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光明(七)
从暗灵巢落撤回的远征舰队,即将进入人类灵理之门所在的空间。
其中,代号为AGc3337“巨鲸级”运输补给船的装载舱内,一艘“游隼级”特勤舰,代号oAG,静静停泊在角落里。
与备战时的“叠罗汉”不同,此刻装载舱内恢复了正常的重力环境,堪堪满载,大大小小的战斗舰见缝插针,番号混杂,很多舰船战损严重,已经无法起飞,oAG更加凄惨,脉冲推进器整个消失,舰身焦黑,机腹的相位炮阵列像一块被拍扁的橡皮泥。
位于舰桥的驾驶舱破了一个大洞,舱内一片漆黑,机腹的舰载舱还算完整,几个小小的了望窗透出微弱灯光。
舱内只开着两个备用光源,陶一然、梨星、铁锤并肩坐在地板上,三人怔怔发呆,神情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梨星咽了口唾沫问道:“你们喝东西吗?”
铁锤摇了摇头。
“你呢,陶一然?”
“不想喝,”陶一然抱着膝盖,蜷缩得更紧了一些,脑海里又浮现出突袭泰伦萨母星的战役。
在“内鬼”的配合下,他们长驱直入,对指定区域进行了毁灭性空袭,很多区域还有大批泰伦萨平民尚未撤退,她亲眼目睹无数生命在相位武器的攻击中蒸发,华美城市成片塌陷,地面融化,那些美好的事物顷刻间毁于一旦。
作为oAG指令长,她一丝不苟地执行攻击命令,也在敌人的反击中成功生还,那时的她像一台冰冷的机器,直到完成最后一项任务,被拖回这艘补给船,整个人放松下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陶一然不明白,弥撒皇帝为什么要将战火引向本土,难道皇位比家园更重要?
他们这些操控着武器向平民开火的人,究竟是为正义而战的英雄,还是卑劣的侵略者?
如果战死沙场,她的名字是否有资格刻在启山城的英雄碑上,与那些保卫家园,抵抗妖精入侵而战死的英雄并列?
这些问题,她很想问问教的老秦,哪怕是问问其他老兵也好,可惜,从战争结束一刻开始,oAG就成了一间特殊的牢房。
陶一然抬眼看去,那个唯一的囚犯被造型古怪的架子架在半空,全身包裹某种金属,像穿着一件笨重的盔甲,“头盔”更加夸张,硕大无比。
实际上,壳子里是个泰伦萨人,纤细绝美,丝毫不亚于出席人类开幕式的弥撒亲王,她之所以清楚这一点,是因为这个人正是他们三个抓的。
那时泰伦萨人的反击极其猛烈,人类舰队形势危急,已经开始撤退,执行抓捕任务的命令由远征军统帅布尔什将军亲自下达,事后更是严禁任何人靠近oAG,也不允许他们三个下船或接触他人,从始至终,他们只见过安装架子和金属外壳的两个机器人。
如此严防死守,甚至都不敢转移,足以证明囚犯身份之特殊。
他们三个也在吃饭的时候讨论过这个泰伦萨人的身份,梨星嘴上说想不通,却用眼神配合不经意的动作,暗示可能是昂撒亲王的子嗣。
这是一个可怕的猜测,以至于他们就此打住,谁也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陶一然盯着硕大的头盔,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不知铁壳子里的泰伦萨人醒过来没有?
如果醒了,他在想什么?
……应该没醒,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天一动不动,至少应该挣扎一下。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窸窸窣窣,像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指甲挠铁门。
泰伦萨人醒了?
陶一然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转头想要提醒梨星和铁锤,却发现他们一齐望向舰载舱入口。
“有人登船了,”梨星嘴角抽了抽。
铁锤看起来非常紧张,小声道:“好像有三个人。”
登船?
