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平生本为争天运,不想到头万事空

水井旁,陆行舟坐在那佝偻老人的旁边,瓷碗则是放在了各自的身旁。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些啥。

毕竟严格来讲,作为穿越者的他,其实是杀了“陆行舟”的真正凶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陆行舟”......

“你也不用这么拘束的。”

“放轻松点。”

恍惚间,反倒是佝偻老人率先开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你也看得出来吧,我其实只是一缕执念。”

“.....嗯。”

陆行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此时的陆行舟不仅已经完全接受了原身对武道的感悟,还在敖泽的帮助下体验了所谓的鬼仙视角,而且刚刚又经过了永世城的磨炼,若是论眼力的话,早就不是刚穿越过来时的那个普通人了。

所以他能看出,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佝偻老人,只是一缕执念。

只是----

“我刚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还是误会了。”

面对陆行舟的质疑,佝偻老人只是摇了摇头,接着又捧起碗喝了一口井水,这才继续说道:“你碰到的,应该是我在临死前的执念,那时的我已经命不久矣,剩下的执念自然只有对生的渴求。”

“但现在的我不同。”

“本来的话,我是不会出现的,若不是你拿到手的那个奇宝,我也不会从记忆之中重新浮现出来。”

“......原来如此。”

虽然佝偻老人说得玄乎,但陆行舟已经明白过来了。

如果说自己之前看到过的那道执念,是基于“不想死”这个念头的话,那此时的佝偻老人就象征着另一种执念。

回顾过往的忆识,陆行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比起对生的执念,这种潜藏在记忆中的执念其实才是最刻骨铭心的,同时也是最难以被发现的,若是没有永世城将其揭露出来的话,假以时日,恐怕自己迟早要在不知不觉间被其彻底影响。

念及此处,陆行舟不禁试探性地看向了佝偻老人,轻声道:“你不甘心就这样被赵家的人耍弄对么?”

“....也不能这么说。”

佝偻老人笑了笑,将碗放下,却是话锋一转:“不是我吹,我的天资应该是属于千年难得一见的类型。”

“呃。”

陆行舟有些哑然,但佝偻老人却是继续道:

“我六岁开始习武,用一门锻体术就能练到血气境,靠着一本看不懂的人仙古卷,就能在筑基境领悟拳意,一次次战斗下来,十七岁便成就巅峰武圣。放眼上下千年,能与我相较者寥寥无几。”

“但我却在浮云山坐困了近百年,一无所成。”

“要知道,上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好歹还开创了一门法宝之道呢,我近百年下来却是毫无作为?”

话音刚落,佝偻老人便猛然握拳:“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拳意。”

“没错。”

陆行舟默默地看着这位佝偻老人,作为继承了其记忆的存在,他自问应该是对这位原身最了解的人。

十七岁就能成就巅峰武圣的天骄,为何在浮云山一事无成?

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原身的拳意,是“逆命轮”。

“你的拳意,是基于自劳白山起义以来,血战中原三年,最后定鼎天下之后,方才成就的逆命轮,虽是借用了中原五岳的山意,但根本却是那三年的辉煌时光,而你的拳意,在那三年之后.....”

“.....毫无进步。”

早在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陆行舟其实就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

不可否认,原身的拳意很强盛,在巅峰武圣中也是陆行舟见过最厉害的,但相比于九十七年前,原身的拳意却是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隐约有倒退的趋势,这才是他近百年毫无所成的真正原因。

“拳意最重的就是武者自身的意志。”

“你的拳意毫无变化,只能说明....对于你的拳意根基,对于你征战中原的那三年,你的心中出现了怀疑。”

陆行舟沉重地说道,而佝偻老人却是含笑点头:

“你看得很透。”

“这就是我的不甘,老韩,老林,小孙,王哥,二柱子.....那三年里,他们全都一一离我而去了。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悲伤,因为我始终相信我们的战斗是有意义的,我们确确实实扭转了自己的命运。”

“但是....他背叛了。”

最初佝偻老人的语气还很平静,但渐渐的,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的手掌开始抽搐,脸上终于是出现了明显的愤怒:“大家选择的那个人,他背叛了....那个骗子,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

佝偻老人低声嘶吼,陆行舟则是默然。

“劳白山的时候,大家曾发誓,要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搏一场惊天富贵.....”

