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数年后(三)

年根儿底下,荣昌府“红灯笼大街”当真是人挤人,人挨人,人脑袋撞着店铺的门;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出来置办年货的人家。男女老少个个红光满面,店铺地摊统统喜气洋洋。大伙好像喝醉了似的不管不顾,及时行乐,将一切愁苦都暂时抛诸脑后,静候“来年再说”!仿佛“年节”成了一贴定时定量的“狗皮膏药“,专门选定这个时候,偎贴一下太平岁月里的艰难世道,聊慰人们日积月累的穷困与苦难。

人群中,黄橙扛着两个大红包裹,鹤立鸡群,在前面分波穿流,给身后的舒盅宝及两位同门开路。几人身上都没闲着,纷纷挂着各种喜庆的包裹与礼盒,看样子不是好吃的,就是好玩的。

按理说,大过年都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但黄橙知道,师兄舒盅宝的出身挺悲苦;他是个被爹娘遗弃在山沟里的婴儿,要不是师父毛十开把他捡回来,或许早就喂了财狼野狗。等师父当上龙虎门左魁首,他也五六岁了。十年前,大师兄夏锦良命丧湘江剑会,老人家十分痛心,加之膝下无儿无女,一向将舒盅宝视如己出,而舒盅宝又恭敬孝顺,所以,即便知道他天性散漫,没有练武的心志,还是把他收到座下,成了顶门入室的大弟子。

私下里,舒盅宝跟黄橙交过底:你以为老师收我当入室弟子是为了传我功夫?实话给你说,他老人家是见我机灵,不爱跟人争强好胜,铁定比谁活得都长,所以才收的我。功夫差了可以练,脾气秉性差了,就容易把命给弄丢了。夏师兄要不是心气儿太高,至于命丧论剑台吗?

另外两个同行的师兄弟,瘦高个儿叫姜小龙;矮胖子叫王大彪;都是老师毛十开的内门弟子。因为刚来两年,学未所成,没够五年期限,不得下山探亲,所以也蹲这儿了。

四个人昨天一早出发,赶着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有说有笑。“师弟,等到了地方,哥哥带你去趟‘真味斋’,那的‘松鼠桂鱼’和‘嫂子烧鸡’,真叫一个绝!再来壶陈酿的‘马尿黄’配上,嗬,美!”舒盅宝介绍道。当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四人嘻嘻哈哈到了荣昌府,在龙虎门的产业“高升客栈”落了脚。

这些日子以来,年货已经备得差不多了。师兄弟这趟来荣昌府,除了把剩余的东西补上,主要是想买点好东西孝敬老师毛十开。

今日起了个大早,打算把东西一水买齐了,然后哥几个好奔“真味斋”好吃好喝。本以为大清早人不多,结果一来,全傻啦,人比路边的草都多。没办法,哥几个硬着头皮,扎到了人海里。

按着事先定下的采购方子,哥几个东奔西走,大冬天硬挤出一脑门子热汗,内里的衣裳都快淌透了,总算把东西买了个不带零儿。

有莱州沁阳的干鲍、东海蓬莱望的海参、楚州饮雪谷的寒芝,甚至还花高价弄了点从南沙狂水湾私贩过来的鼻烟“灌顶香”;这东西可金贵,两国如今互不通商,好这一口的,全都得靠私运贩子供给。当然,还有老人家最喜欢的美酒——同州白马镇十五年的陈酿“马尿黄”。加上七零八碎的玩意儿,东西可不少。钱自然没少花,但这钱都从门派拿,所以舒盅宝花起来一点不知道心疼。

几人抱着搂着包裹礼盒,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艰难的前往停放马车的地点。周围叫买叫卖的吆喝此起彼伏,嗅嗅鼻子,空气里头既有浑浊酸涩的陌生人味儿,也有各种小吃美食四散的香气;偶尔之间,隐约能听到“油爆板肠”与“炭烧鸡屁股”的滋滋声。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人总算挣脱人流,到了外面。找到一块空地,舒盅宝把东西搁在地上,抹了把汗。“大彪,你把马车停哪呢?”早上四人驾车到了红灯笼大街,人太多,车进不来,于是便让王大彪找地方停靠马车。

