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该死的人
武英殿中,于谦凝望着手里的这封自陈书,明明只是轻轻的几页纸,此刻却仿若重逾千斤。
此前廷议的种种,早已经证明了,杨能的这封自陈书中,一定写了什么机密之事。
不然的话,如此重要的物证,天子不会一再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肯交给兵部。
现在,这封信就在他的手里,随时可以翻开,但是,于谦心中却罕见的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翻开。
聪明如他,在看完东厂的那份密疏之后,对于这封自陈书的内容,心中便已有猜测。
然而,自陈书已到了他的手里,于谦能够感受到,天子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所以,已经无所谓愿或不愿了……
抬手将自陈书从信封当中拿了出来,凝神看去,开头一行,便是朝堂之上杨洪所说的,任礼约见杨能,提议联手阻止整饬军屯的奏议。。
然而接着往下看,于谦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自己早已经有所猜测的两个字……
南宫!
在这份自陈书中,杨能明明白白的写的清楚,任礼是在代表南宫招揽他,甚至是,招揽他背后的昌平侯府。
于是,于谦便明白过来,天子为何要将这份自陈书按在手里,并不公之于众,也明白了整个昌平侯府,到底在这次廷议上冒了多大的风险。
在宁远侯府,任礼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说话,无非就是因为,在场的只有他和杨能两个人。
所以,哪怕杨能的这份自陈书公布出去,最多也不过是各执一词,甚至于,杨能还有可能落得个诬蔑太上皇的罪名。
但是,杨能依旧这么写了,甚至于,杨洪也没有阻拦,其实,这是在赌,他们就是在赌天子不会公开这封信。
毕竟,天子要拿杨家做法,这是早已经可以看出来的事,虽然说,对于天子来说,只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这个对象,无论是宁远侯府,还是昌平侯府,应当都并无不同。
但是,天子的心思,毕竟难以揣测。
所以,杨洪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让天子必定会改变心意,要置任礼与死地的理由。
谋刺于谦或许够,但是,杨信将此事没有上报的行为,却让这件事情平添了风险。
所以,杨洪,或者说,杨家的其他什么人,又加了一道码!
这封自陈书一出,杨家便彻底没了退路。
再说的直白些,这封自陈书,压根就不是当做证据的,只是为了告诉天子,任礼在暗中替太上皇拉拢勋臣,与此同时,表示出自己对天子死心塌地的站队。
在看到这封自陈书之后,天子若有意用宁远侯府替昌平侯府,放他们一马,那么,便会按下这份自陈书,然后配合杨洪,推动双方对质的进程。
而如果,天子仍然不愿的话,那么,这份自陈书公布出来,杨府就会遭到诸多勋贵的群起而攻,甚至还要背上一顶非议太上皇的罪名。
破釜沉舟,自绝退路,却也是,绝处逢生之道!
于是,整个廷议的来龙去脉,在于谦心中立刻变得通透起来。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虽然说,这份自陈书并不能作为证据公之于众,但是,于谦却明白,既然杨家敢呈上来,那么十有八九这件事情就是真的。
毕竟,这个当口,如果还敢欺瞒天子的话,那么杨家真的是不要命了。
所以……
“先生,太过于低估太上皇了!”
御阶之上,天子的声音幽幽响起,口气当中,带着罕见的惆怅和让于谦有些不安的冷漠。
“这两份信,先生都看完了,个中内情先生已经知晓,那么,朕想问问先生,太上皇看似退居南宫,颐养天年,可是,先有私自秘密召见勋贵大臣,其后又阻拦朝廷大政,更有甚者,暗中招揽朝中重臣。”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句话如沉重的鼓槌一般,重重的砸在于谦的心头。
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响起,于谦的神色复杂,他明白,随着天子的这句话问出,天家虚假的和睦,已经被彻底的撕破了。
太上皇想做什么?
于谦无法揣测,也不愿揣测。
或许,太上皇只是念及旧情,召见大臣,或许是任礼打着太上皇的旗号胡作非为。
又或许,太上皇是想要拉拢大臣,和天子在朝堂上争权,或许预备着天子可能为难他时,能有自保之力。
这都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同样的,于谦也明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太上皇并不甘心就此退位,更不甘心就此颐养天年,他拉拢这些勋臣,是在暗中某些些什么……
事实真相如何,除了太上皇自己之外,恐怕没有人清楚。
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
那就是,即便只是有这么些许的苗头,在天子眼中,便是极大的威胁。
涉及到皇权之争,容不得丝毫的温情!
无论之前天子是如何作想的,从这一刻起,天子和太上皇,就已经站到了对立面。
张了张口,于谦终于发出了声音,却发现不知何时,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而干枯。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于谦到。
“陛下,毕竟,如今天位已定,名分有别,朝中诸臣,皆效忠陛下,南宫一隅,难成风浪,陛下英武明断,坐镇全局,何必……”
“于先生!”
这番话,于谦自己都说的无比艰难,自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服力,自然,也在尚未说完的时候,便被上首天子打断。
略停了一停,朱祁钰声音转缓,依旧望着于谦,声音中罕见的透着一丝无力和苦涩,道。
“先生,太高估朕了!”
