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春花醉酒一梦

暮花竹雨,青草池塘。

婆娑的雨影,玲珑的小伞,雨滴哗啦啦的落下来打在少年露在外面的半个肩膀上,顺着衣服一直滑到手上,一串串冰凉敲击着他的手掌。

忽然前方一袭粉衣印入眼帘,淡青色的小伞下处传来轻灵的声音:“小家伙,你要乖啊,我这就帮你去寻找你的主人。”

那身影,似曾相识,恍如隔梦,荆叶心头一颤!

那一日悦来客栈走后,他便突兀的后悔了,她既然保守着自己身份的秘密,又怎么会嫌弃他呢?

如今那人又在眼前,荆叶心里激动、甚至紧张,手心手背都被雨水打湿,也或许是他自己紧张的手里生了细汗。

荆叶嘴唇蠕动,下意识的叫道:“赵雪?”

“花儿,你可叫我好找,”木婉蓉看见欧阳花急切道。

“花儿?”

荆叶心中一沉,讶异一声,恍然间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为什么叫她‘花儿’。

跟着木婉蓉便道破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猜想,“对了,你还不知道,我这位师妹便是名震蜀山千古第一的欧阳花”。

“轰!”

空中一道雷音,电光闪耀,也仿佛一刹那轰在了荆叶心头。

他直直的站在雨里,一动不动,脑海一片空白!

我早该想到的,你便是欧阳花!

我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你会是欧阳花?

你破了四境,会武名单上却没有赵雪名字,那日小胖说见到了欧阳花,我便该想到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荆叶怔在原地,五味陈杂,冰凉如水,仿佛万里冰原上突兀燃起的火焰,一下子又被漫天冰雹扑灭。

“呵呵……哈哈……”

荆叶心里冷笑着,自嘲着,原来你竟是欧阳花!

那婚书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欧阳花。

那铸器山庄的欧阳花。

那赵嫣然和欧阳荣生的,欧阳花!

哀莫大于心死,多少时日牵肠挂肚的那个人,那个名字,那些温暖的记忆,刹那成了灰烬,成了云烟!

你究竟是欧阳花!

“师姐,咦……小鱼儿……”

欧阳花看着荆叶,一刹那愣在原地,她几乎喜极而泣,一双泪珠儿绕着噙在眼眶里,小鱼儿你终于打算认得我了么?

这一幕她从三年前幻想到了今日,于是她满心雀跃,欢喜,羞涩……激动地不能自己。

绝美动人的脸庞红扑扑一片。

她叫了一句:“小鱼儿”。

跟着浅浅一笑,又叫了句:“小鱼儿”。

她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她看着他刀削般俊朗的脸庞,她看着他那动人英气的眼眸。

她欣喜着,抱着怀中一脸疑惑的玄龙,三步并作两步向着荆叶走去,笑意那般迷人。

如这般诗情画意的相逢,她已在这三年幻想了无数次,或是兴奋地全然不顾的咧嘴大笑,或是小家碧玉的一阵羞涩,亦或者见他的时候要故意气他一下,逗他一下,看他痴傻的表情。

只是现在,便全剩下欢喜了,如同那一日在客栈中一般,满满的全是欣喜,只是,今天他终于认得自己了。

她说:“小鱼儿,咱们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只是,他忽的神色一冷,一低头不向她看去,语气冰冷道:“有劳欧阳师妹照顾我的魔兽,还请还与我,行个方便”。

“你……”

欧阳花一怔,看着荆叶眼神冰冷里透出的决绝,有些不明所以,忽而她想起四年前的事情来,满腹委屈,眼眶便红了,透着哭声道:“那一日你不跟我走,不然我会带你走的,回山后,我央求师傅派人下山救你,可师傅却把我关了起来,你……你何必怪我”。

荆叶冷着脸,却不答话,只道:“请欧阳师妹把魔兽还我”。

荆叶冷冷的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正好落在她怀中正抱着小玄龙身上,小家伙看见叶羽,满脸喜悦,就要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小爪子搭到嘴上捂起来。

‘欧阳师妹’这是多么谦逊的称谓,又是多么冷酷诀别的称谓。

为什么会是这样?