王大彪正扯着衣领子扇风,闻言一愣。“车……车在东头!”当真是语出惊人,意思是他们整个跑反了,蹿西边来了。

舒盅宝一听,急了,跳起来照王大彪的屁股蛋就一飞毛腿。“夯货!走他娘这么半天,你咋连屁都不放一个呢!”刚说完,王大彪便叫他踹出个屁。

登时,黄橙眼都笑花了,姜小龙也是乐得前仰后合,王大彪忍俊不禁,身子一个劲儿哆嗦,气得舒盅宝眉毛鼻子都糊一块了。

“笑,你还有脸笑!”舒盅宝指着王大彪的鼻子训斥,“真是二百五不多,二百五不少,刚刚够个二百五啊你!”

王大彪见师兄脸铁青,忙解释:“大伙儿一声不吭往这走,也没人问我,以为你们还要去买什么别的东西,所以我就没吱声,才……”

“你就自个儿不疑惑?自个儿不问问?”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带队的是他舒盅宝,要买些什么东西,人家怎么知道;人家不知道要买什么东西,又如何知道下一步呢。“就你这饭桶脑子,把你卖了,你还得傻呵呵帮着数钱。”

黄橙见他大动肝火,从一个事扯到另一个事,从有的事扯到没的事,越说越不像话。折腾到最后,就为芝麻大点事情,伤了同门情谊,未免太过不值。于是忙过来劝,“算啦,算啦!师兄您消消火,大彪也不是故意的。再说这也的确不能怪大彪,怪就怪我,谁叫我在前面开路呢。”

听人劝吃饱饭,舒盅宝也知道这事不怪人家王大彪,只是先前刚从人流中挣出来,疲惫烦躁,肝火太旺,发了通没道理的脾气。这会儿火消得差不多,神智也清醒不少,忙转过脸来给人王大彪赔礼。“大彪,师兄刚才气糊涂了,您别往心里去。要是你也有气,来,照师兄屁股上踢一脚,消消火。”舒盅宝没皮没脸,一开玩笑,漫天乌云就全散开了。

“师兄,您说的哪里话,您不怕脏了鞋,踢我王大彪两脚,这不说明您眼里头有我王大彪吗!您那是恨铁不成钢,为我好,希望我成材嘞!”没想到这王大彪也是能说会道,八面玲珑。

听罢,舒盅宝一翘大拇哥。“行!小子,就冲你这番话,将来指定比师兄强!”

这时候,大街上人跟洪水似的,比先前还要拥挤得多,想再倒回去,恐怕又得累半天。

“师兄,咱干脆找个地方歇一会儿,等人松散一些,再过去吧!”黄橙提议。

众人纷纷觉得这是个注意。

“行,反正该买的都买了。”舒盅宝道,“待会儿过去的时候,再捎带两只烧鹅,今年这趟就齐全了。”

可这会儿该上哪歇息呢?就在这时候,舒盅宝嘿嘿乐了起来。“真是巧了,赶一场集,我都把这地方给忘了。”众人顺势抬眼一瞧,身后有家阔气的酒楼,正是舒盅宝给黄橙吹嘘的“真味斋”。“走,今天师兄请客!”

前脚刚跨进店门,伙计十分热情的迎了上来。“哟!几位爷,里面请,楼上坐还是楼下?”

黄橙往店内观瞧,屋子宽敞亮堂,桌椅板凳也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大厅里几处拐角摆了几盆腊梅,粉艳艳正开着,给这烟火之所绽放了几许幽雅与恬静,压下去几分喧嚣与忙碌。

“楼上吧!”舒盅宝应对,“伙计我问你,大过年的你们还不歇着吗?”

