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初入名门(四)

黄橙决定不学武功,而改行做木匠。因为师兄舒盅宝告诉他,所谓的“霹雳三鞭”不过是个笑话,是老师“巨灵龙”拿来骗他玩的。

那日毛十开给黄橙摸骨,发现他的五脏六腑有些亏损,导致体质过于羸弱。武功,恐怕练不了,若要强行习武,担心误了性命。但“巨灵龙”一时被他纠缠不过,所以便教了他抽树的手法。目的,不过是叫他依照此法锻炼肢体,调理脏腑,改善体质。怕他瞧不上,因此懈怠,于是编了个“霹雳三鞭”的名目,再显露一手,不过是为了能够叫他重视此法。

“碗口粗一棵老松,一甩胳膊就没了,你说这是假的?”他问,显得不可思议的样子。

“嗐!你要把内功练到师父‘炉火纯青’的水准,再粗一圈的树,也能抽!”舒盅宝向他泄了底。

黄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舒盅宝:“‘霹雳三鞭’那名字,是我取的!”

除了练武功,或是赌钱,舒盅宝平日里没事,还爱闲弄笔墨,胡乱写些奇闻轶事。有一次,他写了一个江湖混子到处招摇撞骗的故事,结果被师父毛十开不小心看到了。师父乐呵呵看完了,觉得有些荒谬,除外,也没说什么。谁知道,他老人家竟把这江湖混子的假功夫“霹雳三鞭”,给记下了。

听完师兄舒盅宝的一番陈述,彻底了解了自身的实际状况;他黄橙也并非爱武成痴,是那种能把命给豁出去的家伙。所以,他作下决定,向师父表明了心意。

毛十开倒是挺开明,好像还很欣慰的样子。黄橙注意到,他老人家竟偷偷松了口气。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黄橙为何单选木匠呢?不是因为木匠能打桌子板凳,又能造车架子、车轮子,还能给豪门大院雕梁画栋,从而显得活路子宽,有前途。也不是因为喜欢闷着头做事,不爱与人交流。更不是因为嫌别的手艺不好闻,而独爱刨子花与油漆的味道。只是因为学木匠要到别处,可以不用待在龙虎门。

一个像样儿的武林门派,除了舞刀弄棒,喊打喊杀的那群英雄好汉之外,也缺不了专管衣食住行的各班人马。江湖事,说起来是刀光剑影一番争斗;实际上,也少不了鸡毛蒜皮一场纠缠。所以,加入了武林门派不一定就非得学武功,也可以踏踏实实学门手艺,为自己谋条安稳过活的出路。

因为地势的原因,湘江分流为大湘江、左湘江和右湘江。龙虎门属右湘江流域。

马车上,黄橙看着十里桥下流动的江水,想起数日前与大哥铁云钢骑马路过此桥的情景。因为世事无常,人生陡转,明明没几天的事情,倒显得好像蒙了尘一般久远。

车上,除了车把式,还有负责送他到双华镇学手艺的师兄,舒盅宝。黄橙之所以学木匠,也是因为请教了舒盅宝,才作出的决定。

前后两次,因为自己的屁股,黄橙在二绝山龙虎门中,声名大振。眼下,同辈之中,除了三大弟子,就属他名头最响。但别人露脸,是靠多年苦练的一身武艺;他露脸,却是靠瞬间暴露的两瓣屁股。别人的名头闪着光彩,他的名头却冒着热气。谁见了他,都忍不住捏鼻子。他知道,自己这叫“臭名远扬”。于是,他觉得在门派呆不下去了。师兄了解他的苦恼,便给他指了条明路。

别的手艺都是在门派里学,不用到别的地方。例如:厨子、裁缝、铁匠、车把式等等,唯独木匠不是。

没有木匠并不是因为木匠不受重视,而是因为木匠师父不愿待在二绝山龙虎门。

木匠师父姓鲁,大伙叫他老鲁。老鲁是双华镇本地人,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老鲁家就在双华镇扎下了根。也是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一家人都成了木匠。所以,手艺是祖传的。按老鲁的话说:在没有龙虎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他老鲁家的手艺。

