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醒来吧,少年!

初时一撮人。

随之一伙人。

接着一堆人。

然后一群人。

队伍的规模嗷嗷暴增。

猎妖客的数量噌噌猛涨。

三七。

一〇九。

二一一。

三四九。

四六一。

五八七。

……

数,除不尽。

人,除不尽。

抛开此前已经在斗法中死去的不算,随着被调虎离山后又去而复返这拨队伍赶到,今夜入山的猎妖客差不多齐了。

八百。

本来都是奔着宠渡来的,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谁是谁?从林间到空地,分布了二十几处战圈。

大圈小圈,圈比圈。

外圈里圈,圈套圈。

我圈邻圈,圈连圈。

远圈近圈,圈隔圈。

旧圈新圈,圈生圈。

时而合,时而分。

时而聚,时而散。

蚂蚁争食似的,一锅粥。

挡得下正面的明枪,防不住身后的暗箭。

形单影只的被围殴,拉帮结伙的被冲散。

前一刻还联手求生,下一刻便把脸闹翻。

——“早看你不爽。”

——“先前偷袭的是你?”

——“还我兄弟命来。”

——“你身上有我要的,速速领死。”

——“把上次抢的东西还回来。”

……

无关对错,不涉正邪。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无怨无仇,那就图利。

杀戮的欲望,在本能里滋生,在血腥中疯长。

气氛使然,不管是自愿跳进去,还是被迫卷进去,用不多久便已杀红了眼。更别说那些斗了多时的人,早模糊了最初的目的。

再往后,话来不及多说,铜板先放一放,储物袋有命再捡,伤口没工夫止血……

所有人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杀!!!

一双双血色的眼。

一张张扭曲的脸。

一帧帧鲜血淋漓。

一幕幕尸首异处。

在雷火明灭间,在光影交错中,一切宛如一幅画卷,纵然残酷与暴戾,却透着一种原始的野性和诡异的美感。

这是人性的悲剧,却是本能的狂欢。

这是修行的邪典,却是斗法的盛宴。

修为不同,斗法所用的手段及其威力自然天差地别。

丹境以后,往往以法宝、术式及神通分高低;但在此之前,——便如在今夜这场猎杀游戏中,只能以最基础的手段见生死。

道法,符纸。

法器,暗宝。

阵法,体术。

驭兽,毒攻。

……

万千手段,争奇斗异。

至于炼体,仅此一家。

“若有九二玄功,哪怕只是小成,再来几倍的人,又有何惧?”宠渡身在人数最多的一处战圈,一边感慨与惋惜,一边淌着汗水与热血。

这血是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

手里握的刀,已经是第三把了。

头两把,全部干断。

刀下亡魂,纵没一百,也早过了五十。

那一招一式,由神念勾勒出来,便似精妙绝伦的舞蹈。

胡离自问平生从未见过这样酣畅淋漓的刀法,便是自己,抑或所见所闻的其他人,在宠渡这个年纪时,于体术方面远没有如此高的造诣。

简单实用,不见花里胡哨。

洒脱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果断决绝,不留一线生机。

霸道狠辣,尽显男儿血性。

边看边想,胡离福至心灵,滤掉周围纷扰的其他光影,将神念只聚于宠渡一人,脑海里仅有一个持刀挥舞的白色人影,闪烁着,变幻着……最终化作了一个字。

——“战”!!!

在这一瞬,似石投平湖,胡离心神震颤,似窥见了刻进宠渡骨子里的一种东西。

本能!

战之本能!

远非纯粹的武技招式可比拟,也比战斗“意识”来得深刻。

这种本能是一种直觉,是危机降临前的预警,是对先机的争取、把握与利用,是无所畏惧的一往无前,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放弃的坚忍。

艰苦的训练,可以让力量更强,让速度更快,让反应更敏捷,让出招的时机与角度更巧妙……终归只能提升战斗意识,却无法取代本能。

因为,它是天生成的。

常言“勤能补拙”,话自不假,可只有像胡离这样历经大风大浪过来的元婴老怪才明白,勤奋永远无法替代天赋。

而宠渡,正拥有这种天赋!

“妙极,妙极。”

作为一名旁观者,胡离止不住热血沸腾。

至于当事者,那些身处战圈的其他猎妖客,混战之下保命已属不易,何来闲暇留意这些?自然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观感与慨叹了。

“再精明又如何?”

“躲得过老子,躲不过别人。”

“今夜该是这厮的劫数。”

“不急,那小子身上绝对还有法器。

“对,先让他们斗,咱们看稳了再动手。”

鹬蚌相争,从来不缺渔翁。

藏在林间按兵不动的,并不少。

熊熊火光下,易见冷箭嗖嗖。

双拳难敌四手,乱战之中,修为已非决定生死的根本,便是那等归元高手,也有三两个中了暗算,继而遭受围攻,死在乱剑之下。

但宠渡不惧。

因为有神念。

不管从哪个方向来,不管时机如何精确,不管角度如何刁钻,宠渡仗着神念,腾挪闪移不沾身,令射来的冷箭尽数落在周围人身上,甚而好几次借此脱险。

暗处的人一头雾水。

“乖乖,背后长眼睛了?”