小二呵呵一乐,客气的说:“要不说客官您今儿真是赶巧了呢。打明儿起,咱就关铺子,得过了元宵才生新火呢。”

“哟!咱要是晚来两天还就没这口福了呗!”舒盅宝朝众人打趣,转过来又问,“有‘松鼠桂鱼’和‘嫂子烧鸡’没有?”

“有,都有。”小二禁不住有些神气劲儿,“只要咱‘真味斋’开着门,就不会缺这个少那个。”

“是吗!鱼可得新鲜,不能超过一斤六两,也不能少于一斤四两;鸡必须得是在坐月子的老母鸡。待会儿味道要不正,我可吃得出来。到时候,可别怪我发脾气。”看来舒盅宝挺懂行。黄橙却知道,这些门道也不是他舒盅宝真金白银吃出来的,全是在一本《散园食记》里看到的,这会儿故意拿这儿显摆来了。

“爷,您放心,咱‘真味坊’做的不是一回买卖,咱做的是几十年的老招牌!”

“嗯,行!咱上楼!”

说罢,几人将包裹寄存在酒楼里面,又叮嘱了看货的伙计几句,方才随着伙计往楼梯口走。

“楼上四位,看茶哟!”伙计一嗓子吆喝出去,声音清脆响亮,可并不吓唬人。挂着笑脸,弯着腰,在前面引路,把四人恭恭敬敬请到了楼上。

这会儿时辰还早,没到饭点,上面基本没什么客人,但也有那么一两桌,扯着闲工夫,正在饮酒吃菜。

黄橙拿眼一扫,刚好与其中一桌对上了,巧不巧,看他那人正是老冤家罗力虎。“敢情他们也来置办年货。”黄橙想道。

冤家路窄,两拨人在这遇上。舒盅宝冷冷一笑,冲罗力虎那桌带头抱了抱拳。毕竟一个门户,大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罗力虎有样学样,回了一礼。

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四人坐下要酒点菜。随后一边等菜,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

黄橙抽空瞧了瞧罗力虎那桌,拢共坐了三个人,两个都跟黄橙打过交道:一个罗力虎,一个他表弟于飞虎。还有一个,看衣着装束不像是龙虎门的人。这人背对着他们,戴顶马阳坡大草帽,一身天青色劲装,外罩灰色直裰,一对“阴阳钩”放在半边条凳上。从他的兵刃,黄橙就料定这人是个高手。因为“阴阳钩”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得起来的。

片刻菜上齐了,众人动开碗筷。四个人要了二斤酒,因为出来办事,没敢多喝。“出门在外,酒要少吃,事要多知。”舒盅宝给大伙这么解释。

松鼠桂鱼外酥里嫩,酸甜可口。一入嘴,糖醋汁首先就荡开了你的味蕾,窜进心田;待一咀嚼,桂鱼特有的鲜美立刻呈现两种对立的口感,在你舌齿间绽放出河鲜特有的甘腴。

嫂子烧鸡弹韧软烂,酱香十足,每一丝儿肉仿佛都经过师傅们独具匠心又恰如其分的沁润。大快朵颐之间,鸡肉的质地得到进一步升华,香料的天性也得到了最好的融合与发挥。

除了这两道菜之外,其余的菜品也都各有特色,不胜枚举。

酒也相当够味——十年陈酿“马尿黄”。琥珀色的酒液,入口甘冽,回味悠长。虽然比不上当初跟大哥铁云钢一起喝的“猴儿酒”,但也属难得的上乘佳酿了。

正吃着喝着,天南地北瞎聊着,忽然楼梯口“噔噔噔噔“又上来两人。人未到,声已至;笑若轻铃,悦耳动听。待人冒上来,狐裘貂绒,玉里金装,是俩青春靓丽的大姑娘。黄橙一瞧,好嘛,又是一对欢喜冤家,正是木仇师妹和丁雪娇师姐。

