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 白塔炮声动九门(一)

乾隆五十九年五月三十清晨。橺今天的董掌柜和往常一样,听到崇文门方向传来的打点钟声就起床洗漱,然后出门去“东鸿泰”茶馆喝茶。他住的地方在草场三条,离正阳门大街非常近,出了胡同口就是水厂胡同,向西走到头,左首斜对面是大栅栏;再往南一点,就是坐落在玉皮胡同把口的“东鸿泰”茶馆。此人真名叫董信臣,河南商丘县人,今年三十七岁,出身于一个小有资财的农户。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因家中出了变故败落,便没再继续;十七岁开始挑着担子做些小买卖,每日走村串巷,日子倒还过得去。乾隆五十年河南大灾,商丘地区受灾最重,人饥相食;董信臣也其他逃难的人一样,带着妻儿老小到了开封落脚。赶巧那时候徐大用奉了赵新的命令收拢流民,他除了在人市上买人,也透过牙人招了一些雇工,主要是给庄子内外的流民做饭。董信臣是外乡人,想在开封谋生实属不易;不过此人脑筋活泛,做事大气,通过刻意结交认识了一个牙人。后者正好帮徐庄招工,便收了他一百钱的好处,把他介绍了进去。因为识字又跑过买卖,董信臣在徐庄的一众帮佣中很快便脱颖而出。这样过了一年,徐大用觉得此人做事用心,钱财上也不贪小便宜,经过几次试探,便带他坐船出洋,见识了雷神号。接受了“震撼教育”的董信臣一家之后去了北海镇,分了地也有了房子,不甘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进了贸易部,在沈敬丹手下做事。四年前董信臣奉命进京,用“黄升泰”的名号在正阳门大街上开了间南北货铺子,自此北海镇在京城的第一个情报点成立了。除了跟他一起住的老婆董何氏以及两名乔装为仆人的报务员,其他在本地雇佣的账房和伙计并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东家乃是天字第一号“反贼”。在京城的这些年里,董信臣取得的最大成绩,便是将敬事房的副总管太监发展成为北海镇的眼线,使得北海镇的触角伸进了紫禁城,基本上宫里的大事不出三天赵新就能知道。橺如今北海军情报局在京城内外一共组建了五个情报分站。一分站以“黄升泰”南北货为据点;二分站在宣武门外的琉璃厂东街上,是一家名为“泛古堂”的古董店,主要任务是对接在翰林院任职的阮元,另外就是给赵新收购古玩字画;三分站在海甸镇,对外是一家药材铺,主要任务是监视并探听圆明园各处的情况;四分站在东便门外的庆丰闸附近,对外是家酒肆,店里从掌柜到伙计全是投奔北海军的漕帮中人;五分站在通州运河码头,对外是家粮铺。为了安全起见,如无特殊情况,各处情报站从不发生横向联系,他们只从电台里接收情报局的直接命令。其中四分站是专司行动的小组,往刘全和阮元府上投递匿名书信就是他们干的。搁往常没事的时候,董信臣一般要在茶馆呆到中午才回铺子,可今天不行;怡亲王的孙子过抓周礼,因其兼着内务府总管,“黄升泰”如今又是内务府的供货商,所无论如何都得去送份礼。再者李秋澄上个月说了今天也会去,正好碰个头。看时候差不多了,他回家换了身衣服,叫上一名亲随--其实是情报局给他派的护卫,带着提前备好的礼物和帖子,坐上骡车颠颠儿的从崇文门进了城,赶在巳末之时到了目的地。怡亲王府位于齐化门内,地处城东,在京城不算冷僻也不算很热闹。这里其实并不是最早的怡亲王府,允祥时代的王府位于王府井东边的金鱼胡同里。雍正八年第一代怡亲王允祥死后,雍正尊其遗愿,将王府改建为寺;又因为他给允祥的谥号是“贤”,所以称作“贤良寺”。历史上咸丰一蹬腿儿,作为顾命八大臣之一的第七代怡亲王载垣很快被赐死,铁帽子王爵没了,王府也被没收了,后来赐给了道光的第九子奕譓,改成了孚郡王府。今天过抓周礼的,是怡亲王永琅的长孙奕勋。他父亲是永琅的二子绵标,头几年被封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因为永琅就两个儿子,大儿子绵槿十几年前就死了,所以绵标就成了下一任怡亲王的不二人选。如无意外,奕勋自然就是未来的小王爷了。董信臣离着王府还有五十多米就下了车,王府门口停满了马车和轿子,将门口堵得满满当当。等进了王府大门,长随递上了大红拜帖和礼单。负责迎宾的太监接过拜帖打开看了,又看了下礼单上价值不菲的礼物,满意的点点头,随即高声念道:“长芦盐运使司董老爷到!”橺好吧,一个商人在京城想跟内务府搭关系做生意,没个官身罩着想都别想。