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孤山红裳艳芳丛(四)

今日上朝,解缙欲借张信之事,将雍州府连根拔起,却事与愿违。

解朝言不知何故,解缙随意道:“赵王门下杨溥,倒是有些手段,日后还需提防。”解朝言疑问道:“可是今日二殿下、赵王拜别张信?”解缙道:“是为父太过轻率,同为陛下子嗣,岂是池中之物,赵贤王,其志不小。”

赵王诏狱前诀别张信,这等佳话自然九州流芳。

邱福唯恐受张信牵连,朝堂之上不发一语,赵王却不避人言,众目睽睽之下相送张信,更是犯下冲撞御前侍卫、损毁囚车这等罪过,汉王一派即便欲株连赵王府,难作口实。

赵王安然无恙,再去计较日薄西山的邱福,反倒招惹朱棣不悦,故而解缙不再相逼。

解朝言道:“张信丧命,雍州府后继无人,仅有邱福老儿孤掌难鸣,雍州府此役破矣!”解缙饮下一杯,道:“团聚之日,公事明日再提。”

金陵邑内,方子恒站在门前,仰望昏暗的天空。

傅用惨死,方子恒难免有些动容。

鸿欢坐在一旁,道:“事已至此,方大人莫要太难过。”方子恒道:“权倾朝野的雍州府,败的一塌糊涂,与我方家当年,何其相似。”鸿欢黯然道:“为今九州,天道崩殂,仁义不再,更无剑神之流,除魔卫道。”

方子恒不禁向天发问道:“殊不知我离家十年,是对是错。”

京城风云波涌,不日传遍九州,古千秋独自坐在庭前,观漫天乌云,满眼忧愁。

西子湖畔,孤山之阳,有一处柳家别苑,芳香四溢,姹紫嫣红。

有美人坐在其中,手握捣药杵,将花瓣捣碎入茶,一旁石台之上,横放古琴一把,纤尘不染。

柳相怡走到美人身后,搂住美人脖子,随手拾起两片花瓣放入口中。

这满园的花草,皆是美人亲手培植,可入药食用。

此处是柳家产业,外人不得入内,平日里,美人便住在园中木屋之内,深居简出,少有人知。

说起这孤山别苑,却亦是一桩风流韵事。

二十年前柳杨突然将此地封为柳家禁地,除家主外一律不得入内。后有人在湖中遥见美人,故满城尽传柳杨别苑金屋藏娇,一时沸沸扬扬。

柳相怡有倾国之色,美人在旁却不逊些许,反之多有一丝风韵,容颜宛若处子,观上去比之柳相怡亦是要年少几分。

美人放下捣药杵,将柳相怡拉到身边坐下,见她一脸忧虑,问道:“又有烦心事?”柳相怡道:“张信已死,陈彦坐镇钱塘,三江口拔除西进屏障,扬州再无人可以抵挡凉州易家精骑。”美人道:“易水寒得势,理应高兴才是。”

易水寒与之汉王府,名为附属,听调不听宣,心向谁家,犹不可知。

柳相怡选定赵嗣臣,豪掷万金,遂留柳相南在金陵策应。易水寒夜袭钱塘,将她全盘策略打乱,当时若非柳家镖师与凉州精骑对峙城中,易水寒岂肯轻易退出钱塘,唯留陈彦在此。

看似一切如常的钱塘,犹如这扬州一隅,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美人无心纷争,为柳相怡斟满花茶,道:“近日你久不曾来看我,今夜便留在此处陪我。”

柳相怡欲言又止,眉宇间阴霾不散。

美人心思缜密,道:“有事不敢说?”柳相怡不肯应声,目光扫向一旁的古琴。

美人错意柳相怡想听抚琴之声,便起身为柳相怡抚琴,余音袅袅,煞是好听。

柳相怡心不在焉的听得片刻,道:“姑姑,你心中之人,正在钱塘。”

美人脸色一变,琴声戛然而止,柳相怡不知所措,未敢再言。

良久,美人起身走进木屋,再也不肯出来,柳相怡思虑一番,抱起古琴而去。

百草精舍内,欧老先生摸了摸小主的脉象,道:“脉象平稳,看来蟾蜍毒已解。”小主运气三息,格外舒畅,不觉称赞道:“烟雨山庄元气充沛,却是潜心修道的好去处。”

门外,蓝若姬坐在围栏上,看着山庄出神,这般美的山庄,百看不厌。

李三靠在一旁,摸了摸胸口的伤势,道了声:“多谢。”蓝若姬瞥了李三一眼,嘴角一弯,道:“不谢。”

突然,琴难测快步走来,道:“山庄外,似乎有人在弹奏先生的曲子。”蓝若姬竖起耳朵听了听,除了潺潺流水,何来琴曲之声。

琴难测先天灵觉异于常人,可以听到百里之外的声音,蓝若姬自然听不到。

精舍内欧老先生大步而出,站在门前闭目听得片刻,道:“果然是老朽的琴曲。”琴难测道:“想必此人亦是受过先生指点,不如前去见上一见。”

欧老先生点头,几人跟随蓝若姬赶往通天柱,乘快船出庄。

小舟驶出山重水复,遥见柳相怡盘膝坐在岸边,蓝若姬奇怪道:“柳家三小姐竟然亦是精通五音,稀奇。”

船到岸边,欧老先生先一步上岸,心中又惊又喜,此曲是他少时所作,柳相怡能弹奏此曲,必然是受他人指点。

柳相怡见到欧老先生,起身道:“欧铭,你还记得此曲?”