黄橙这桌看过去,人家俩姑娘也看过来,几双眼睛盯在一处。木仇师妹脸上残留着几许浅浅的笑意,看来今日她也是难得有几分欢乐。

“她笑起来竟这么好看。”恍惚间,黄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她笑。忽然想起俩人之前发生的不愉快,黄橙羞得把头一偏,赶紧望向了别处。心上咚咚咚的跳动,却愈发激烈的回撞在他胸口,每一下都清晰的传入他的耳轮中。

“丁师妹,木师妹,这儿!”师兄舒盅宝却不以为然,自顾自的招呼。黄橙“打鸟怒美人”的事他也听说了,觉得师弟在情缘上和自己殊途同归,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愈发跟黄橙亲近了。就这事,他跟黄橙掏了好几回心窝子,最后他舒坦了,黄橙却糟了心。“咱俩真是难兄难弟啊!”他叹道。黄橙本想反驳,说清楚两人的差别,可脸刷一下红了,弄自己一个欲语还休,这下更坐实了舒盅宝的判断。

见舒盅宝招呼人家,黄橙故意无动于衷,低着脑袋喝酒吃菜,或者干脆望向别处,心里既有点抗拒,又十分期盼。

“木师妹,丁师妹!”那边,罗力虎也朝两人招呼。

丁雪娇见罗力虎也在这,脚下一动,看样子就要投怀送抱,幸好被木仇一把拽住,她才想起什么来。最后,姑娘们谢过两边,自己挑了张中间位置坐下,点了酒菜。

等菜的功夫,黄橙有意无意的瞧了木仇几眼,总希望她也可以瞧瞧自己。忽然,两个人四只眼睛对了个正着,黄橙的眼神却像滑了一跤似的,咻一下,又溜开了。等脸热心跳稍微平复,又暗骂自己孬货。

相比黄橙,舒盅宝就没有这些顾虑,放着胆看丁雪娇。因为人姑娘一对眼睛全在罗力虎身上,侧着身子,留了个后脑勺给他可劲儿欣赏。

罗力虎那桌好像在商量事儿。最后说完了,那个头戴马阳坡大草帽的男子,接过罗力虎递过来的钱袋,略微数了数,站起来,把双钩挂在后背,朝罗力虎抱了一拳,就下楼离开了。

罗力虎把人送到楼下再上来,然后奔姑娘那桌去了。“木师妹怎么没回去和家人团聚呢?“他十分得体的问道。

没想到木仇闻听此言,脸凝寒霜。“我回不回去与你何干!”

罗力虎稀里糊涂吃了个憋,大伙都瞧着好玩,舒盅宝和黄橙更是直接乐了出来。当下罗力虎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但他不敢得罪木仇。别看人家是姑娘,身份可比他罗力虎高,武艺怕是也不比他弱。

“木师妹……”倒是丁雪娇见意中人触了霉头,反而拉拉木仇的衣袖,给罗力虎找台阶。“罗师兄,你这趟来都买了些什么好东西呀?”

知道丁雪娇给自己找补颜面,罗力虎忙接过话去。“好东西自是不少。有鸣江的白虾、梧州云华村的火腿,白马镇十五年的陈酿‘马尿黄’,总之好吃的好喝的没少买。”说着,这家伙居然恬不知耻的拉开条凳子坐下了,一脸神秘的接着说,“我刚刚还弄了点‘私货’。”

这点神头鬼脑的模样,倒是引得两个姑娘颇为好奇。“什么私货,罗师兄倒是说说。”丁雪娇问。

这时候,罗力虎朝于飞虎一招手,于飞虎提着个花布包袱走了过来,在姑娘面前一打开,姑娘们一愣,没看明白。

罗力虎从中拿起一个东西,是截二尺来长的竹筒子,外口吊着根线。“这叫五彩开花炮,咱北云没有,是从南沙弄过来的,花了不少钱。”五彩开花炮是一种十分炫丽的烟花爆竹,产自南沙“赤川”,别的地儿没有。

“五彩开花炮!”丁雪娇一惊,“这就是五彩开花炮?”