“我看是运气。”

“放屁!运气再好,能回回都躲开?这小子有点邪性。”

“瞧瞧死的那些人!这厮拳脚是真厉害,正面打我自问不敌。”

“就看有没有破绽了,哪怕一次、一小会儿,足矣。”

“盯紧点儿,看准时候上。”

说话的不光是人,尸体也是会“说话”的。

一具尸体,或许“声音”太小;但如果七八十具尸体围成几圈摆在那儿,且身在垓心的人还屹立不倒,那意思就太明显了。

别惹这位主儿。

宠渡,就在这样的圈里。

宠渡,正是这样的主儿。

方圆五丈范围内,已无活人!

爆发的欲望扭曲理智,极致的癫狂催生无畏。

很快,有人填补空白。

很快,空白再次出现。

反反复复。

尸圈的数量,并无变化。

变的,只是尸圈的宽度与高度。

有灵石塔在手,在气窍的疯狂吸食下,元气实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补充灵力的同时不断修复伤口。

宠渡越战越勇,不见丝毫疲态,从混战开始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刀下人头的数量再跨一个门槛。

“百人斩”!

此时,八百人已去其三,但谁也不曾想过罢手。等到人数只剩原来的一半左右,灵力不济,符纸告罄,筋疲力竭……每个猎妖客面临的隐患各不相同。

所有人都预感到,尾声近了。

谁能撑住,谁就是赢家。

因此,更加疯狂。

战局,越发混乱。

此刻,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有命,乃唯一意义!

生存,还是死亡?

这是个问题。

是满载而归,还是长眠于此,取决于是否露出破绽。

不幸的是,值此最后的紧要关头,宠渡露出了今夜最大的破绽。

——嗡!——

正是成也神念,败也神念。

神念常开,终至极限。

仿佛被人在身后望头上狠敲了一闷棍,宠渡耳鸣目眩,脑瓜似要炸开一般,痛呼声中下意识抬手捂头,脚下虚浮步态缭乱,整个人摇摇欲倒。

但眼下局面,岂容倒下去?!

腮帮一紧,宠渡忍痛强撑,止不住抖如筛糠。虽在人堆,但被暗里多少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刚才那一趔趄,现在这阵颤抖,纵然细微,又怎逃得过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四周的树林中,荡起元气的波动。

传送阵的灵光,照亮百十对眸子。

那眸子里,无不闪烁着兴奋。

追了大半夜,终于到时候了。

“动手!”

“上!”

耳鸣嗡嗡,声音在宠渡听来,很远。

眼晕阵阵,似见一片黑影蹿上半空。

屋漏偏逢连阴雨。

一道径长三丈的冰柱拔地而起。

一丛雷弧在人群中穿梭游离。

一块地面忽然间变作噬人沼泥。

……

邻近多处战圈中,先后有人被迫祭出了杀招!

被打过来的,被破后撤的,被气浪甩飞的……附近但凡还能动弹的,都到了宠渡这边,惊哇哇叫着撞成一团,原本吵骂打杀不可开交,却忽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垓心那个血人。

四肢拄地,苦苦挣扎。

“宠渡?”

“是他!”

“全因为这小子!”

“砍死他!”

我们累了。我们倦了。

我们厌了。我们怕了。

我要热水。我要喝酒。

我要姑娘。我要被窝。

不是因为你,今夜能变成噩梦?

所以,只要你一死,这梦就醒了。

我,我们……就能活。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标出奇地一致。

最里这一圈,是本就在周围的人。

中间的一圈,是从其他战圈来的。

外间那一圈,是从林间跳出来的。

里外三圈,高低两层,将出路封死。

……什么声?好吵。

……什么光?好亮。

宠渡摁头抬眼,只见混沌一片,模糊的景象拉伸,紧缩,起伏,撕扯,旋转……

时间,仿佛变慢了。

是什么时候来着,十二还是十三岁?因为刻出人生第一张符,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宿醉——现在的感觉比那时醉酒还恼火啊。

扭曲的光色中,走来一人。

老头子?!

一说酒,你这老酒鬼就出来了?

果然不能提酒呀,偷偷念都不行。

师父停下了。明明在眼前,却感觉很远。

师父的样子有些模糊,却不扭曲。

师父在笑,笑得很鸡贼。

你个老顽童!

地面怎么在晃,是有人在跑么?

好冷的夜风,吹得脸疼。

好重的杀气,刮得心紧。

宠渡甩了甩脑袋。

好重的脑袋。

不能睡。

老头子正看着哩。

起来,死了谁给老头子报仇?

起来,不是要做教主么?

起来,你可觅得爹娘的下落?

起来!

起来啊!!

起来!!!

抬眼再看时,师父已经消失了。

恍惚间,泥丸宫中那个小金娃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骤然睁眼。

与此同时,不知起于何处,隐隐约约似有一个渺远的声音高喊着:“醒来吧,少年。”

霎时,灵台清明。

宠渡眼射金光,猛力上蹿。

刚刚跳开,脚下轰隆炸响,来自四面八方的流光撞在一处。借着爆炸的气浪,宠渡冲天而起,凌空翻身一个倒栽葱下来,从袋中拍出个不倒翁摁在地面。

手臂一屈一抻。

五指铆劲儿一拧。

灵力,似小旋风一般灌入不倒翁。

顺势一个空翻,宠渡第二次跃起。

围上来的猎妖客顿时方寸大乱。

“什么东西?”

“小、‘小可爱’?!”

“我早提醒过的,你们却当耳旁风。”

“还说个屁,快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