这不光是有个官身好办事的问题,同时也能让别人了解你的实力。没个几万两的身家,跟内务府做生意得赔死。董信臣进京前,情报局先是让他回商丘花了一千二百钱捐了个监生,等到了京城的第二年又在户部花一百五十两白银捐了个贡生,再然后又掏了五千多两捐了个虚衔的盐运司运同;这要是实衔候补的那种,至少得一万两。虽说如今满清的形势是王小二过年,很多权贵也不敢太过招摇,以免乾隆不高兴。可满人对孩子的周岁礼很看重,再者永琅一脉子嗣单薄,都快五十了才有了孙子;于是经提前奏请乾隆同意,怡亲王府今天就请了不少宾客,有王公贝勒和家中的女眷,有在京为官的门下旗奴,也有部分过往亲密的满汉蒙大臣,以及一众清客相公。按规矩,抓周的仪式要在正午之前进行,然后才能开席吃长寿面,下午还有戏班开锣登台,以彰显喜庆。然而到了这时,众人终于发现,王府的正主儿居然还没露面,于是很多人就忍不住询问。等听了永琅的大福晋和儿子绵标的解释,大家这才知道,敢情怡亲王和定亲王天还没亮就被急召进了园子,具体因为什么就不知道了。在场的几名王爷贝勒都是面面相觑,心说有什么事连给孙子抓周都顾不上?难道朝廷出了大事?没听说啊!其实怡亲王府上下也觉得这事奇怪。绵标一大早就派人去了园子,想问问阿玛什么时候回来。谁料问话的人根本没见到永琅,只是出来个太监传话说皇上正在跟怡亲王、定亲王、和中堂三人磋商要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叫府上该怎么办怎么办,不必等他。事情到了这会,京城内的王公大臣们谁也不知道,圆明园里已经出了天大的事,一场大乱就在眼前。橺永琅虽然不在,可时辰到了仪式也不能耽搁,于是在一众亲朋的祝福声中,头戴着虎头帽、脚穿虎头鞋的小王爷被奶娘抱出来了。等在场众人各自说了几句吉祥话后,抓周礼开始了。明清时代皇族的抓周礼叫“晬盘”,意思就是把东西晬列于盘内,让孩子去抓,以观其志向。说起来,这还是南北朝时汉人的习俗,满人在入关之前就学了去。不过皇族的抓周和普通人家不同,所设物品与民间大不一样。站在人群外围的董信臣踮起脚伸着脖子看去,就见大福晋笑呵呵的端上来一个木盘子,上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其中有玉摆件、玉扇坠、金汤匙、银盒、玛瑙扇坠、犀角小钟、文房四宝、栓弓一张、箭一根,此外还有系着红丝绳穗的小棒槌一对。一岁的奕勋瞪着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毫不犹豫的伸出小手,一把就抄起了犀角小钟,双手捧着送到嘴边就要啃,对其他东西竟然再无兴趣。“好好好!小王爷以后钟鸣鼎食,贵不可言!”“好兆头,好兆头啊!”虽说周围恭喜声一片,让怡亲王府的主人们喜笑颜开,可在场的几位铁帽子王里除了年轻的,年长的都是眉头微蹙,随后又恢复正常。礼亲王永恩和庄亲王绵课四目相对,心里都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橺熊孩子怎么抓了这么个玩意!钟的意思固然代表了“钟鸣鼎食”,可好歹也应该再抓个金汤匙才对,问题是这孩子偏偏只抓了个钟。这要是太平年月倒还罢了,可如今这天下大势,满人的前路已经是岌岌可危,说不准哪天北海军入关,大伙就得卷铺盖到雪域高原啃青稞去。永琅祖孙三代一脉单传,这孩子如今才一岁,到了那地方要生个病可不是闹着玩的。看来怡亲王这一系怕是前景不妙啊!之后众人去了筵厅落座,礼亲王永恩四下扫了一圈,奇怪的问道:“怎么今天没看见润圃小两口?”绵标听了解释道:“上午和府派人来送了信,说是公主今早儿身子不适,请太医看了说是染了风寒,怕来了传染给孩子。”两人说的是和珅的儿子丰绅殷德与和孝公主,原本前些日子递帖子都说好了一定到,谁知今天早上突然说来不了。不过人虽然没来,可礼物一大早已经让人送了过来,而且还是双份,是以大福晋和绵标两口子虽然有些失望,但也说不出什么。永恩点点头,再度扫视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怎么永鋆两口子也没来啊?”绵标诧异的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兴许从海甸那边赶过来耽搁了?一会来了罚酒三杯。”橺两人这回说的是康熙第七个儿子淳亲王允佑的孙子永鋆,此人在十几年前娶了和珅的长女,算是宗室里的和党骨干。在另一时空历史上和珅死后,他受到牵连,抑郁不得志,不到五十就病死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旁边桌上的工部侍郎德成道:“说起润圃,来之前倒是挺听说了一桩事。”