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金蛇禅师(一)

由于地处偏僻,红鼓寺的香火素来算不上旺盛。

老和尚敲着木鱼,又念完了一遍经,轻轻将犍稚搁好,睁开双目。已过戍亥之交,庙堂里,却还跪着一个人。

果然如之前一般,木鱼一停,这个人便从怀里掏出银子,“哐啷”一声,抛进一丈外铜制的功德盆内。于是,老和尚只好一脸不情不愿的又拿起犍稚,继续敲打木鱼,闭目诵经。

虽然一句话没说,可谁也看得出来,老和尚有些累了。瞧他那一嘴刷白刷白的胡子,额头上密布的皱纹,脸膛上直往下耷拉的皮肉,简直老得都快没人样儿了。这把年纪,这个时辰,早该睡了才是。

老和尚也想睡,可从辰时起,这个人便跪在菩萨面前,直到眼下,也没起过身。只要自己念完一遍经,他立马掏钱让自己再念一遍。也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但他应该知道,戴着斗笠跪拜菩萨,多少,也是对神佛的一种不敬。

亦真亦幻之间,庙宇内的空气仿佛如水一般,随着“嘟嘟嘟”的木鱼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经,又被老和尚念完了一遍。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外面是夜风一阵阵毫无忌惮的呼啸,昏黄的烛火暗合风声,正自诡异的跳动。

“哐啷”!铜盆里又多了一块银子。

老和尚的倦容忽明忽暗,搞不清楚该是一副什么表情。终于,他一下没忍住,打了一个呵欠。“慧明!”老和尚朝屋外喊了一声。

一个和尚从外面进来,走到老和尚面前,双手合十:“师兄。”

老和尚借着搀扶,从蒲团上站起来。“你在此陪陪施主。”说罢,径自出门休息去了。

来的这个,也是位老和尚,可明显比刚才那位要年轻许多,但看起来更加慈眉善目。

和尚坐下,手敲木鱼,口诵佛经。不多时,经,也念完了一遍。

这时,那人没有再往铜盆里扔银子,他站了起来。“真是不巧,银子用光了,禅师可不要见怪哟!”这人似乎认识和尚。

“阿弥陀佛!”和尚起身施礼,看样子,两人是老相识。“侯爷别来无恙!”

“哈哈,难怪禅师没什么朋友,”这人边说,边摘斗笠。

“此话怎讲?”

“眼太毒,啥都瞒不过你!”把斗笠放在蒲团之上,这人露出脸来,正是北云刑狱司“如山寺”首座——飞天遁地追魂手,生死有名定罪书——阴阳候——箫十三君。

“哪里哪里,要论眼力,侯爷才是一等一的高人。”和尚微微一笑,望向门外,“就连定力,我佛门中人也多有不及呀!”愣把老和尚都给跪没劲儿了,阴阳候这定力,却是非凡。

“禅师果然风采依旧,还是那么客气。”箫十三君话锋一转,“不过,今日能在此幸会禅师,可不是靠的箫某这一对招子。”手腕一翻,丢出一支箭头来。

箭头上的血迹干枯暗沉,正是那日射伤和尚的箭矢。禅师拿在手中看罢,明白了。“太平犬!”手一抛,将箭头送回。

箫十三君接住箭头。“看看,我说禅师眼毒,您还谦虚呢!”言罢,他“啪啪”拍了两掌,屋外的山林中立时传来一阵犬吠。“要没这几头畜生,恐怕箫某也找不到这个地方来。”如山寺豢养的“太平犬”除了凶猛好斗之外,它的鼻子更是天下最灵敏的物件儿。

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金蛇缠手盘乾坤,菩提再世观轮回——金蛇禅师——春生和尚。

自从天王山弑君夺宝,金蛇禅师便在江湖上没了踪影。没人知道他去哪了,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在天王山顶葬身禁军的锋芒之下。实际上,那日杀出重围,金蛇禅师不慎负伤,潜踪隐迹,四处辗转,最后悄身来到红鼓寺,打算休整一番,待伤势恢复,便西进“无垠”草原,找个僻静之所,潜心研究仙书。

至于今日之事,金蛇禅师却早有预料,只是没能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快。他很清楚,如今北云境内,能找到他的人几乎没有,硬要说有的话,也只能是两个人;一个,便是眼前的箫十三君;另一个,则是镇守国境之南的北云亲王——天威王——云中虎。

此刻,箭头已然没了用处,箫十三君随手一抛,“哆”,应该是钉在了几丈外的檐柱上。他拍了拍手,冲着和尚笑了。

“侯爷什么时候也信佛了?”金蛇禅师可知道,贵为北云刑狱司的“如山寺”,除了律法之外,即便神明,那也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箫十三君呵呵一笑,反问道:“禅师又是什么时候改的法号呢?”