柳相怡弹奏的曲子,是当年欧老先生初到扬州所作,自然十分熟悉。

未待搭话,欧老先生目光落在柳相怡手中古琴之上,大惊失色,问道:“此琴是从何处得来?”柳相怡道:“亏你还认得此琴,苦等十年,亦等不回你这负心薄幸之人。”

欧老先生了然,颤声道:“她过得可好?”柳相怡道:“独身一处,整日滴水不进,夜夜以泪洗面,皆是拜你所赐。”

欧老先生双眉紧蹙,心中涌出万般滋味,道:“可否带我去见她?”柳相怡鄙夷道:“你有何颜面再见她?”

欧老先生深深一礼,道:“老朽苦寻二十年,便是为的再见她一面,还请姑娘成全。”柳相怡见蓝若姬、小主四人站在岸边,计上心头,道:“你为我做件事,我便带你去见她。”

欧老先生连声答应,柳相怡一指蓝若姬,道:“杀了蓝若姬。”

欧老先生一怔,摇头道:“炎公子盛情待我,姬姑娘与我又有救命之恩,岂可恩将仇报。”柳相怡冷笑道:“事到如今,却还顾及你那自以为是的声名,欧铭,你口口声声说的一切,叫我如何信你!”

欧老先生无言以对,李三开口道:“先生不愿动手,我代劳便是。”

话音未落,欧老先生急忙回身护在蓝若姬身前,李三残杀王靖,历历在目,万不可让他伤蓝若姬半分。

殊不知李三意不在蓝若姬,乃是去擒柳相怡,柳相怡不曾防备,仓促之下来不及出招,便被一股绝大力道勒住脖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柳相怡被擒,眨眼之间,众人吃了一惊。

李三道:“如实招来,不然小命不保。”欧老先生急道:“休要伤人。”柳相怡道:“杀了我,永远也别想再见她。”李三笑道:“胆敢威胁我,我自有一百种办法教你开口,比如在此剥掉你的衣服!”说完,已将手去接柳相怡衣带。

未曾得手,小主突然上前,一爪挥出,李三抬手格住,却挡不得小主左右夹攻,一时间亦是发起狠来,抬腿将小主扫开。

小主护住身下,顺势将头一甩,李三避无可避,只好弃了柳相怡,跳到一旁。

柳相怡虎口脱险,抬手射出三道银针,李三轻松躲过,咧嘴笑道:“你又想杀我。”小主道:“你不能杀她。”李三道:“为何?”小主道:“你若要杀她,我只能先杀你。”

李三摸摸胸口,笑吟吟的摇了摇头,一脸戏谑之色。

蓝若姬道:“她是南门柳家三小姐,你若杀了她,只怕活不过今日。”李三作哀怨状,道:“我救了你,你不谢我,反而为她说话,枉费我一番苦心。”

蓝若姬莞尔一笑,眼睛瞟向了小主。

柳相怡不愿再理会李三,道:“欧铭,日落之前,拿蓝若姬的人头来钱塘兰苑找我,否则,你永远也见不到她。”

言罢,柳相怡转身上了不远处的马车,见小主依旧站在那里,道:“蟾蜍毒已解,还不跟我回去!”小主遂是对欧老先生行了一礼,道:“先生,暂且别过,还有再见之日。”欧老先生微微点头。

小主拜别,上了柳相怡的马车,突然回头对李三道:“先生苦寻二十年,如今终有眉目,却陷入两难之境,怎不叫人叹息。”说完,钻入马车之中,绝尘而去。

琴难测相伴欧老先生多时,往日情缘悉数得知,问道:“先生有何打算?”欧老先生摇头道:“叨扰多日,又平添许多麻烦,只好暂且离开此地,莫要再牵连山庄。”蓝若姬道:“先生切莫挂心,蓝家虽比不得柳家家大业大,却亦是不怕她柳相怡,权且安心住下,先生所挂念之人,晚辈自会派人细细查找。”欧老先生道:“姬姑娘好意,老朽心领,既然她在钱塘,我便不会轻易离开此处。”

琴难测道:“既然先生要走,学生自然相随。”

相交多日,琴难测对欧老先生愈加敬佩。欧老先生道:“老朽前路未知,只怕会牵连与你。”琴难测哈哈一笑,道:“先生说笑,学生只恐不能为先生分忧,何来牵连之说。”

欧老先生点点头,看向李三,李三道:“先生不怕我惹是生非,我便要相伴先生左右。”欧老先生舒心一笑,道:“有生之年结识小子二人,快事一桩。”蓝若姬见状亦是不强留,道:“先生在钱塘若是住的厌了,一定要回山庄再住几日,这几日听先生琴曲听得多了,日后只怕听不得他人弹琴。”

四人作别,一老二少悠然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