陶一然反应过来,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主舱门应急电源启动的噪音。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对方明显穿着制式军靴。
不知为何,她也开始紧张起来,当舱门开启的一刻,她甚至做好了迎接枪口的准备,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三人中,有两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人物——罗本将军与佐尔格将军,剩下的那个人穿着下城区探员的风衣,圆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疤痕狰狞的下巴。
“你们可以下船了,”罗本将军笑容温和。
“是。”
陶一然分别向两位统帅立正行举手礼,接着和梨星、铁锤一起走出舱门,三人直到下船都没敢回头,也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随后便被分别带走。
先是签了一大堆保密协议,之后是全面体检与无聊的心理评估,陶一然渐渐变得麻木,像流水线上接受质检的零件,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以至于最后走进“鹤驼”号母舰的指挥大厅时,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在参加远征作战的中央军校学员中表现最为突出,她被布尔什将军亲自推荐,作为新兵代表参加凯旋仪式。仪式的第一项,便是由她临时充当舰长,手动操纵“鹤驼”号母舰,率领整支舰队进入启山港。
指挥大厅里人声鼎沸,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陶一然从没有操纵过这种级别的巨舰,好在教舰机操作的谭教官已从军校赶来,全程在旁指导。
随着一项项指令下达,“鹤驼”号各系统准备就绪,她坐在舰长座椅上,轻轻握住了主推进器控制杆。
粗壮的金属横杆握起来手感温润,她忽然想起四年前有一天下午,她和窦明跑去东疆港闲逛,在潜艇码头,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栏杆和窦明聊天,那根栏杆就是这样的手感。
谭教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轻松的笑意:“陶一然,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一会儿记得仔细感受推进杆的阻尼。”
陶一然点点头,绷直后背,目视前方。
随着靠港命令传来,大厅变得鸦雀无声,她深吸一口气,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启山港,我是鹤驼号舰长陶一然,我军完成作战任务,请求靠港。”
“这里是启山港,”通讯中响起一个略带哽咽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以饱含深情的语气说道,“英雄们,欢迎回家。”
下一刻。
欢呼声淹没大厅,在场的每个人热泪盈眶,为所有流血牺牲,为所有悲痛遗憾,也为人类崛起。
于此同时,数十个光幕中,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不同的地方观看凯旋仪式,此刻振臂高呼,为凯旋的英雄们呐喊。
陶一然一点一点地向前推动控制杆,感觉自己已经和这艘三千万吨的庞然大物融为一体,缓缓投入家园的怀抱,然而,当推进完毕,周围的船员纷纷站起来,加入举杯狂欢的人群中,她却依旧坐着,内心怅然若失。
这时,铁锤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两个东西,又趴在她耳边说道:“梨星搞到的,他说这个时候你可能需要这个。”
陶一然低头看去,那是一个通讯手环和耳机。
“能打回地球,”铁锤捏了捏她的手,“还有下城区。”
下城区么?