到他爷爷那辈,龙虎门在二绝山开宗立派。到他这辈,龙虎门已经成了北云国四大门派之一。龙虎门派人来请老鲁上山教徒弟,老鲁答应教徒弟,但拒绝上山。按老鲁的话说:在二绝山没有龙虎门的时候,双华镇就已经有了木匠鲁。

龙虎门是官准立案的名门正派,不是逍遥法外的穷贼草寇,没必要为难一个木匠。

马车进了双华镇,停在了老鲁家门口。

黄橙跟着师兄舒盅宝,提着点心,进了老鲁家院子。一进门,一股刨子花和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老鲁正站在天井当院给方子弹线,旁边一圈小徒弟忙着刨料。

老鲁四十多岁,中等个,不胖不瘦;说话走路,不快不慢,显得稳重妥当。

等老鲁定好了中线,舒盅宝才一抱拳,说道:“鲁师父,这是我师弟,来跟您学手艺。”很客气,并示意黄橙把点心放在院里的石桌子上。

“坐吧!”老鲁招呼一声,转过去又在一根方子上弹好了十字中线。最后把活交给了徒弟们。

围石桌子坐着聊了会儿,老鲁明白了。

把黄橙收下,老鲁送走了舒盅宝。

打这儿开始,黄橙便跟老鲁学起了木匠,成了龙虎门里头一位学手艺的入室弟子。

为了学手艺方便,黄橙就住在了老鲁家。

在这里学木匠的徒弟很多,但除了黄橙,其他都是老百姓的孩子,再没有龙虎门的子弟。

之所以没有龙虎门的子弟,不是因为学木匠难,学别的容易;别的也难。是因为在龙虎门的子弟看来,既然入了龙虎门,练不成武艺,那么学木匠倒不如学铁匠、或者厨子、哪怕车把式呢?因为那样可以待在龙虎门,不用到别处去。这样,即便都是手艺人,却平添一股英雄好汉的气势,身份所在更亮堂,说出去也好听。

都是一个门派的子弟,都是被迫改行学手艺。有人想借此留下,有人却想借此离开。谁还能怎么说呢!

因为学不成武艺,以及所受的羞辱,黄橙显得有些沉闷,郁郁寡欢。所以,干起活来,比别人慢上许多。

同样是刨一方木料,别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收拾妥当,他却能连续刨上三个时辰,还不见停手。但也因为刨得慢,所以仔细,倒比那些快的,刨得更直、更方、更平。师父老鲁不知道他的底细,认为这孩子做事肯下功夫,跟他一样,讲究。不像别的徒弟,毛手毛脚,干点活像赶着投胎似的。于是,在心里,师父老鲁对黄橙,刮目相看。

学了三天,第一天来刨多久,现在还是多久,黄橙一点不显得着急。因为活干熟练了,手艺见长,可花的时间还是那么长,结果,东西自然就更细腻了。

师父老鲁,把黄橙抛出来的木方子,拿到眼前一瞧,吓了一跳,竟比他自己刨的还要更直、更方、更平。“这小子,真不简单!”

这天下午收工后,黄橙准备到街上“两枝香”,点几个菜,来壶酒,坐一会儿。刚抬脚,还没跨过院门,就让师父老鲁叫到了房中。

只见老鲁一阵翻箱倒柜,片刻,从箱子底下找出一卷破布来,递给黄橙。“这张牛皮上,是我鲁家数代人技艺的精髓。”

黄橙听得一愣。

“我观察你小子好几天了,真稳!”老鲁夸道,“也带了百十个徒弟,没见过像你这么仔细的。”叹道:“欲速则不达,慢工出细活。咱这行,快不难,慢才难!”又说:“手慢也不难,心能慢下来,才真的叫难!”

由于没怎么听懂,黄橙试着想解释什么,可不知道从何说起。

“拿着吧!”老鲁把牛皮塞到他手中,转身出了屋。

老鲁没儿子,只有一个闺女。女婿是个车把式,心是野的,屁股坐不住,喜欢驾着骡子马四处奔腾,没法继承老鲁家技艺的精髓。老鲁为这事直发愁。如今撞上黄橙,虽然真实的状况,并非老鲁所猜测那样,但到底,稀里糊涂的,一下倒是了了老鲁的一桩心事。

牛皮卷上,用红墨子写着几个字“鲁氏木义”。

黄橙把牛皮抻开,上面有图,有字儿,记得挺详细。大致看了一下,除了高深手法的诀窍,还有不少木制品的打制方法,其中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木头鸟、大风筝、木头人等等。

黄橙把牛皮从新卷好,放回自己的屋中。然后出门,往“两枝香”去了。

在街面上走着,心头正回想先前师父老鲁的那番话,忽然,身旁一乱,紧接着,自己脚底下就躺了个人。一阵争吵打闹在一间铺面内登时响起。

黄橙抬头一瞧,这是间赌坊,“满胜归”,属于龙虎门名下的产业。谁敢在这闹事呢?