欧阳花想不明白,怔怔的哭了起来,泪珠儿挂满了脸颊,眼睛紧紧盯着叶羽,似是要将荆叶看穿一般。

荆叶一阵揪心的疼,再不看欧阳花,索性一把将手伸到她怀里,落在玄龙身上,想要将玄龙拉出来。

只是当他拉住玄龙,却发现欧阳花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荆叶一阵懊恼,便加了几分力气。

欧阳花虽然哭着,却根本不想松手,反而将玄龙抱得更紧,她害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少年就会像落下的雨滴一般,零落成泥消失不见,这做了三年的梦,刹那就烟消云散了。

玄龙脸上表现出各种古怪痛苦的表情,一会儿看看荆叶,一会儿看看欧阳花,心里估计再说,二位放过我吧,再扯就碎了。

“欧阳师妹,还请把魔兽还我”,荆叶声音一沉,这一次突然发力,玄龙一咧嘴,欧阳花没有防备,给荆叶一下子生生拽了出来。

荆叶将玄龙抱在怀中,也不管玄龙翻白眼的表情,沉声道:“两位一道回去,就此别过”。

说着把伞往木婉蓉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大步向着雨里走去,只剩下那哭泣的少女,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更加大了,狂风在呼啸着,竹海哗啦啦的起起落落,雨滴打在竹枝上,‘劈啪’的响,放佛冰凌水箭打进了荆叶心里,玄龙一咧嘴瞄了一眼荆叶,叫道:“你倒是要把伞啊,看都淋成狗了”。

荆叶身影渐渐模糊,欧阳花望着远去的身影,忽的冲出小伞随着模糊的身影歇斯底里的哭喊:“到底为什么?”

没有人给她答案,雨滴顺着秀发一缕缕滑下来,贴在脸颊上,她不甘心的蹲下来,在风雨中嚎啕大哭,斗大的雨滴打在泥水中的那支粉色小伞上噼啪作响。

木婉蓉看着欧阳花痛哭的样子,茫然的不知所措,将雨伞撑在慕雨花头顶,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时候她暮的想起,欧阳花在苦情崖绝壁上刻下的八个字来。

竹海万千,独钟一叶。

……

念去时泉水竹峰相别,白袂婀娜娉婷,幼稚不谙离情。

缱绻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何、欢娱渐随水逝,旧日弦断,琴声香减。

更那堪,片片青叶弄晚,濛濛残雨无情。

恨如芳草还生。

荆叶全身湿透,失魂落魄,仿佛丢了魂一般,回到别院,杜老坐在偏厅中修炼,小胖忙着查看礼品。

桌上正有新送来的春花美酒,荆叶见了二人也不打招呼,拧开一坛美酒,便灌了下去。

烈酒入喉,一阵火辣苦涩,荆叶全然不顾,继续猛灌,灌完摇摇晃晃似疯子一样,跌倒在床榻上,倒头睡去。

酒入愁肠,千回百转,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尽是欧阳花的影子,挥之不去。

荆叶阖眼睡去,恍恍惚惚的梦里,他又遇见了那个人,只是还有一个另外的自己,而这处地方,叫人看着顿觉是在天外天,迷幻仙境。

彩云飞渡,迷蒙仙境,底下竟是雾气迷蒙的千重山峦,有的耸拔雄峙,高千百丈,有的逶迤蜿蜒,不见尽头。

而身下所处的地方,仿佛是这崇山峻岭的中心,山河如画,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迷蒙雾霭中一副仙阙盛景。

而这处宫楼玉宇的山崖上,漫山遍野梨树遍布,此时玉雨梨花开正好,一时清风缱绻,梨花如雪香魂满地。

却在一株古梨树下,正坐着一名白衣仙子,仙袂飘飘,身前三尺琴台更有麝香萦绕,素手一拨,五弦鸣音而歌,唱的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飘飞的梨雨中,又有一名青衣男子拔剑而舞,时而脱手祭剑,时而撩挑刺抹,周身只留下万千剑影虚晃于空中,与那漫天白雪似的梨花相伴相舞。

只那女子容颜绝世,便连漫天梨雨也失了颜色。

只是荆叶看着那女子,心知貌美如海棠初绽,芙蓉露水,却看不清她面容,便如先前不能想起欧阳花容貌来一般。

也正因如此,荆叶心里便会想她是欧阳花模样,而自己下意识的也成了那青衣男子,只是这梦境太过真实,真实的仿若他亲历一般。

便在这时,琴终剑合,而二人相视一笑,秋波婉转,情谊缠绵,难分难解,女子收起了古琴,他负剑牵着她的手,并肩而去。

独剩下那方琴台,和那株参天的古梨,以及残香萦绕的鼎炉,忽的荆叶一呆,那琴台何其熟悉,熟悉的他似乎便觉得想要走过去,看清上面的字迹。

而那方琴台的侧面,赫然正写着四字,九黎剑匣。

九黎剑匣!