陶一然愣了一下,立刻唤醒手环,在Id一栏里输入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字符,然而,手指移到“发起通讯”的位置时却停住了。
她咬着嘴唇,呼吸变得急促,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语,“窦明,我好累,我好想你”,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委屈难过,“窦明,你知道吗,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要死了,可你不在我身边”。
在这个欢庆时刻,在举杯欢笑的人群之中,在灯光的阴影下,陶一然低着头,肩膀抖动,无声抽泣,一旁的铁锤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嘴里嘟囔着“不怕不怕……”
突然,四周响起整齐的掌声,陶一然怔怔抬头,发现所有人都满脸笑容地看过来。
“咳,”铁锤赶忙挡在她身前,手放到后面偷偷扯了下她的胳膊,声音从牙缝挤出来,“拍你呢。”
陶一然这时才注意到有一架摄影无人机悬浮在斜上方,镜头正对着她。
她慌忙抹了把脸,将手环揣进口袋,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就在她手足无措,几乎表情失控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边,轻轻地托了下她的后背。
陶一然下意识转头,看到了梨星的侧脸。
那个与她并肩作战的家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对着镜头一本正经地说话,眼眸闪动着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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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下城区。
天幕模拟着沉沉的夜晚,歌舞伎町一番街热闹非凡,夜生活刚刚开始,男男女女摩肩接踵,穿行于绚烂光影之中。
音乐、广告和引擎声交织,混杂了致幻剂的蒸汽迷蒙了视野,人群嘈杂混乱,帮派成员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指间烟草燃烧。
这时,一番街前拥堵的主干道上,两艘秩序局巡逻艇拉着刺耳的警笛呼啸而至,车辆、浮艇纷纷让路,街道两侧,无数路人驻足侧目,只见开道的巡逻艇后跟着一辆复刻1975年款林肯continentaltowncar的复古汽车,车头立标赫然是黑桃的徽记。
车内后排座位上,窦明从窗外收回目光,扯了扯衬衣领口,让自己的脖子宽松一点,今天是他的大日子,不得不穿得正式些,但利维送来的这身西装感觉有点紧。
嗡。
手环震动了一下。
窦明猛地低头,触摸手环,弹出的全息光幕显示出一条信息:“宝贝,我在‘龙宫’7415号房间等你”,信息还附着一段影像,画面中未着一缕的女孩儿摆出撩人的姿势。
他一脸失望地删除这条信息,拉黑了对方的Id。
最近像这样的女孩儿越来越多,不知从哪儿搞到他的Id,不断发乱七八糟的信息,根本拉黑不完。
他看了眼窗外,又打开通讯录,怔怔望着置顶的名字,莫名觉得下一秒那个名字就会亮起,有个女孩儿用笑盈盈的声音说“嘿哎,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然而,十多分钟过去,手环并没有响。
窦明关掉全息光幕,垂下眼眸,轻轻吸了吸鼻子,百无聊赖地看向身边。
和他一起坐在后排的是凡秩,那个上城区来的导演,这会儿正用一块毛巾擦手上的血迹。
他发现凡秩擦的时候极其用力,可惜血迹早就干了,毛巾根本擦不掉,只是把皮肤搓得通红。
上车前,凡秩刚刚跟了趟任务,端了一个暴乱团伙的据点,期间亲手处决了几个人,据说里面还有女人和孩子。
看着凡秩如强迫症般擦手,窦明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上城区人既然不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留在帮派。
他想了想说道:“擦不掉的。”
“是啊,”凡秩停下了动作,嗓子干哑道,“一旦双手沾满鲜血,永远……”
“用肥皂才能洗掉。”
“……”凡秩愣了一下,苦涩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
车子驶上高架桥,途径一座大厦,外立面的巨大屏幕上恰好在播放“远征军凯旋仪式”。
窦明降下车窗,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作为新兵代表以及临时舰长接受采访,身上穿着崭新的制服,看起来漂亮又干练,每当有人提问,女孩便挑起眉头仔细聆听,眼神真诚,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两个人有点宿命感啊,”凡秩的声音传来。
窦明这时才注意到,女孩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同样身着军装,在她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什么是宿命感?”