刚想到这儿,又有人从里面飞出来,躺在了地上。赌坊内照旧一阵乒乓乱响,但没响多久,里面就安静了,然后打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正是自己的师兄——舒盅宝。

后面还跟着一帮鼻青脸肿的人,这些人都是龙虎门的子弟,负责这间赌坊生意。

看样子是心有不甘,可明显不是对手。“姓舒的,你居然敢砸门派的场子,坏自家的规矩。你拳头硬,咱斗不过你,不过回头看你怎么向门派交代!”其中当头的说道。

“哼哼!你既然知道咱是一个门派的,为何还对我耍老千,诓我银子,你岂不是也坏了规矩!”舒盅宝也是底气十足。

“我坏了规矩?”当头的显得很吃惊的样子,“咱们是谁先出的老千?你仗着内力深厚,回回拿豹子,我不出来阻止一下,咱这场子还不叫你给端了吗?”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再者,咱们龙虎门明明规定,门人弟子不允许进自家赌坊耍钱,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番话倒是实实在在,跟刀子似的,一下扎在舒盅宝的软肋上,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里清楚,照眼下这形势,门派要知道了,肯定饶不了自己,不定得获个什么罪过。要想息事宁人,肯定得赔不少银子,而自己哪来那么多钱呢?事已至此,也只能爱怎么着,怎么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

“舒师兄!”见舒盅宝要走,黄橙忙叫住了他,

此情此景,见到自己的师弟,舒盅宝倒有些窘迫起来。“原来是黄师弟,我正打算待会儿去看看你,没想到这事闹的……”

不等他说完,黄橙走到那当头的面前问他:“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当头的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黄橙一番,没见过。但听舒盅宝的口气,他俩应该是师兄弟,那么也是自己的同门。“在下姓钱,钱多豪,这位小师弟怎么称呼?”

“在下姓黄,黄橙。”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因为自己的名声太臭。

果然,对方听了,微微吃一惊的样子。“原来是黄师弟,久仰久仰!”

本来真就是句客套话,但此刻黄橙听起来,也无可避免的成了弦外之音。“惭愧惭愧!”这倒是多少算些他的心声。“我看各位伤得不轻,恐怕得抓紧找郎中瞧瞧,咱们长话短说。”

当头的一抱拳:“愿闻黄师弟高论。”

“你们跟我舒师兄怎么闹的,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但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希望你们把这事往门派里捅,这样对大伙儿都不好。”黄橙道,“我看各位也不是那等不讲情面的人。这样,麻烦钱师兄您算算,里外里,加上各位的汤药费,总共多少钱?这事儿,咱也就到此为止了。”

话说得明了干脆。

当头的眼珠转了几转,觉得这主意不错。因为自己若是回报门派,固然舒盅宝得受一顿罪过,难道自己就一点没事?也不尽然吧,毕竟他自己也出了老千,坏了规矩。到时候司马虎啸追责下来,自己恐怕也得担些罪责。“既然黄师弟快人快语,咱也不拖泥带水。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咱确实伤了不少弟兄,里面你也可以去看看,桌椅板凳坏了不少……”

怕他说下去没完,黄橙干脆一伸手,掏出二百两银子丢了过去。“够了吧!”

当头一看,二百两!哪有不够的,即便再让舒盅宝砸一回,也有多余的呀!“够够够!”当头的龇牙咧嘴的乐了,“黄师弟真是个敞亮人,痛快!”

