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一会(7)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巳时三刻,京都鸭川东岸,祇园精舍。

“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沙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骄奢主人不长久,好似春夜梦一场。强梁霸道终殄灭,恰如风前尘土扬。”

今川义元轻声吟诵着《平家物语》里开场的诗篇,马蹄踩过曾经见证过无数盛衰交替的京都泥土。他本人,他身后那面迎风作响的赤鸟马印,和赤鸟马印身后上万打着二引两旗帜的今川军,也即将成为京都见证过的盛衰交替中的一部分。

至于是盛、是衰,就要取决于“骄奢主人”们的“霸道”了。m.

按照事先的约定,今川军会在迂回切入京都后,快速登上音羽山山顶,立起赤鸟马印作为新的将旗,由太原雪斋接替武田晴信进行指挥。

然而,太原雪斋此刻却压根不在今川军军中,而是已经暗中到了数里之外的鸭川西岸——京都御所-皇宫御苑。

“雪斋大师,前方有请。”中御门宣秀、山科言继、一条兼正等今川家在朝中的人脉尽数出马,来到目前还未被战火蔓延的京都北部,让自家的门客接应太原雪斋悄悄地渡河,躲过了三好家眼线的监视。

“有劳诸位了。”太原雪斋一路奔波后,终于找到了歇脚的机会,便换下身上的便装,重新穿上了外交僧惯用的白衣。

“已经打点好了,尽快将大师引荐相国殿下,讨论拟定三好家为朝敌的旨意。只是,若是这京都还在三好家控制下,朝廷也不想和他们闹得太僵……”中御门宣秀一面向太原雪斋解释道,一面道出了公卿们的苦衷。

几年前的木泽长政之乱中,今川家协助细川家剿灭了木泽长政,而与木泽长政关系甚秘的鹰司兼辅、二条晴良、九条植通等人也随即失势,朝中大权落到了近卫植家和与细川家、今川家等家族亲近的公卿们手中。于是,在此次三好长庆和细川晴元的对立日益激烈后,细川晴元就向朝廷暗中请旨,想将三好长庆拟为朝敌,在大义上摧垮其威信。

然而,那时京都的实际控制权已经落在了三好家的手上。虽然古往今来,鲜有武士敢直接对朝廷动武,但朝廷也不想把和京都实控者的关系闹得太僵。所以朝廷方面提出了条件,要等到南军确保皇宫和公卿住所的安全之后,才就此事进行商议。可这又谈何容易?三好长庆纠集的北军同样是实力强悍,想要打下其把守的京都,可谓难上加难。

而这,就是太原雪斋此行的目的。

“这么多大场面,居然都只是障眼法吗?”一条兼正望着京都南方、鸭川两岸腾起的漫天烟尘,禁不住向太原雪斋感慨道:“调动十余万大军在京都混战,其实只是要把三好修理的注意力引开,好让您有机会从京都北方潜入皇宫。用您那惊人的舌辩之才,说服朝廷,当场下旨三好长庆为朝敌。十余万人为一人打掩护,好大的排场。”

“北军都是西国各地汇集而来的朋党,与三好修理非亲非故,都是为了自家利益或是名望而来。若是在酣战之际,朝廷当堂下旨三好修理为朝敌。怕是旨意一到军中,军心就要大乱,谁还愿意为‘朝敌’拼命?与‘朝敌’为伍又哪还有半点利益、名望可言?那北军自然将如鸟兽散,抛下三好家撤军。而南军也可以顺势挺进,驱逐孤立无援的三好家,护卫朝廷安全,一石二鸟。”太原雪斋循循善诱,将其中的利害剖析于面上:

“既然手中握有逆转乾坤的筹码,朝中的殿下们又何必要等待南军打下京都、大局已定后再锦上添花?这不也是重振朝纲威严的大好机会吗?只需要一纸诏书罢了。”

“雪斋大师所言甚是。”山科言继从旁应道:“先前雪斋大师给我们的来信里,也写明了其中因果。奈何相国殿下和陛下、太子等人顾全大局,还是难免有所犹豫。这才要拜托雪斋大师亲临宫中,为他们排忧解疑!”