“小点声,买这东西可犯王法。”罗力虎噤声道。然后装模做样,把自己知道的那点事,拿出来显摆了一番。

自从二十年前两国打完‘浮生河之战’,就各自闭关锁国,严禁通商。北边的好东西去不到南边,南边的好东西也来不到北边。原本的贯通南北的“珍宝大道”,也因此关闭,各处皆由两国的重兵把守。搞得许多靠此谋生的产业以及老百姓困顿潦倒,民不聊生。但也因此在律法之外,催生了私贩行业。明面上,两国互不通商,可民间却一直没有切断贸易往来。听说两边的皇室也都通过私贩行业,用着许多彼此违禁的商品货物。比如北云的瓷器“三德彩”、名酒“马尿黄”;南沙的鼻烟“灌顶香”,烟花炮竹“五彩开花炮“等等,总之品类繁多,不胜枚举。

见丁雪娇和罗力虎近乎,师兄舒盅宝一张大饼子脸都快塌了,谁要是拿手一拧,都能挤出酸汁儿来。

“师兄,别瞧了,瞧多了肝疼。”一边打趣,黄橙一边给舒盅宝满上一杯,“来,大彪,小龙,咱陪师兄走一个开心酒。”

姜小龙和王大彪都是机灵透顶的角色,同门之内这些谁和谁的风言风语自然没少听说。此刻见舒盅宝失魂落魄,愁眉苦脸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端着酒杯,跟黄橙对了一眼,笑眯眯的把酒干了,然后全当没瞧见,照旧喝酒吃菜。

那边有说有笑,这边借酒消愁。喝着喝着,舒盅宝就停不下来了,竟就自斟自饮。这点酒哪够他造呢,没多大会儿,舒盅宝就拽着空酒壶,嚷道:“伙计,上酒!”

黄橙这时候开了个玩笑。“师兄,出门在外,酒要少吃,事要多知!”这是舒盅宝先前的原话。

舒盅宝一扑楞脑袋。“嗐!狗屁!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大伙儿听了捂着嘴乐,知道他是叫“情字”给愁的,便也不拦他,随叫了两斤“马尿黄”。

这边酒浇愁肠,那头人家该怎么聊还怎么聊。

“这么珍贵的东西,罗师兄是怎么弄到的呢?”丁雪娇一脸仰慕的望着罗力虎,都有些入了迷。

罗力虎装得满不在乎,想云淡风轻一把。“找朋友帮了个忙而已,不算什么。”

“朋友?”丁雪娇想到先前离开的人,“就是刚才那位?”

罗力虎笑而不语,轻轻点了点头。

丁雪娇这姑娘也是好久没和罗力虎亲近了,话就密了点。“你那朋友叫什么?哪的人?看他使的双钩,想必也是个高手。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呢?”

罗力虎被问得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最后把脸一沉,反倒有些恼羞成怒。“丁师妹管得太多了吧!我朋友叫什么,哪的人,罗某自然知道,可凭什么要告诉你呢?你又是我罗力虎什么人!”

刚才那人就是个私运贩子,罗力虎跟人家做了一回买卖,哪里是什么朋友。不过是想在木仇师妹面前吹吹牛,显得自己有谱,四面八方吃得开,纯碎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结果丁雪娇一往情深,捧场捧过了头,弄得他在木仇面前无言以对,窘迫尴尬,所以干脆把气洒在了人姑娘身上。

丁雪娇哪料到罗力虎说变脸就变脸,当着这么些同门的面吃他一顿训斥,眼圈子一红,鼻子头一酸,悉簌簌,掉下两行泪来。

见状,木仇第一个不干了。放下碗筷,一边安慰丁雪娇,一边训斥罗力虎,“罗师兄,你干什么呢!丁师妹对你一番良苦用心,你难道不知道吗?何苦说这些戳人心肺的话,来伤她的心呢!”