银子倒有不少,而且经过那些事后,黄橙对钱财看得也比较开了。那日山贼送的一千两,全在黄橙身上。本来分出一半给铁云钢,铁云钢没要,说自己就要到地方了,用不上。于是,全便宜了黄橙。这十来天,黄橙也没怎么花销,除去刚开始打尖儿、买衣服,到现在拢共还有九百多两的家底儿。长这么大,就没活得如此有底气过。

师兄弟到了“两枝香”,拣了个靠窗的位置,黄橙叫了几个菜,要了两壶酒,边吃边谈。

随便聊了聊自己学手艺的事。但一个木匠,整天跟刨子花打交道,哪有什么好聊的呢?没几句,黄橙便没得东西可说,只好听舒盅宝讲。

“最近咱同州可不大太平,你知道吗?”舒盅宝问,“外面正在打仗呢!”

知道大哥铁云钢就是去打仗,但不知道打的是不是这个仗。“是吗?谁跟谁打?”黄橙问。

“听说是新皇帝御驾亲征忠武候。”看了看左右,舒盅宝压低了声音,说:“都在传,这新皇帝云九霄,血染玉飞宫,杀兄夺位。忠武候林巨,手握重兵,雄踞顺州,是皇太子云双翼的亲舅舅。得知自己外甥被杀,皇权被夺,一怒之下,反了!率兵从顺州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打算直取玉京,推翻新帝云九霄,然后另立明主。”

“那目前打得怎么样?”黄橙隐隐觉得自己大哥铁云钢,恐怕就在这两拨人之中,只是搞不清楚是哪一头的,禁不住有些担心。

“在咱们同州交上手了,先前打了七八回,谁也没讨着谁的便宜。”舒盅宝道,“别说,这新皇帝云九霄还真有两下子,在兵力不如忠武候的情况下,愣是以少胜多,生生把忠武候的十万大军,给逼在河对岸。无论对方如何强攻巧取,就是踏不过这仅仅十几仗宽的天王河。”

“打得这么热闹,咱这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呢?”黄橙百思不得其解。

“谁说没有?只不过动静不大。”舒盅宝解释道,“一是因为战场离咱们六七百里,比较远。二来咱这片地域山高林密,不便于行军,所以也没见着什么军兵的影子。不过,你们最近是不是忙着赶制一批木料?”

“没错,全是大方子!”黄橙隐约找到点参与这场动荡的联系。“你知道拿干嘛的?”

“当然是拿上战场去的!盾牌、箭矢,不都得用木料吗?”说到这,舒盅宝喝了酒,捋了捋思路。“在你们这,先粗略弄一道,随后马上运到工坊,再进行细作,最后才送上前线。哼哼!你还在闷头干活呢,却不知道自己手底下出去的木头料子,都要了几条人命了。”

听到这儿,黄橙心说,常听人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还真不是吹。谁能料到,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从他手底下出去的一块方子,竟和几百里外,说不清多少条的人命,挂着勾连呢。“那照你说,还得往下打?”黄橙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含了一口酒,正往下咽,舒盅宝罢了罢手。“败了!”待缓过来,他忽然说道。

“谁败了?”黄橙心头一紧。

天落下些黑,小二过来添了盏灯,舒盅宝闭口不言,停了下来。虽然这酒楼也是门派的产业,舒盅宝说话还是很小心。“忠武候林巨败了。”等小二离开,他才又接着说道,“不过,新皇帝好像赢得不怎么光彩。听说是靠买通了忠武候手下的大将——花刀大将——韩力,才打赢的仗。否则,还真不好说。”

坐在酒楼里,窗外,月亮有些发黄,天殇依旧斑斓不定。

两人吃饱喝足,出了“两枝香”。黄橙正打算回去休息,没想到,师兄舒盅宝,忽然来了兴致,说道:“师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舒服舒服!”

看他说话的样子,黄橙心里头有些晃荡,拿不准那地方自己该不该去。“去哪呀?”

“跟我来!”