“阿弥陀佛!‘慧明’本就是贫僧的法号,不过知道的人不多罢了!”金蛇禅师解释道,“可是侯爷又何必明知故问呢?”他可不相信“阴阳候”连这点东西都查不出来。

红鼓寺的老当家,也就是先前的老和尚,乃是金蛇禅师的亲师兄——慧分长老。大概师出同门的缘故,两人秉性十分相似,行事作风素不张扬,所以两人的这层关系,若非十分亲近之人,实难知晓。

“瞧瞧,又叫禅师看穿了!”箫十三君打了个哈哈,然后意味深长的说道:“箫某一个不信佛的人,愣给菩萨跪了整整一个大白天,还不是为了能够见上禅师一面吗?”他自然知道金蛇禅师与慧分长老同门情谊深厚,与其冒险搜查红鼓寺,倒不如安安稳稳的盯住老和尚,静等金蛇禅师现身。

“阿弥陀佛!”金蛇禅师双手合十道,“贫僧何来如此大的脸面,竟敢劳累侯爷一场,这可真成了贫僧的罪过。善哉!善哉!”

“禅师您太客气,不说武艺、名望,就凭您的胆识、壮举,哪怕再叫箫某跪个十天半月呢,那也值!”很明显,箫十三君对于话里的讥讽,完全没有一点要遮掩的意思。“实话跟您说,别看箫某不信神明,今天跪这儿,心里可一直给菩萨念叨,求它保佑禅师一定得来。您瞧,菩萨还真显灵了。”说到这,他忙转身拜了拜菩萨,大概是还愿呢。“都说临时抱佛脚,没想到,还真让箫某一把给抱上了!”

“阿弥陀佛!能得菩萨保佑,说明侯爷慧根不浅,与佛有缘。”隔着几步,金蛇禅师给箫十三君相了相面。“若贫僧一对拙目没看差的话,侯爷想必乃佛胎转世,当趁早遁入空门,以求正果才是。”

箫十三君听完大笑。“行啊,等箫某把禅师请到‘如山寺’,找个僻静的场所,咱俩那么一坐,到时候禅师再给箫某讲经说法,指不定哪天,萧某人就立地成佛了!”

“侯爷所言极是!贫僧也倒真想同侯爷如此这般。”金蛇禅师一叹,显出一脸无奈。“不过贫僧与朝廷缘数已尽,只怕是没这个福分了。”

“别介呀!箫某成佛成祖可全指着禅师您呐!”话面上很得体,但箫十三君话里的意思,却是十足的轻佻与嘲弄。“看在箫某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的份上,无论如何,禅师也得成全则个。”忽然想起来一词,“再说了,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这可是证道求果的好机会,禅师,您可别错失良机哟!”

“多谢侯爷一番美意,贫僧心里领过去了。”和尚很客气。“

“真不去?”箫十三君笑着问,但明显没有什么信心。

金蛇禅师闭目合掌:“阿弥陀佛!侯爷何必强求呢!”

箫十三君脸上的笑容逐渐僵化。“那,我可就要动手请了。”言罢,连空气似乎也都跟着僵硬了。

和尚没回答。

一时间,整间屋子似乎都在向下坠落,一种令人隐隐不安的沉默,像棉被似的将人心紧裹起来,杀气从两人之间向四周蔓延,严丝合缝的编织进了每一丝空气当中。山林间,夜风趁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正毫无克制的鬼哭狼嚎。

没有风吹进来,蜡烛却灭了,它已燃尽!

两人用最快的反应去适应屋里陡然坠下的黑暗,但明显,箫十三君更快,因为他更年轻。所谓“拳怕少壮”;世间再高明的武艺,也敌不过岁月呀!

黑暗中,金蛇禅师只见眼前黑影的下面一动,一阵恶风迎面扑来,他登时立掌为刀,看都不看一眼,就向前劈去。竹片编织的斗笠在黑暗中被掌缘一切为二,而在它分射两面的同时,箫十三君的脚尖,也到了金蛇禅师的下巴颏前面,眼看就要戳进位于咽喉位置的“廉泉”穴上。这是阴阳候的成名绝技——“夺命鸳鸯连环脚”;几十年里,死在这一双脚下的成名人物,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八!

