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3:刀剑和梦月之人

艾隆在劝慰当中喘匀呼吸,何塞菲尼女士的话令他如释重负。

亚龙开始活动翅膀,发出皮甲擦碰的声音,寒风变得没有那么可怖了,水汽和宁静正在袭来,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即将抵达,该是入梦的时候啦。

“感谢您,女士,这对我意义重大。”

艾隆收拾好疲惫,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您也早点休息吧,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啦,到时候队整装开拔会变得很吵闹。”

“你去忙吧,好小伙,我很高兴见到你。”

何塞菲尼是不冻湖的迁民,是位虔诚的道淋祈愿师。

帕洛图斯比的原住民尊重她们,在用乌玛语称呼这类人的时候,要用“女士”代替姓氏,当作是带有亲切感的尊称,这点跟北部游民部落的文化有些相似。

艾隆点头回到亚龙脊背上,乘着山脉切面的寒风冲上了高空。

何塞菲尼弯腰把散落的半角兰全部捡起,装在特殊的编制手袋中向前方走去。

她走动的步伐非常特殊,荒僻的小路传来沙沙的声响,脚印沿着依山而建的军营背后向前延伸,可是雪地上已经没有人影。

寒风吹过折损在积雪里的枯草。

何塞菲尼调转方向,朝着詹泽雷斯的帐篷前行,可她的双脚落在雪地上没有印痕,就连尚未溶解的雪籽都没有被触碰。

那串脚印还在延伸,继续向前,沿着原本的路径继续传来渐远的响声。

等到艾隆完成巡逻返回的时候,只会认为何塞菲尼女士返回了营帐,夜骑哨兵看见蜿蜒的足迹,最多询问岗哨的负责人,也不会生出其它的想法来。

战争即将爆发的当下,谁都在审时度势,秘密的会晤有很多,大家都视若无睹。

……

奎玛捂着脑袋从酒桌上爬起,连忙敲打额角,试图从酒醉中捡回自己的神志。

他知道自己完全就是中毒,傍晚的时候根本不该听瓦雷里的鬼话,去尝试那种用未知液体勾兑出来的杂牌烈酒,兼职比蝎子油还要可怕。

奎玛只碰了半口,从嗓子眼辣到胃里,反上酒气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他环顾四周时看见了酒馆里东倒西歪的众人。

没有饮酒的麦格小姐等人已经回去休息,洛嘉最近这几天心情不好,基本都选择在夜晚的时候站岗放哨,此时应该还在屋顶旁边的穴洞里的守夜……

柯林斯的酒量比自己好点,此时跟几个佣兵一起躺在走向吧台的过道上。

奎玛想要上前去叫醒朗兹,毕竟自己一个人可背不动这么多壮汉,他来到巨裔身旁的时候,脑子里的阵痛还没有完全散去。

他看见朗兹手边的指甲盖里竟然还插着棵草,压在指腹和巨斧中间。

“蠢货,你不打算要这东西了吗?”

奎玛笑着叫醒自己的兄弟。

朗兹在摇头晃脑和没有意义的嘟囔中苏醒过来,尝试了好几下直立行走,都一屁股坐了回去,原来那种勾兑饮品的效果好到连巨裔都没有办法承受。

“哈哈哈哈,下次,可在野外喝醉咯,你的斧头都长草了。”

奎玛拍着他的肩膀打趣。

朗兹没有喝过瓦雷里,此时还有点郁闷,好在巨裔的血脉非常强大,醒酒的速度也非比寻常。

他只是看了奎玛一会儿,就咯咯的笑出来。

奎玛有点疑惑:“嘶,劣质酒水是不是都灌进你的脑子里了?还傻乐,赶紧帮我搬尸体啊。”

“你还意思讲我,兄弟,”

朗兹勾着腰,用粗壮如枝的手指对准他的脖子后面。“你瞧瞧自己的战矛吧,不也是长了颗东西吗?机灵如你这样的神箭手,也喝迷糊了吧。”

奎玛有点意外。

他使用魔力将战矛召唤到自己跟前。

传说级别的武器安然无恙,只是在战矛拼合的部位,用很难形容的角度插了半截植物的顶端,就像是原本就生长在上面一样。

他认得这种植物。

半角兰。

南疆诸国和帕洛图斯比的春天都会生长的一种东西。

奎玛曾经听别人说起过:

自己和朗兹的战矛是南疆某个势力的物件,只是被卑鄙的家伙偷走,流落到了劫掠者手中,最后才到达自己这里。

可怕的不详席卷奎玛全身,让他打了个冷战。

……

霍叟穿着野魁毛皮做成的巨大披挂,像是夜行迁徙的猛兽穿行在军阵当中。

他周围全都是詹泽雷斯部落的精兵悍将,还有好几个其他部落的战旌——全是因为战争的事情前来拜访自己,但集会上没有张开的嘴巴,就算拖到深夜,也不会有种讲出来。

霍叟有时候都会陷入反思。

这群喽啰不敢去叨扰弗伦冈铎,却总往自己身旁聚集,究竟是红枫高地退让出现的后遗症,还是自己平时展示出来的形象过于温和?

临近帐篷,走在前面的冰羽剑士突然抬起了头。

他嗅到了一股春兰才有的味道,像是混合成糊状的焦饼,可战旌的帐篷从清早就没有进过人,究竟会是谁躲过的地底下埋藏的陷阱,还有驻守于此的领骑?

冰羽剑士示意副官们继续制造声响,眯起眼睛,伸手握住了佩戴在腰间的薄霜刺剑。

“温泊。”

霍叟伸出手按住了剑士的肩膀,等他转过来,才露出温和的表情说道:“我今天真是忙坏了,替我送送其他朋友,另外,出发之前,都不要打扰我休息。”

尽管霍叟说得轻描淡写,温泊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冰羽剑士将抽出的剑送回去,寒气向两侧逸散,白霜覆盖住接口,就像是重来没有开启过。

领骑和副官们拦住了战旌身后随行的其他访客,随后委婉地将来者劝走。

过程很顺利。

毕竟詹泽雷斯部落的营帐没有谁敢高声说话。

咏霜执剑者的称号,震慑的不只是南疆人。

霍叟掀开厚重的防风帘,手工纹出来的图腾很生动,也很有压迫感,根据他的身材所打造的主营帐屹立在雄峰之下,里面的梁架都是用兽骨和钢铁拼接出来的。

他进入回廊的时候,半角兰炖煮的面糊已经味道浓郁。

随后他掀起内侧的挡帘,才正式进入到自己休息的房间,配备的取暖设备并不多,但每件器具和配套的绒毯都造价昂贵。

“你现在不用睡在软泥地里了。”

房间里传来温和的女声,纯色无孔的面具被搁在地笼旁边。

这个挂架本是用来烘烤战靴的,此时上面多了口本不属于这个房间的陶罐。

它里面咕咚咕咚地炖煮着角兰软豆粥,跟南疆贵族老爷们品尝的珍馐不同,是常见的穷人吃法,没有多少香料,熬煮的顺序也使用的器皿也很朴素。

温暖的炉火将客人的影子照射在墙壁上。

霍叟沉默地卸去戎装,走到旁边铺好的软垫上坐下,成为投影的一部分。

“我想过你会来,毕竟是亡灵潮,可我没想到你还会愿意见我。”

霍叟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伸手接过对方盛来的浓粥,整个过程非常自然,并且松垮着肩膀,半点没有平时挥斥方遒的气魄。

他们相处得如同野草和小花,像是互相熬过冬天的流浪孤儿。

霍叟曾经有段时间无法面对何塞菲尼,因为她总会让自己想起被勒阿翰拉家族收养的岁月,恐怖残酷的训练,永无止境的任务和谋杀。

每当部落里的晚辈询问霍叟法师近战的传承时……

他总会用笑容回避。

因为这套技巧来自于一个悲惨的童年,来自于永冻高墙以南的阴影,来自于某个专注于追求战技巅峰的疯子组织……

威名响彻整个奥苏亚大陆的勒阿翰拉家族。

霍叟当年是冰霜亲和者中天赋最好的孩子。

但往往是这种人,最容易被针对。

他被思想扭曲的同伴背后捅刀子,完成任务和回到北境,是他成年前最大的愿望,直到某次昏迷后遇到了何塞菲尼。

霍叟说要带着她离开囚笼。

两个人直到成年,地位颇高,才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离开。

何塞菲尼的脸在逃亡时受到了伤,脸颊留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疤,而霍叟用跟组织的契约救下了她的性命。