“一部电影,当男女主角出现的时候,你能清楚地预感到他们的人生会相互羁绊,直到故事以相爱或死亡结束,宿命。”
窦明从大屏幕上收回目光,冲凡秩笑了一下。
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中京资源公司”旗下新开业的夜店门口停下,这家夜店规模惊人,毗邻秩序局,与新秩序联席会议大楼隔湖相望,同时也是“黑桃”的总部。
外面有人打开了车门,还有人探着胳膊,小心翼翼地挡着门框,窦明不紧不慢地下车,在车门关上前,把手环扔回了车里,接着在几十名黑桃枪手的簇拥下走进纸醉金迷的世界。
黑暗中射灯炫目,空气充斥着混杂有致幻剂的蒸汽,电子乐震耳欲聋。
伴随着嗓音极具侵略性的匪帮说唱,无数人影跟着节奏摆动。
“……badbitchesshakingassandtheyalwaysshowmelove(那些小妞对我搔首弄姿,她们想引起我的注意)
……
A100shootersinthisbitch,Niggasstrappedandsuitedup
……
wegotbottles,bagsandbitchesinoursection
Immakeepitpalyereveryday
wegonleaveemwetaroundthisbitch,myboysspray
……
Nowbacktothisrealshit,Allmyboyspealshit
bigassfuckingchoppas,bringtheseglockstoyourmamma
Likeakillswitch
huntingdownthisoppsfrom12to12
……”
窦明从舞池边经过,保护他的黑桃枪手们粗暴地推开一切挡路的人和东西,注意到他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人高喊“King”,向在整个地下世界恶名昭着,光提起名字便令人胆寒的“冥王”致敬,很快,越来越多声音加入呐喊。
“King!King!King……”
在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窦明走进角落里的包间,门关上的一刻,世界安静下来。
接着,他独自穿过一扇隐蔽的门,沿着昏暗的密道,走进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
几十个人影或坐或站,缄默不言,他们是黑桃中京分部的大小头目,同时在场的还有自K离开地球,代管黑桃全球事务的劳伦斯。
“各位,”劳伦斯低沉的嗓音幽幽响起,“从今天起,在座的各位跟他混了。”
窦明从劳伦斯手中接过一张纯金制作的黑桃A,环顾四周,平静道:“我叫窦明,当初加入黑桃的时候,利维哥告诉我一句话,现在我把这句话告诉你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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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玉京,天宫皇城。
帝宫深处的大殿内,地面中央放置着一尊小小的金色雕像,勉强能看出是碳基文明常见的“人形”,两腿盘坐,双手搁在两边膝盖上,萎靡垂首,姿势仿佛凝固在了临终时的那一刻。
雕像头部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面容更是模糊,后脑勺似乎歪歪扎着一个发髻。
“这就是元始法主的遗骸?”
哈伦波特仍旧保持着“人形”,大腹便便,戴着一顶小巧圆帽,穿着一件灰白色罩衫,手臂还缠着龙索,硕大的黑色索扣几乎垂到了地上。
马科西克城主此刻看起来像个出席私人聚会的神圣骑士,而不是刚刚被神明择选为半神的魔法师。
“小心你的措辞,哈伦波特,”大殿深处悬着一道珠帘,两个巨大的人影高坐其后,其中一人以略显生疏的泰坦语说道,“‘蝶嵊瓦喾鼑’是为‘道’。”
哈伦波特不以为意,反而又走近一些,俯身打量雕像,语气随意道:“我始终没有搞清楚,‘蝶圣瓦库顶’究竟是什么语言的发音?”
大殿深处没有回应。
“元始法主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哈伦波特笑了笑,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雕像的头顶,“可惜在那个荒芜时代,众神刚从永恒的激流中挣脱出来,灵理世界的生灵愚蠢又盲目,他……真是寂寞啊。”
“够了,”珠帘后另一个人影开口,声音像是从关着门的浴室里传出,空旷沉闷,模糊不清。
“嗤~”哈伦波特轻蔑地笑了一声,“元始法主太伟大了,以至于所有术师只能依靠他的残骸和遗物来领悟三支柱,哦,你们把那叫做‘抚顶’,抚顶,嗬嗬,多么卑微的字眼儿,所以你们注定只是奴仆,包括昊天,一旦失去了主人的庇护,便软弱不堪。”
“哈伦波特,你的主人又在哪里?”沉闷的声音问道。
“混元皇帝啊,你还不明白么,从来没有什么主人,哈哈哈……”哈伦波特捧腹大笑,接着,指尖在元始法主遗骸上再次一敲。
下一刻,那座金色雕像崩塌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雾气凝聚的圆锥体。
“我就是虚空大君。”
话音未落,大殿深处,珠帘后的两个巨大人影开始膨胀扭曲,再无声息。
哈伦波特闭上眼睛,摊开双手,喃喃道:“别急,好戏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