荆叶一怔,霍地神海中沸腾一片,波涛汹涌,大浪追叠,不由得从梦中惊醒过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便看见身旁正围绕着三个熟悉的面孔,好奇的打量着自己。

这三人自然是周天宝杜飞小胖,周天宝当先沉声道:“老实交代,你和我家未婚妻、欧阳花到底什么关系”。

荆叶一愣,小胖子不服气道:“三师兄你都刚才说将那庄幻蝶拿下了,再说了欧阳花和你又没有婚约”。

杜老听见这话,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未上山之前,倒是听说了一件奇事,铸器山庄的小姐许给了荆国飞雨剑荆英之子荆叶,只是这小子福薄,国破家亡,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别说那荆叶,四师兄,你到底是怎么勾搭上小仙子的,给小胖说说呗?”小胖凑到跟前好奇道。

“我哪有……?”荆叶不假思索道。

“还哪有,你们两人情意缠绵,便如我爷爷和奶奶一般,将我撕扯的厉害,你他娘的还高风亮节,弃伞而去,把小仙子一人丢在雨里”,玄龙灌着美酒,瞪着荆叶道。

“就是,我早在玉竹林看你和木婉蓉欧阳花在一起,后来你潇洒离去,那欧阳花便失魂落魄的蹲在雨里,抱头痛哭……啧啧……真是看不出来,你小子真人不露相,当真是此中好手,我辈楷模”,周天宝说着,竖个大拇指。

忽而声音一低道,神秘道:“你该不会就是那荆叶吧?”

荆叶一怔,微微一笑打趣道:“想多了你,我要是他岂敢来这正义凛然的蜀山!”

“这倒也是,那荆叶,自从燕子楼追杀榜第六的庄幻羽被擒拿,这姓荆的小子便被顶在了第十的位置,现在神都五国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打他主意,九死一生,想活也难”,周天宝说着,不曾注意道荆叶微微一变的表情。

便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顾九真醉醺醺踏进门来,外面风雨交加,但这醉鬼一身白衣滴水不沾,便是鞋子也一尘不染,看见三弟子都在,醉道:“今日,你们三人可都胜了?”

杜飞当下激动道:“师傅,我赢了”。

荆叶也点了点头,周天宝有些尴尬道:“最后一场输给彗星峰庄师妹了”。

“哪有,他明明一上场,就认输了”,小胖子想起自己的灵石愤愤说道,忽而话锋一转转对顾九真道:“老骗子,师兄都参加会武,你这做师傅的跑哪里去了,还大醉而归,害的我要帮你打理事物,人家送来这许多礼品,我都替你笑纳了”。

顾九真一愣,才见满屋子都是礼盒,只说道:“有酒春花没?”

顾九真自然说的是春江花月美酒,看来醉意正浓。

杜飞当先道:“有”,说着便过去搬酒坛。

“来喝酒,玉虚子和广元子这两个小子还是不错的,居然领着一众长老,想把为师灌醉,他们还差了点火候”。

“师傅,你和掌门去喝酒了?”周天宝讶异,以顾九真以前的声誉,在紫衣长老中最不受待见,哪里有人请他喝酒。

“然后呢?”小胖见他两手空空回来,既然和掌门喝酒,定有许多好处。

“然后他们都躺下了,来,咱们,接着喝,明天可不许输”,顾九真微醉着一手提起酒坛,说话的时候,却是看着荆叶。

雨打芭蕉,正是春江花月美酒佳酿贪欢时候,师徒四人不醉不休。

当然最后徒弟们都倒下了,顾九真还好好地,毕竟他的酒量,喝倒了三清殿里十余位紫衣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