金蛇禅师心知,这一脚要叫对方给点上,自己当场就得玩完。不外乎别的,两人的身份和能耐都太高,太大,一动手,那就全是死口的,真个碰上就死,挨着就亡。别看龙蛇榜上金蛇禅师排第二,阴阳候排第四,其实两人差得不多,非要说差多少,也就差那么一根头发丝儿,最多两根!但就这点差距,在他俩这个境界来说,想再赶上,也是万难。

就在阴阳候那脚尖要点上还没点上的时候,只见金蛇禅师一个“黄龙大转身”,咻一下,不但避过了对方的连环脚,还顺势转到了对方身后。别看他平日里是个蔫不拉几,慈眉善目的出家人,真要动了杀心,那手底下也是没见过喘气儿的。趁着对方背对自己,空门开大之际,金蛇禅师也不客气,抬右胳膊就是一记“灵蛇出洞”,五个手指头一并,跟个蛇脑袋相似,同时运上一口真气,只听嘴里发出丝丝的声音,真跟蛇吐信子差不多,冒出股使人头皮发麻的寒意劲儿,手腕一摆,电光火石般就朝对方后腰眼啄去。

知道金蛇禅师反手攻来,箫十三君不等身子落地,连忙用脚一蹬墙壁,在空中借势一拧身,飞着绕到旁边,躲过对方一招“灵蛇出洞”。同时,他的“夺名鸳鸯连环脚”可也厉害,先前一脚蹬空,眼下跟着又是一脚踢向金蛇禅师右边的太阳穴。金蛇禅师一低头,躲过一脚,立马顺势还以一记扫堂腿,却也被箫十三君跳起来利落的躲过。

大概是嫌屋子太窄,施展不开,阴阳候借机一纵身,蹦到了屋外的天井当院。金蛇禅师跟着也蹿到了屋外。

两人这时在院中相对一站,只见四外夜色沉沉,风掀林海,无边的墨色苍穹上繁星点点,挂着一轮微微泛黄的下弦月,相隔不远的“天殇”异景,亦自神秘莫测,对这普天之下的一切静静的冷眼旁观。

“看来禅师的伤势已然无碍,箫某倒真该祝贺禅师一番才是。”他没想到金蛇禅师年近古稀,身体却恢复得这么快。原本认为这一趟来,虽然棘手,但仗着严密的部署和充足的准备,说十拿九稳,倒也算不上言过其实。可眼下,经过一番交手,金蛇禅师所表现出来的气势、反应,跟没受伤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于是,他心里可就打起了鼓。

“有劳侯爷挂念,平僧谢过了。”和尚确实挺客气,说完,还冲对方施了一礼。“侯爷该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既然如此,倒不如都请出来,也好让平僧一睹诸位的风采。”

“哈哈!没想到禅师这么好客,”阴阳候道,“那你们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房顶上、墙后头、门外面,“呼呼”连着跳进来几个人影,待走近了这么一看,好嘛,东西南北中,如山寺五大神捕,一水儿全到齐了。

北云刑狱司“如山寺”,除去当家的“阴阳候”箫十三君之外,最厉害的,就数眼前这五个人了。分别是东道神捕——飞血;西路神捕——吞心;南面神捕——画皮;北方神捕——锁骨;而五人当中能耐最大的,就是中都神捕——右凤——纳兰红。

见到这阵势,金蛇禅师没露出一点慌乱,反而微微一笑,竟朝着中都神捕“右凤“纳兰红施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给郡主见礼了!”

北云朝廷里边,不论文武,鲜有没听过纳兰郡主威名的。她爹是已然过世的八贤王,跟老皇上的爹是亲弟兄,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要论起来,白帝云九霄得叫她一声堂姑妈!“禅师不必客气!”右凤纳兰红回了句客气话。她穿了一件火红的衣裳,扎着剑袖,在夜色下暗沉如血,瓜子脸,皮肤很白,没戴簪环首饰,看起来就是一个清清爽爽,亭亭玉立,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可谁能想得到呢,她是老亲王最小的女儿,是皇帝的堂姑妈,更是位列龙蛇榜上第六位的武林高手!啥叫人不可貌相,这就叫人不可貌相!

“为了贫僧一把朽骨,侯爷值当把家底儿都掏出来吗?”

“嗐!除了禅师您,别人,萧某也犯不着张罗这么一大桌不是!”