罗力虎也是要面子的人,虽然得罪不起木仇,可也不能叫她个姑娘拿话给唬住了。再者,他本来对木仇就别有用心,这下因爱生恨,反倒怒不可遏起来。“哼!我和丁师妹的这些事,恐怕木师妹管不着吧!”说完,推桌子,站起来要走。

就在这时候,黄橙眼前一闪,耳畔顿起衣袂破空之声,桌上舒盅宝的酒杯吱棱棱摇晃。再一瞧,师兄跟头猎豹似的早冲了过去,身法迅速快当,连黄橙都暗吃了一惊。“师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

没等罗力虎反应过来,舒盅宝那巴掌就到了。“啪”!结结实实扇在罗力虎的俊脸上,把罗力虎抽得原地转了三圈。待反应过来,罗力虎捂着脸,拿舌头一卷,扑,从嘴里吐出颗东西来。好嘛,槽牙掉了一块。

旁边于飞虎见状,嗷一嗓子蹦出来,要给表哥罗力虎助威。黄橙连忙一使眼色,王大彪跟姜小龙像两头恶狼似的蹿了出去,把于飞虎拦住。“怎么滴!怎么滴!”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冲着于飞虎皱眉毛歪嘴巴,叫嚣不断。

按理说,凭罗力虎如今的身手,怎么也不至于叫舒盅宝当面抽一嘴巴子,但巧就巧在先前他罗力虎正羞愤难当,一时蒙了心智,加上舒盅宝于沉默中暴起伤人,身法比平日里快了不止一星半点,所以才遭了道。

两姑娘都看愣了,没想到舒盅宝势如雷霆,悍然出击。丁雪娇见罗力虎吃了亏,还想帮衬两句,却被木仇给按住了。“丁师姐,你莫要太作践自个儿,平白叫人瞧不上眼!”话有些重,可俱都在理上。丁雪娇张了张嘴,也就没再多言,只睁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对罗力虎爱恨交织。

罗力虎忙着吐血沫子,没空张嘴说话。舒盅宝逮着机会横眉立目,指着罗力虎的鼻子,可劲儿白话。“姓罗的,你个爹多娘少的货,放你妈的什么狗屁!赶紧给丁师妹赔礼道歉,如若不然,今天就叫你……”

“舒师兄打算叫罗师弟怎么着啊?”没等舒盅宝说完,司马虎啸出现在了楼梯口。他外罩黑缎子滚绒边的大氅,内里是一套宝兰色锦缎夹里子的马面裙。腰系丝鸾带,踏着一双牛皮虎靴。黑发盘顶,拿一根黑绒条子扎得妥妥当当,一丝不苟。

空气为之一紧,众人纷纷把目光望向了司马虎啸。就连于飞虎那小子也跟诈尸似的,立时横起来,拿手把王大彪和姜小龙一推。“让开!杵着这干嘛!跟俩门板成精了似的。”然后,屁颠颠过去给司马虎啸见礼。

罗力虎肿着脸朝司马虎啸抱拳,嘴里躺着血,叽里咕噜叫了一声师兄。

司马虎啸朝他一抬手,让他歇会儿。先看了一眼木仇跟丁雪娇。“两位师妹也在这呀!愚兄这厢有礼了。”

“司马师兄。”两姑娘也客客气气给司马虎啸行了一礼。

“罗师弟性情鲁莽,有得罪木师妹的地方,还请师妹别跟他计较。为兄再这儿替他赔礼了。”

“司马师兄说哪里话。罗师兄倒是没把我怎么着,只是对待别人太没涵养了些。”木仇说到这儿,丁雪娇已然抽泣起来,木仇又赶紧安慰。

“罗师弟,还不给丁师妹赔礼道歉!”司马虎啸命令道。

“师兄……”罗力虎还想狡辩什么,一看司马虎啸沉着脸,只好认下倒霉,朝身前的丁雪娇躬身赔礼。“丁师妹,刚才怪师兄说话太过鲁莽,还请师妹不要见怪!”这小子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这套词儿。

“哼!”木仇不以为然。

丁雪娇浑然不觉,把眼泪揩净,道:“是我不该多嘴,罗师哥不要再埋怨我就是了。”

“丁师姐……”木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待处理完罗力虎和姑娘们的恩怨,司马虎啸才转过脸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坐后面喝酒吃菜的黄橙,见黄橙正笑嘻嘻的盯着他,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司马虎啸嗤笑一声,转而对舒盅宝问道:“大过年的,舒师兄哪来这么大火气,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还非得动手呢?”