月色虽然迷蒙,但好在这会儿星星个儿挺大,数量也不少,脚下的山路,倒也不十分难以辨认。

二人翻山越岭,颇费一番精力。最后靠着师兄舒盅宝一把扶持,黄橙才勉强到了地方。

是一方微微冒着白气的温泉,水中正映着一牙朦胧的黄月、一个迷离的天殇。

“师弟,走,下去泡泡!”说罢,舒盅宝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拔了个精光,连裤衩子也没穿,嘣一下,跃入了水中。水气如草似的,被他弄得一片飘荡。

听得师兄连声舒坦,黄橙忍不住,也如法炮制,光着身子跳进了水中。

此时虽已入了深秋,夜色正浓,若是一般池水,自然清冷难耐。但这片水潭,却是暖如和煦,人往里面一泡,就跟裹了床棉被似的,又舒服又温暖,浑身血脉都跟着一道道热力吱溜溜窜遍周身。登时,两人脑门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四体通透,内外释然。

“师兄,这么一个好地方,你是怎么发现的?”生平头一回,黄橙不用自己劈材烧水,就能洗上热水澡。

“嗐!像这种温泉,附近还有两三处,都比这大。不过平日人比较多,跟下饺子似的。”舒盅宝解释,“这个地方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大多人不知道,少数知道的,没点功夫也来不了,所以通常没什么人。”

“噢……”黄橙恍然大悟,觉得自己这一番幸苦没白费。“原来如此啊!”

正要好好放松放松,忽然,下方山林传来一阵嫣然的嬉笑,听声音是女孩子,人不少,得有四五个的样子。

“师兄!”黄橙提醒舒盅宝。显然,山林中的动静,两人都听见了。但此时起身离开已然不及。想出声示意,又怕夜深人静惊了人家女孩子。再者,让人知道自己在荒郊野外一丝不挂,多少也是件有伤风化的事情,传出去,两人今后也不好做人。

“嘘!”做了个手势,舒盅宝缓缓沉入了池中。黄橙一看,也只得如此,于是跟着沉了下去。

没一会儿,黄橙就听见了连续下水的声音。他和师兄舒盅宝,躲在水潭最里边的位置,背靠山崖,借着月夜下灰蒙蒙的水雾热气,掩匿行踪。

由于需要出水换气,两人悄悄把头冒出了水面。正好,于暗中窥见几个穿着纱衣的少女;身姿妙曼,朦朦胧胧,站在水中正互相泼水嬉戏。

“丁师妹!你是不是和罗力虎那小子正相好呢?”其中一个女的挑弄似的问道。

听声音黄橙不怎么熟悉,但“罗力虎”三个字,让他一下竖起了耳朵。

“许师姐,你真坏!“嘻嘻一笑,这位丁师妹也不知是承认呢,还是否认呢?“你怎么不说你暗中偷偷给诸葛师兄缝制香囊的事情呢?”

这个声音,黄橙倒是一下辨认了出来。正是门派中,那位和自己颇有几分孽缘的“滚蛋”姑娘。同时,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也是师兄舒盅宝的梦中情人——丁雪娇。

“好哇!小妮子,你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是撕嘴,两个姑娘却玉璧翻动,互相泼起了水。一时间,涟漪四起,浪花飞溅,如下起了一场浠沥沥的温和小雨。

见两人玩得开心,旁边的三四个女孩也一并加入了进来。哪分什么敌我,张手就是一顿乱泼,同时还互相追逐了起来。

这个水池本就不大,站直了也就淹到心口位置,算不上多深。

几个女孩子这么一通不知所以的瞎跑,她们倒是嘻嘻哈哈,一副天真烂漫,可就苦了躲藏在水中的黄橙二人。

两人一边小心躲藏,以防发现,同时还得忙着躲闪,避免碰撞。这下,算是彻底把这一对师兄弟,忙了个热火朝天,又惊心动魄。

一个个薄纱玉影连续不断的,从两人眼前轮番掠过,尽管浑身湿漉,仍然难释一股淡淡的佳人幽沁。同时,这股幽沁伴随着清脆调皮的嬉闹声,在正值青涩懵懂的二人身前,与心上萦绕婉转,久久不散。

有时,甚至因为躲避不及,发生了轻微的,不经意的碰触。女孩子们浑然不知,依旧互相欢闹打趣,唯独却把这一对师兄弟,弄了个神魂颠倒,心旌摇曳。

试问,在这般来回纠缠,连番不断的搅弄之下,能有几人,不乱了分寸,露了马脚。

“啊!”忽然,一个女孩子一声惊呼。“有东西!”