随后的漫长时光里,她便用道淋祈愿师的身份定居北境。

霍叟回到詹泽雷斯部落,通过实力和魅力夺取了战旌的位置,可是他这才意识到帕洛图斯比面临的困境有多么严重。

他需要担起更多责任……

何塞菲尼便很自然地被忽略了。

霍叟甚至开始忘记她的脸,每当回忆起她,就会被面具割断想象,那种男人懂得的愧疚和遗憾便如同山崩般压向他的心脏。

何塞菲尼选择了离开,来到远离红枫高地的不冻湖。

她甚至重新接见了勒阿翰拉家族的使者,用实力去重新夺回话语权,并且将霍叟当年逃亡时许下的承诺拦在了自己身上。

“我很久没有喝到过它了,也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霍叟略显遗憾地说道。

何塞菲尼接过空碗,笑了下回答:“温度还没上来,豆子刚开始软烂,你不会错过的。”

当玛迦回到营地时,眼前只是一片破坏殆尽的废墟。那辆曾为她挡风避雨的大篷车,被从内到外洗劫一空,车架子倒在地上,还在闷烧着。满地都是扯碎的衣服和毁坏得看不出原样的器物。

她在离丹吉睡下的地方不远处找到了他的尸体。他是为了保护翠娅而死的,而她此刻就躺在丹吉身后。看来凶手把两人的尸体拖到了同一处。从地上的血迹来看,他们死前没有痛苦太久。丹吉的手指和翠娅扣在一起,似乎还在留恋着彼此的触摸。

玛迦还看到了厄鲁席恩。他在死前换掉了两个强盗的性命,然后与帕尔一起被困在马车里,烧成了焦炭。

一地凶狠残暴的藉中唯一完好的事物,就是丹吉的那一双面具。玛迦把它们捡起来,捧在手中端详了一阵,然后轻轻地盖在自己脸上。凶狠残暴的灵的声音遽然传来。

“追叫玛迦的人。”

女孩疯狂地跑向针溪郡,一次也没有回头。

金环剧场,座无虚席,无数双闪光的眼睛汇成了一片海洋,全都兴奋地注视着天鹅绒织就的大幕。国王夫妇与一班臣子也坐在剧场里,焦急地等待着剧目开演。当黑色的帘幕缓缓升起时,每个人都安静下来。

玛迦坐在后台的换衣间里,外面的观众齐齐噤声不语,等待着她的登场。玛迦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青春的荣光从她的瞳仁中早已消散多年,只留下一头苍灰色的长发。

“夫人,您的戏装还没穿好呢!”剧场管理焦急地说。

“不急。孩子,等到最后一刻。”玛迦淡然。

“现在就是最后一刻啦。”管理举起玛迦一身行头里最后的两样东西:一张阴险狡诈的脸,一张凶狠残暴的脸。正是当年奥菲尔伦剧团留下的那套面具。

“愿您今夜的演出如有神庇。”剧场管理恭敬地递上两副面具。

玛迦已经准备好了。她温柔地将面具覆在脸上。一阵熟悉的寒意攀上她的背脊,与那个夜晚毫无二致。她全身心地接纳着,一如往常。

她拖着滑步,踩着阴险狡诈的灵优雅的步态登上了舞台。全场屏息。玛迦身子一弓,又变成了嗜好逗弄猎物的野蛮凶狠残暴的灵,吓得观众汗毛倒竖。作为双子死神的化身,她在舞台上飘忽无定,既将永久的宁静赐予痛苦挣扎的人,也会毫不留情地撕裂生者的喉咙。直到所有人纷纷起立,爆发出狂雷一般的掌声时,她的演出才宣告结束。

一切都如此逼真。观众们献给玛迦的爱戴无人能及,因为只有她能够演出一场精美的死亡。

甚至连国王与王后都站起了身,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

但玛迦的耳中听不到任何掌声和欢呼。她感觉不到脚下的舞台,也感觉不到其他演员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一起鞠躬致谢。她的胸口被一股尖锐的疼痛绞住了。

玛迦勉强抬起头向观众望去,只见每一张面孔,都不再是人类的样子——要么是阴险狡诈的,要么是凶狠残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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