于谦抬头,眉头紧皱,但是,一时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不过,朱祁钰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似乎是觉得屋里有些发闷,朱祁钰从御座上站起来,沉默着缓步来到殿门处,在廊下站定。
于谦同样沉默着,但却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一阵清风吹过,二人的衣袂皆被吹起,随之飘来的,还有天子已然平静下来的声音。
“先生是否觉得,如今,朕已贵为天子,手握天下之权,朝堂万事皆在掌中,相反的,太上皇居于南宫,虽奢侈无度,但毕竟囿于一方天地,旨意不出南宫,政令不下朝堂,朕与太上皇,朕为强,太上皇为弱,实力悬殊至此,何以惊惧无状?”
于谦依旧没有说话,因为,这本就是明摆着的事。
如今的朝中,虽然有那么一小撮人跳来跳去,但是,天子毕竟是天子,就算太上皇有什么想法,也根本不可能成功。
但是,等了片刻,见天子没有说下去,于谦只好斟酌着字句,道。
“陛下,如今京中安稳,内有上直二十六卫戍守皇城,外有京营大军镇守意外,宫内宫外,尚有锦衣卫和东厂,神出鬼没,监察一切,朝中诸事,虽非万无一失,但也终归是在陛下掌中。”
弱者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会被旁观者同情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但是,朱祁钰前世却花了好久,才弄明白。
他和太上皇之间,无论对方犯了多大的错,无论有些事情,到底是不是对方先挑起来的,只要在外人眼中,他们是一强一弱,那么,便是倚强凌弱。
这便是于谦现在的想法,事实上,也是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的看法。
太上皇在南宫,就算是绞尽脑汁,用尽种种手段,也不过就是拉拢一些大臣,了不起,能够指挥的动南宫的禁军。
可是,相比之下,天子手中握着只奉圣命的上直二十六卫,还可以随时调动数万的京营大军,再加上东厂和锦衣卫两大杀器,足以应付一切意外。
在此前提之下,天子对太上皇过分煎迫针对,难免有些不近人情,说到底,天子的皇位,还是从太上皇那得来的。
太上皇犯了再大的错,也不是对天子犯的,受人恩念人情,这同样也是最简单的道理。
但是,真的是如此吗?
遥望着空旷的远方,朱祁钰没有回头,只是道。
“于谦,你说,要是有一日朕缠绵病榻,昏迷不醒,群臣被锁宫中,太上皇自南宫而出,受朝臣拥戴,意欲复位,你会怎么做?”
这话天子说的平静,但是,于谦却大惊失色。
他早已料到天子在担心什么,可却未曾想到,天子竟然悲观到了这种程度。
当下,于谦拜倒在地,道。
“陛下不可胡思乱想,您春秋鼎盛,龙体康健,岂有不虞?”
“何况如今天家名分各定,皇位传承有序,太子殿下出阁在即,岂会有此等冒天下大不韪之事发生?”
“即便是有意外发生,朝廷上下群臣,也必会为陛下尽忠。”
朱祁钰依旧未曾回头,但是,却显然对于谦的反应早有预料。
这话看似没有回答,可其实却已经说明白了。
他和太上皇之间,还隔着一个东宫!
这也是朝野上下,都觉得天子和太上皇不可能真的发生难以调和的冲突的原因。
毕竟,到了最后,皇位自会回归到太子身上,天子没有必要过分得罪太上皇,太上皇也不必着急做些什么。
只需待太子长成,一切平稳过渡,自然是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话。
然而,衣袂翻飞当中,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让于谦的心中,涌起一阵浓浓的惊惧和不安。
天子说:“如若,朕要废太子呢?”
“陛下!”
此话一出,于谦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震惊的望着天子。
不过,还未等他说出别的话,便见天子转了过来,虚手一压,道。
“于先生不必着急,朕早已有言,太子若非失德,不会被废,此处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随口一问,你便随意而答便是,此话出你之口,入朕之耳,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话是如此说,可,又怎能真的不放在心上呢?
于谦苦笑一声,看着天子波澜不惊的神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这句话,他无法回答。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是,天子的这番神色,还是让他忍不住开始真的设身处地的考虑这种场景。
天子垂危,太子被废,太上皇逼宫,群臣被锁宫中……
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
认真的低头思索了片刻,于谦悲哀的发现,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如果真的到了这等地步,他会做什么选择,自己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于是,面对着天子平静深邃的目光,于谦闭上双眼,俯身一拜,道。
“臣,当为社稷效死!”
静静的拜倒在地上,于谦的心中一片平静,默默的等待着自己的结局,他没有去想,自己这句话说完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或者受,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然而,如于谦预想当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到来,有的,只是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先生退下吧……”
于谦抬头,眼见天子负手而立,迎着渐渐斜下的夕阳,背影莫名看着有几分萧索悲凉之意。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恭敬的行了个礼,道。
“臣告退。”
于谦走了,但是,武英殿的殿门前,依旧无人敢接近。
怀恩站在远处,望着天子萧索的身影,眼中不由浮起一丝担忧之意。
他不知道天子和于少保单独说了些什么,但是,一定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因为,自从于少保离开之后,天子就站在远处,丝毫都没有移动过,到现在为止,已经半个时辰了。
天色已近黄昏,残阳西沉,月入银钩,宫灯也已经一盏盏亮起。
怀恩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前伺候着,但是,直觉却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妄动。
就这般又煎熬了片刻,怀恩终于看到天子动了,他老人家侧了侧身子,将半张脸庞隐没在昏黄的灯光下,口中似在喃喃什么。
隔得很远,所以怀恩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见得两句话说完,天子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释然的神色,然后便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于是,怀恩连忙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就在天子刚刚站立的地方,清风卷过,将些许呓语吹散,裹进风中,再无痕迹。
“于谦啊于谦,你死了有什么用?”
“该死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