“但为什么只有他富贵了!”

“为了死去的大家,为了我的承诺,我在浮云山里待了整整九十七年!他坐拥天下,后宫三千,而我却是孤身一人,老林,老韩,小孙,二柱子....他们的后代也在这些年里没落了下去,无一例外!”

“唯有他!受点伤算什么,不还是寿终就寝了,而赵氏至今也依旧强盛!”

“凭什么!”

佝偻老人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而陆行舟则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显然早有预料。

执念可不是那么容易形成的东西。

希望,爱情,友谊.....讽刺的是,这些美好的事物往往不会形成执念,而真正会形成执念的东西,总是不太美好。

怨恨,愤怒,贪婪,抑或是-----

嫉妒。

就这样发泄了好久,佝偻老人才一边喘气,一边重新坐回了原位,旋即苦笑着看向了陆行舟:“很丑陋吧?”

“有点。”陆行舟很实诚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这就是我。”

佝偻老人笑了笑:“我是个很骄傲的人,从一介草民,变成天下第一,我以这番经历构建起了逆命轮,但最后,坐困浮云山近百年,我其实还是那个草民。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扭转自己的命运。”

“逆命轮名不副实,所以我才一无所成。”

“我倒是觉得还好。”

陆行舟并没有嫌弃,只是很平常地说道:“至少你再怎么嫉妒,到死却依旧坚守着当年的承诺不是么。”

“也不尽是如此。”佝偻老人苦笑一声:“我若不遵守承诺,势必要和赵循义...和那个人翻脸,但若是如此,我等于是亲手否定了昔日与其并肩作战的那三年,到头来,逆命轮的根基反而会崩溃得更快。”

“所以从我走进浮云山的那天开始,我其实就没有回头路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陆行舟笑了笑:“而且你其实早就知道赵循义想要你手里那份人仙古卷了吧?”

“.....当然。”

佝偻老人点了点头:“我一直在等那个人主动和我提起,只要他说,一本看不懂的人仙古卷而已,我怎么会吝啬?但他偏偏不敢提起,因为他怕我欺骗他,甚至还担心我会借此机会对他不利....”

说道这里,佝偻老人反而露齿一笑:“这么看,他其实也是很心虚的。”

“废话。”陆行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要我说,你这位兄弟恐怕早在活着的时候,就在谋划你手里的人仙古卷了。”

“无妨。”

佝偻老人摆了摆手:“为后代谋划嘛,结拜兄弟哪里有自己的儿子亲,他又是皇帝,其实我是可以理解的。”

陆行舟咂了咂嘴:“你倒是心大。”

“因为我死了啊。”

佝偻老人再度起身,这次他的身影却是渐渐黯淡了下去:“人死恩怨消,我死后,百年前的恩怨自然两清,剩下的就是你和当世人的恩怨了,我也懒得管,这具身体和修为就一同送给你了。”

“记得多照顾照顾逆天观吧,非要说的话,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我亲手建立起来的宗门了。不如说我反而要感谢你,让我至少还有机会弥补这些孩子,他们其实都是被我拖累了。”

“我当初年轻气盛,没读过几年书,又想装逼,脑子一热就取了逆天观这名字,结果在浮云山待久了,书读多了,才发现这名字真难听。搞不好朝廷对付我也有这部分因素在....要不你找机会改了吧。”

“哦还有,有我这个前车之鉴在,你应该也明白了,靠我的拳意是没法突破人仙的。想突破的话,就去试着领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拳意吧。突破了记得烧柱香告诉我一声,我还没见过人仙长啥样呢。”

佝偻老人碎嘴说了一大通,然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布衣,接着又抿了抿嘴,似乎在强忍着某种情绪,最后才摇了摇头,旋即道:“百年枯坐浮云宫,前尘过往一梦中。平生本为争天运,不想到头万事空。”

言罢,本就虚幻的身影便彻底破碎。

光影变幻,陆行舟眼睛开阖,只觉得心头仿佛脱去了一层枷锁,再睁眼时,已然回到了浮云山的后山石室中。

面前是正飘在空中的永世城。

耳畔空余一声轻叹:

“从今以后,你就是真正的陆行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