的冰冷麻木的十指,渐渐在恢复知觉,如冰封了一整个漫长冬日的长河,被唤醒复苏。手臂也有了些力气,他将双手拿离,反过来将她的手捧在了手中。衡玉不由一愣。萧牧垂眼看着她:“你一直在下面这么托着,不觉得烫吗?”烫?衡玉忽觉被烫得脸颊都热了,赶忙缩回手放在膝盖上:“是……挺烫的。”萧牧看似漫不经心地翻转着手掌烤火,微微动了动嘴角,眼尾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四下安静了片刻,只有树枝被燃烧的响动。“侯爷,其实我方才未有完全说真话。”好一会儿,衡玉忽然说道。萧牧转头看向她。“侯爷问我为何去而复返,实则不单是想救侯爷,更因为我疑心那些欲对侯爷不利之人或与我追查之事有关——”萧牧问:“那方才为何不曾一并言明?”“想等和侯爷相认之后再说,方不显得冒昧嘛。万一侯爷不愿与我相认,那些旧事便也不好与侯爷提起了。”衡玉坦诚地道。萧牧“哦”了一声:“所以,你之所以想要相认,是因有消息要与本侯互通互换,用得上本侯。”果然,这就是只满脑子弯弯绕绕的狐狸。衡玉轻咳一声:“也不全是,到底咱们刚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后余生,人总是会感性一些的。”萧牧又“哦”了一声。感性的那个人好像是他。但还是颇有些认命地道:“那便说说你在查的旧事吧。”“还是八年前我阿翁之事,那晚于山中劫杀我们的人,并非寻常山匪——”衡玉收起了随意的神色。而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的洞外,隐隐有人声忽然传来。“你们几个,去前面看看……”“快……”衡玉闻声神色微紧:“侯爷,有人来了。”而来人是敌是友尚不好说。萧牧已经收回烤火的手,握起了身侧染着血迹的长剑,支撑着站起身来,面向洞口方向,将衡玉挡在身后。衡玉也拿起了那只袖箭,迅速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