“嗐!有些家伙吃人饭不说人话,要是别家的孩子就算了,我一瞧还是自己家的娃儿,那不得管管吗?否则放出去咬伤了人,还得了!”舒盅宝也没怕他司马虎啸,该怎么损还怎么损。

“噢!照舒师兄的意思,咱卧虎峰的孩子,你藏龙峰也要伸手过来管一管喽?”司马虎啸一对炯炯虎目逐渐眯起来,迸射出几许刀锋般的寒芒。

“那不是司马师弟不在吗?”舒盅宝信口答言,“要师弟你在面前,这小子又怎么敢胡乱放屁,熏煞旁人呢!”

刚说完,木仇师妹忍俊不禁,扑哧乐了。舒盅宝见博得美人一笑,忙转过去谢了一礼。但也遭丁雪娇翻一大白眼。

司马虎啸半天听下来,舒盅宝嘴里就没个干净话,火也慢慢上来了。“我看乱放屁的恐怕不是罗师弟吧!”

“啥意思?”舒盅宝眼眉一立,“司马师弟是说我乱放屁喽?”

谁知道司马虎啸径自拿手扇了扇眼前。“真臭,臭不可闻!”

见状,罗力虎跟于飞虎哗一下乐开了花。于飞虎这小子还跟着帮腔。“伙计,怎么回事!这么大一坨狗屎杵眼前,也不打扫打扫,熏得我脑仁子疼。”

旁边王大彪跟姜小龙一听,立马骂了回去。“伙计,你这店怎么连猪狗牛马都往里放,一点规矩没有!”

伙计站在楼梯口,望这儿不是,望那儿也不是,急得满脑门子冒汗,一个劲儿给两边赔礼。

“啪啪”!两声清脆的声响,王大彪和姜小龙捧着脸蛋,瞪着罗力虎,敢情二人叫他各扇了一嘴巴,虽然没把槽牙扇掉,可那脸也登时红肿起来。于飞虎趁机讥讽二人。“哟!两位师弟怎么一眨眼就吃胖了呢!”

王大彪和姜小龙那也是茅房拉屎脸朝外的汉子,要被司马虎啸揍了,或许还能忍一忍,但吃了罗力虎的亏,两人就不干了。都是内门弟子,谁他妈服谁!可刚想动手,就听见黄橙喊道:“两位师弟,过来歇歇!”又对伙计说,“伙计,把你这最好的香茶泡两盅来,给我这两位师兄簌簌口。”

伙计答应一声下楼泡茶去了。王大彪和姜小龙也来到桌前。“黄师兄……”

黄橙示意他俩坐下,稍安勿躁。之所以不叫他俩动手,是因为他俩根本不是人家罗力虎和于飞虎的对手,再打,也只是自讨没趣。

“黄师弟这么小气,”司马虎啸打趣道,“也不给为兄来一盏茶吃吃!”

黄橙嬉皮笑脸回答:“嗐!这茶是给挨打的人喝的,司马师兄也想喝吗?”