“自是没问题。”太原雪斋露出了从容的笑容,“贫僧别的没有,就有着一根三寸不烂之舌,专做游说之事。”

“到了,请大师在偏殿稍后。”领头的中御门宣秀停下了脚步,引着太原雪斋等人进了屋,示意他们在蒲团上稍坐一二,自己则快步出门,“在下这就去引相国殿下和皇太子前来。”

“有劳了。”太原雪斋向中御门宣秀一礼后,便接过了一条兼正奉上的茶水,开始品尝其京都名茶的清香。哪怕是如今落魄了,可宫廷中的用茶,到底还是要比远国来的讲究。不知不觉,就已经是一盏茶的时间了。

“奇怪,怎么还没回来?”山科言继微微有些急躁,起身也准备出门看看,“相国殿下应该就等在不远处才是啊。”然而山科言继刚推开门,便一下子怔在了原地。随后,就踉踉跄跄地倒退着踱步了回来。一条兼正见状一惊,也是起身,却看到门口出现的是面色铁青的中御门宣秀的身影。

“怎么回事……”一条兼正刚开口想问,就看到了在中御门宣秀身后,还跟着一堆人。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色朝服,脸上斜划着一刀触目惊心的刀疤。

“松永弹正。”太原雪斋面色不改,安然坐在蒲团上,微笑地报出了那人的名讳。

“雪斋大师,许久未见了。”松永久秀同样笑意吟吟,带着一众忍者走入室内后,就反手将殿门关上,把太原雪斋等人锁在了其中,“上次见面尚是盟友,如今就已经是刀兵相见的敌人了,实在令人唏嘘。不出我所料,雪斋大师果然想要釜底抽薪,直接暗访御苑请旨,把我们北军整个瓦解。所以我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了多日,终于遇到您了。”

“怎么,弹正有胆子在在皇宫御苑内,公然截杀公卿和使者?”太原雪斋显然也没把自己说的话当真,依旧悠闲自得地品尝着茶水,丝毫没有安慰周围三个瑟瑟发抖的公卿的意思。

“那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松永久秀闻言也笑了起来,随后走到太原雪斋面前的桌案对面坐下,拍了拍手,示意手下们将带来的茶器们摆放在桌案上:

“但是,请雪斋大师观赏在下茶道的胆子,却还是有的。”

“平蜘蛛……九十九发茄子?不错,不错……”太原雪斋的目光也立刻被那绝美的名茶器们所吸引了,随后意味深长地问道:“只是不知,松永弹正这茶道,需耗时多久呢?”

“在下精通各大流派,为雪斋大师演示上十天半个月,绝对不成问题。”松永久秀的笑容逐渐变得微妙,“雪斋大师又是闻名近畿的茶人,鄙人不才,也耽于茶道。想必雪斋大师不会拒绝赐教吧?朝廷什么的,战场什么的,旨意什么的,都是茶人身外之物,咱们就先别在意了吧。”

“弹正是想一直演示茶道,直到此役结束吗?”太原雪斋于是便也将手中的茶杯放到边上的桌案上,向着松永久秀行了个佛礼,示意他可以开始茶道的准备。不过松永久秀倒是不着急,仿佛还想和太原雪斋再闲聊几句:

“正是如此。把雪斋大师拖在这里即可。”

“弹正可是三好家军中右笔,更是三好修理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弹正不在,这三好家就仿佛缺了智囊,该如何指挥作战呢?”太原雪斋抬眼看向松永久秀,后者却摇头道:

“雪斋大师之才,十倍于我松永久秀。我耗在这里,三好家宛若十指去起一指。可雪斋大师您耗在这里,今川家可是十指连一指都不剩下啊。能有幸和您‘对子’,这可是在下的荣幸。没了您,今川家哪会是三好家的一合之敌?”

松永久秀本以为太原雪斋会闻言色变,却不想他只是笑而不语,有一下没一下地盘着手中的念珠。

“您总是这么冷静,真是令人感到挫败啊……仿佛什么都是您预料之中的一样。”松永久秀咂了咂嘴,好奇的看向太原雪斋:“我就很好奇,您平生可否有过一次不冷静之时?”

“有,当然有。”太原雪斋的脸上立刻浮起出了懊恼和心疼的神色,“当年承芳刚被接入我寺里,寺中小僧们不知他的身份,只嘲弄他‘没爹妈要’。那孩子听到这话后委屈地哭了好几天,吵着要回去……事后每当想起他当时的那模样,都只觉得心肝欲碎,屡屡失态,谈何冷静?”

“哈哈哈哈……”松永久秀听到这故事后,却直接放声大笑起来,“您把那今川治部保护得太过了吧,这点苦都吃不起?您知道吗,我家主子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爹妈,没爹妈要。他当时和今川治部差不多年纪,却已经要一个人照顾三个弟弟,还要支撑起整个家族不被环绕的外敌所吞灭,哪有哭的余地?……斗不过的,雪斋大师那被您娇生惯养长大的今川治部,断然是斗不过我家主子的。只要把您拖在这里,只要没有您太原雪斋,他今川义元什么都不是!今川家的其他人也什么都不是!”

“那就拭目以待吧。”太原雪斋再次行了个佛礼,“请吧,松永弹正,让贫僧领教一下你的茶道,和三好家的本事。”

“献丑了。”松永久秀在听到“茶道”二字后,瞬间便正了神色,哪还有半点狠辣枭雄的神态?活生生一个素朴清修的茶人模样,卷好袖子,全情投入到面前的茶盘之中。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