登时,几位少女连忙聚在一处,严阵以待。但心惊肉跳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其中那位徐师姐拿了个主意。“姐妹们别怕,去把家伙拿来,然后一顿乱刺,不怕那东西死不了!”几人纷纷应允。

正当姑娘们陆续离开水池,上岸拿取兵刃的节骨眼上,忽然水面一翻,一条浑身哧溜的男子跃水而出。

夜色迷蒙,几个姑娘吓了一跳,都没看清是人是鬼,那男子三纵两纵便不见了。

待隐约反应过来,几个姑娘又羞又怒。于是,也没心情再到水中玩弄,各自穿好了衣物,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月夜下,水潭重归平静。直到只有风声、虫鸣,于凋零萧瑟中,残喘而动时,黄橙才轻轻拨开了水面。

辛亏那几位姑娘走得匆忙,加上夜色掩盖,不曾发现二人衣物所放置的地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穿好衣服裤子,黄橙在舒盅宝的衣物旁边守了片刻,舒盅宝方才转了回来。龇牙咧嘴,倒吸冷气,想必浑身上下,没少被芒草灌木刺破割伤。

先前听姑娘们要上岸拔剑,然后回到池中一顿乱刺。二人魂都吓没了半截。也是急中生智,想出这么一招,冒险让舒盅宝跃水而出,最后才堪堪惊羞走了姑娘们。如此,两人这般才算是有惊无险,脱了大劫。

忍着刺痛,舒盅宝到池中洗净身子,穿好衣物,才带着师弟翻下山岭。

一路上,两人几乎都没说话,偶尔眼光交汇,也只是干声笑了笑,显现出一种犹带羞涩与尴尬的默契,仿佛一朵名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野花,蓦然开在了两人的心河之畔。

双华镇,木匠老鲁家中。

东厢房内,黄橙躺在床上,一边把玩手中的铜镜,一边回想先前所经历的一番旖旎。想着想着,径自睡去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再次落回先前的水潭之中。

还是那几个女孩子,她们又在打闹,嬉戏。

忽然间,他被发现了,但是她们没有怒气冲冲的上岸拔剑,而是笑嘻嘻的纷纷朝他扑来,竟是要抓捕他。

她们的嬉闹声依旧清脆,好似风铃;她们的幽沁依旧,令他难忘。可他还是吓坏了,他拼命的逃,穿梭不停。最后,他听见了波浪翻腾之声,他知道那是大海。虽然他并未见过大海。他更知道,自己只要跃身其中,她们就再也不可能捉住他。

他一跃而起,身在半空,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辽阔。他几乎看见了海的颜色,闻到了海的味道。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即将融入一片深邃与浩瀚之中。

但是……他身子忽然一紧,还是被她们捉住了。一股寒意瞬间刺破了他的身心,不禁的,他打了一个冷颤,随即陷入了短暂的空茫……

几乎同时,黄橙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刚要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在他肚脐下方处,两股奇异的光正在隐隐蓬勃;一股金色,一股银色。

他大叫一声,登时从床上蹦了起来,同时像拍落什么臭虫似的,趁着一股寒颤劲儿,把那东西从自己的身上拍落出去。“什么鬼东西!”

“哐啷啷”一声响,那东西落在墙角处,一动不动。

几个心跳之后,黄橙隐约反应过来。“那不是我捡来的铜镜子吗?”

光亮逐渐增强,如呼吸一般闪动,忽明忽暗。像是某种古老的呢喃;又像是某种深处的召唤。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一瞬间,或是一个时辰,一天,一年,总之他无法确定。而这种奇异的韵律,就在这不经意之间,忽然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勇气与信心。

黄橙奓着胆子,慢慢朝铜镜走了过去,战战兢兢将它从地上拾在手中。

小镜子依然温和平静的发散光芒,如熟睡的婴儿一般,倒把黄橙先前的凌乱与慌张,显得格外的可笑,荒唐。

“嘿嘿!”黄橙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大惊小怪。“不就发个光吗?天上哪天不发光。”他给自己壮了壮胆。

就在这时,小镜子忽然脱手而去,飞在空中,一阵滴溜溜急转。屋里顿时狂风大作,门窗躁动,如女子的长发,疯了似的随风乱甩。

黄橙想强行按捺住内心汹涌而出的恐慌,但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发出了平生最为尖锐的一声惊叫。

几乎同时,小镜子随着他的尖声嘶叫,迅速变小。紧跟着,咻一下,窜进了他的口中。

身子一挺,咽了一下喉咙,他把小镜子吞进了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