“哼哼!只怕是这里没人请得起吧!”司马虎啸斩钉截铁的说道。

“什么东西?”忽然,舒盅宝一指罗力虎哥俩身后,引得众人纷纷朝那头望过去。就这时候,舒盅宝刷一下到了罗力虎哥俩背后,一记大鹏展翅,左右开弓,啪!声音清脆,传出去老远。罗力虎哥俩原地一转圈,各吐出一颗槽牙。

而就在舒盅宝得手的瞬间,司马虎啸也动了。但没等他靠近,一点寒星便朝他疾射而来,吓得他忙向后撤身,躲过寒星。“哆”一声,司马虎啸抬眼一瞧,一根筷子牢牢扎进他前侧的木柱上,正颤着尾巴,隐隐嗡鸣。顺势看过去,正是黄橙所发。

这时候,伙计正好端茶上来,知道这一伙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儿女,正在这结梁子,唯恐殃及鱼池,所以身子哆哆嗦嗦,茶碗一个劲儿打颤。待把茶碗放下,就听黄橙吩咐他:“伙计别怕,麻烦你再添双筷子。还有,辛苦你一趟,去把那只筷子拔下来吧。”说完,手一指房柱子。

伙计从几人眼中穿行而过,到了柱子跟前,只见一根七寸六长的筷子,插进去一寸多。伙计使了老老劲儿,拔半天,没拔出来。最后司马虎啸走过去,单手一用力,才将之取出来,递给伙计。“黄师弟好漂亮的手法,好大的腕力,幸亏为兄躲得快,否则扎的就不是柱子了吧。”

“司马师兄言重了,我就是随便扔着玩,哪能入得了师兄的法眼呢!”说着,黄橙接过伙计递过来的新筷子,“谢谢!”夹了一口菜,十分满意。“嗬!换了新筷子吃这菜,更得味!”

给王大彪、姜小龙报了仇,舒盅宝也坐回位置,哥四个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把司马虎啸当回事儿。

司马虎啸何时受过这种轻蔑与奚落。“是吗,为兄倒也想尝尝这新筷子的鲜。”身子一转,扑地一个旋风,朝黄橙那桌卷了过去。

众人一惊,司马虎啸的身法太快,眨眼就到了桌前,张开两手,朝王大彪和姜小龙抽去。

王、姜两人知道不好,想躲,可身子太慢,屁股太沉,来不及。舒盅宝倒是站了起来,但也接不上司马虎啸这一招突袭。另一侧,两姑娘也是看得一愣,完全被司马虎啸的身法震住了。罗力虎哥俩更是一脸狞笑,十分得意,觉得司马师兄一出手,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橙骤然起身,一手擎杯,仗着个儿大腿长,大脚当空蹬出,将司马虎啸迅雷般的攻势一下瓦解。手脚相击之下,司马虎啸朝后滑出一段距离,鞋底擦着地板,似乎都冒了烟儿。

除了舒盅宝,在场所有人都看傻了,谁能想到黄橙一脚就把司马虎啸给蹬回去呢。

“师兄……”罗力虎哥俩冲上来想说什么,却被司马虎啸截住了。

“黄师弟好功夫!”司马虎啸俊俏的脸上,杀气腾腾。

“嗐!马马虎虎吧!”抬杯把酒饮尽,黄橙一甩手,又坐下吃喝。

司马虎啸咬着腮帮子,自个儿运了半天气,最后撂下句狠话。“希望三月三门派会选的时候,有机会向黄师弟讨教讨教。”

“到时候再说吧!”黄橙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

“哼!告辞!”司马虎啸一甩袖子,率先下了楼。

罗力虎瞧了瞧木仇与丁雪娇,一个冷若冰霜,另一个则深情悱恻,也不知他作何感想。随后,这哥俩又瞪了瞪黄橙几人,舒盅宝不乐意了,威胁道:“你俩再鼓着那对牛卵子乱瞧,我非把它扣出来!”两人势单力薄,哪敢多言,转身把包裹拿上,噔噔下了楼。

于飞虎还好,剩一边槽牙没掉,罗力虎是两边都叫舒盅宝给抽没了。这年节,多少好吃的,他怕是只能过过眼瘾了。

待几人走后,黄橙忽然和木仇对上了眼,这一次,他俩久久没有溜开。

“伙计,换双新筷子!“木仇忽然吩咐道。

丁雪娇一愣:“木师妹,好好的换什么筷子?”

木仇盈盈一笑:“我听人说,换了新筷子,这菜吃起来更得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