大面上跟朋友似的,还挺热乎,心里面早就已经刀刀见红了。

“禅师,你看既然孩子们都来了,那么就请您帮忙瞧上两眼,指点指点,看看他们够不够块材料!”箫十三君把话说得很体面,可眼下之意,就是要一起揍你光杆老哥一个人。说话间,他朝五人递了个眼色,五人立马对应箫十三君所站方位,连成“六合”阵势,将金蛇禅师围困在了当中,分别踩住和尚前后左右的六方位置,封住了其进退之道。

五个人一动,场上这一番变化,金蛇禅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风风雨雨几十年,他虽然一向待人和和气气,可说到底,真就没怵过谁。再大的场面,再凶的阵仗,金蛇禅师也蹚过不知多少回。“侯爷客气,贫僧这两下哪里拿得出手去,又如何够资格指点别人呢!”他十分淡定的答道。

“哈哈,行了!禅师,我是真服了您嘞!”见阵势成型,箫十三君认为是时候了。“我说孩子们,别”卖不了的竹竿——戳着呀!还不上去求禅师点拨点拨!”

一声令下如山倒,只见东西南北四路神捕同时一动,抬腿的抬腿,出拳的出拳、举掌的举掌、伸爪的伸爪,朝着金蛇禅师前后左右一发儿攻去。四人都是龙蛇榜上有名的人物,身手那够多快,眨眼就到了和尚近前。

观定四人分别对准自己的上中下三路,以夹击之势杀到,金蛇禅师不慌不忙,电光火石之间,他气沉丹田,较动一口“三昧真元气”,身子一抖,立刻滴溜溜原地转起圈来,跟个猛然转动的大陀螺相似,紧接着就听见,啪啪啪啪,连着四声,一口气竟把同时杀来的四大神捕旋了出去。

四人身在半空,也是一惊,心说金蛇禅师可真不是浪得虚名。这四人也不简单,不等自己被抛出墙外,忙把身子一拧,横着在空中翻了几圈,心头一稳,安然落地。仔细一瞧,四人整个叫人家调了一番位置,这个站到那个的位置上,那个又站到这个的位置来,全乱了套。

“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没出息劲儿,平时吹起牛来这个宰八个,那个杀一群,这会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箫十三君嬉皮笑脸,对着四人冷嘲热讽一通。“小红,这回你也上,可别光站着瞧,不然待会儿你就到墙外面捞他们几个去!”言罢,一使眼色,四人又上了。

吃过一回亏,知道金蛇禅师的厉害,四人哪敢再大意,分别使出全力,威势可就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金蛇禅师何等心明眼亮,不等四人攻到,他便抢先朝空中一跃,躲过了这一击。但这时,脑瓜上面忽然阴影盖顶,知道是纳兰红杀到。忙把身子向后一翻,人在半空中一下倒立,来了个“瘸仙倒挂下天梯”,一脚当空朝纳兰红蹬去。

纳兰红出掌接架,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玉掌刚接上对方脚底板,身子立马被蹬得向后翻滚,但她绝非寻常人物,脸上神色不见一点慌乱,任凭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下,顺势一飘,稳稳当当落在地面上。

下方,四人一击未中,身子顺势从互相之间交叉而过,不等完全过去,四人忽然伸手,互相拽住对方,一攒劲,改变姿势和方向,也来了一个“瘸仙倒挂”,但不是下天梯,而是上天梯。同时,四个人互相一扯肩膀头,身子螺旋飞转,四条腿登时以刁钻的攻势,蹬向了空中的金蛇禅师。

这一番接二连三的纵横合击,可见四人心意相通,十分默契,伸手抬足,也有其独到之处,即便金蛇禅师也兀自在心中暗暗称许:罢了罢了,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心里面夸归夸,手上可不见得要容让分毫。四个人,四条腿,打着旋,冲天戳来。一瞧四人纷纷朝左面打转,金蛇禅师连忙把右手大拇哥一撅,经脉之中的内力陡然运转,随即带动身子朝右旋转,脸朝下,张开双臂,来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意思是,你转着打我,我就转着打你,看谁把谁转趴下。果然,双方一挨上,啪啪啪啪,又是四记闷响,只见和尚两手一晃,登时将四条腿分开,身子一下钻进四人当中。

“不好!”见状,箫十三君慌了心神,“小红!”身子一纵,冲向四人。不等话音落地,纳兰红利箭似的,跟着跃身上前,竟不慢阴阳候分毫。

几乎同时,只听场中四人闷哼一声,接着,像一朵花开了似的,四个人往四外一翻,跟着就飞了出去。

幸亏阴阳候见势不妙,飞身赶到,忙伸手一边抱住一个,另外俩也被纳兰红接住。等放到地上一瞧,四人口洽鲜血,站都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