“说来听听。”如今和珅权势滔天,无数人巴结讨好,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吸引权贵们的眼球。德成笑着道:“其实也不是多大点事,我是听手下人说的,他家住在德胜桥北边的八调湾。说今天一大早从和府出来的马车是一辆接一辆,轿厢里都坐着人。车从德胜门出去往北去了,也不知道是干嘛。”“莫不成是去北顶的碧霞元君庙烧香?日子口也不对啊。”礼亲王永恩眼珠转了转,招手叫来身后自家的太监,低声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和府的动静。”“嗻。”这一切,坐在远处的董信臣自然是听不到的,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李秋澄什么时候到。然而他左等右等,直到宴席吃完了戏班子开锣也没看到对方的身影。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便决定继续等下去。两人已经有两月没见面了,李秋澄出宫不容易,平时传递消息都是通过一名御膳房的厨子。橺约莫到了下午快四点了,听戏听的有些入神的董信臣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他转头一看,正是李秋澄。“哎哟~~李总管!给您请安了。”董信臣一抹袖子,给对方打了个千儿。李秋澄背着手,笑眯眯的道:“董掌柜,我就说从背后看着眼熟,咱们可好些日子没见了!”董信臣会意,假模假式跟对方客套了一阵,之后便以送“李总管”为名,跟着对方往外头走。“今天有点不对劲。园子那边皇上一天都没露面,和中堂把好几个递牌子请安的都给堵了回去。宫里好多事都因为这给耽搁了,要不我早来了。”李秋澄一边慢悠悠的走,嘴里轻声说着。“病了?”“不好说。太医院那边没收到派人去园子的谕旨。”橺“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没有。而且还有件事,去园子送折子的人回来跟我说,皇上今天连九州清晏都没离开,所以我觉得不对劲。”“麻烦里多盯着点,明天园子里要是有消息了,还是老地方。”“知道。”李秋澄眼看要走到王府大门口了,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身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进盛京?”“没几天了。”“早点入关吧,我这天天过的提心吊胆。”董信臣笑眯眯的道:“您放心,也就一两年的事。九字真言怎么说来的?”橺李秋澄心说你可拉倒吧!别以为我不懂,咱听人说过《云台奇踪》。这都都九年了,还广积粮高筑墙呢!那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好的京城不进,龙椅不坐,居然调兵打新疆去了。就在两人来到王府门前,准备拱手告辞之际,就听到东边方向传来了“嗵”的一声炸响,紧接着又是一声。“这是谁家混账大白天放炮仗,吓着我们家小主子,还想不想......”一名王府下人刚开口骂骂咧咧,随即便听到东面又是连续三声炸响传来。“嗵!”“嗵!”“嗵!”接连五声炸响,李秋澄突然停住脚步,整个人如同泥偶一般愣住了。只见他站在王府门口,歪着脑袋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这副模样把董信臣和门口的几名王府下人都看的一头雾水。橺“李总管,您这是怎么了?”突然,李秋澄快步走到街上,也不管是谁家的马车,爬上去探头朝西张望。仅过了片刻,他突然大叫道:“不好!这不是炮仗,是琼岛白塔上的信炮响了!”“信炮?”门口的几人都听糊涂了。就见李秋澄面色一变,对着一名王府下人大声扯着公鸭嗓道:“快去告诉你家主子,白塔信炮响了,黄龙旗挂起来了,出大事了!”董信臣心里顿时一惊,还不等他询问炮啊、旗的跟出事有什么关系,就听李秋澄道:“董掌柜,你赶紧出城,晚了就出不去了!”谁知他话音未落,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便接连响起了炮声。此时董信臣再想出城,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