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莫名
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人又梗起脖子,轻哼一声,说道:“落到你们手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他方才便说过,如果修为难有寸进,且无法获取到相应的修行资源的话,完全是生不如死,还不如一了百了了。
如他们这般的散修游侠,大多都没什么师门,机缘巧合之下踏上修行路,随着年岁的增加,亲朋好友渐渐老去、死亡,他们于世间也就再没有了太大的牵挂。
毕竟,修行可不是拥有仙缘,就能踏上路途的。绝大多数凡人,空有一副道躯,却没有半点仙根,还错过了最佳修炼时期,除非有真仙以上的强者为其逆天改命,否则再多资源都不可能踏上修行路。
终其一生,筑基都难。
而,长安这一片的所谓游侠,虽说是散修,但多少也有那么一点儿标准在内,并非所有散修都能被称之为游侠的。
起码要有四阶修为,放眼军中也是校尉标准了。
他们修行本就艰难无比,要拥有这等境界,即使此时天地灵气极为充沛,其中的少数天才也起码得百多年的苦功才可,而绝大多数人,非得两三百年修行不可。
家中父母早就老死,妻儿也已不在,后辈都繁衍出十代了,亲情淡漠,算起来已是孑然一身。
至于朋友、同道……
他们生存环境可谓恶劣无比,哪能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大多都是相互算计相互利用罢了。
无数凡人工作之后都难以结交到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充其量不过个别同事能成为点头之交,又何况这等修士呢。
倒也有个别修士能收获些许生死之交,但如他这般鸡鸣狗盗之辈,却是半个真正关心、在乎他的人都无。
后来找到的道侣,也不过是相互依存罢了,彼此有点感情,但比之凡人夫妻还是淡漠的多。
就是与人斗法不敌而身陨,也不会为他报仇,顶多上三炷香,然后卷着他遗留的全部财产走人。
听着刘烨平的传音,晁禹不由得抿了抿嘴……
这个现场怪,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是游侠群体的一员,只不过并不行偷鸡摸狗之事,只快意恩仇游走天下而已。
能一步步的修行成真人,刘烨平也是颇为不易。
这也是他自称曾经的他并非好人的根本原因了,在那个大染缸当中,游走于黑白之间,哪能没点心机,哪能不满脑子都是算计。
只不过还算是有底线罢了,所以曾经才会点化华云真君,结了善缘。
也因此,后来被晁错相中,救了他,点醒了他,让他回归本真,才最终有机会和晁禹等人走到一道去。
总的而言,他对游侠群体了解的倒是不少。
而他这波传音,也意味着,此人说的话合乎逻辑,至少在刘烨平看来,此人应当没有撒谎。
区区四阶修士,想要在天师面前撒谎,也是极不容易的事儿。
晁禹便松了半口气,此人没什么问题的话,那白衣供奉的算计,应当就是临时起意的了,与此人并没有太大关系……
那这白衣供奉到底是在想干锤子?
晁禹愈发迷糊,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没有半点异样,只一直盯着这个蟊贼。
好一会儿后,那蟊贼眉心拧了起来,忍不住又问道:“公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晁禹摇摇头,没回答,只看向白衣供奉,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为盗窃而来,且并未得手,论法,罪不至死,但当重罚;论请,觊觎晁公宅院,有所图谋,此例绝不可开,更当严惩才是。”
他这回却是不再推脱了,反倒直截了当的说出了直接的看法。
不过想来也是,毕竟先前已经答应了晁禹,这种情况下再扭扭捏捏,就显得太过虚伪矫情,反倒更加不美。
而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严惩重罚。
被五花大绑的蟊贼也没什么反应,看上去是确实做好了心理准备,横竖不过一死罢了。
当人已经没了多少牵挂,唯一的追求仅仅只是寻仙问道的时候,这一追求再被斩断,求生欲可能真的会淡上许多。
而晁禹却又问:“何等惩罚,才算严重?”
白衣供奉张了张嘴,却卡了壳,并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严惩,多数人第一反应便是肉刑,但……
很不巧,刘启他爹,成就九阶不朽,羽化飞升往火云洞而去的先皇,被称为当世圣人的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其重要的举措之一就是废除肉刑。
所谓肉刑,广义上指的是施加于犯罪肉体身上的刑罚,但在这里却特指致犯罪残疾的酷刑。
此时太宗孝文皇帝方才飞升不过几年,为他所提拔起来的大臣在朝堂之上仍旧拥有着相当的影响力,不论是感念其知遇之恩,亦或者扯大旗以维护自身的超然地位,他们也绝对会誓死捍卫先皇的标志性成果。
晁错身为当朝御史大夫,法家明面上的山长、话事人,此时以肉刑惩处这个蟊贼,却是大为不妥。
白衣供奉就算心有算计,也不敢这么把晁错拉下水。
唯有那蟊贼脸色白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镇定,或者说强装镇定。
他也不蠢,自然也想到了肉刑。
而……
虽然说修士二阶起,就可做到断肢重生,但针对修士的肉刑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旦被法家利器斩断肢体,非真仙以上强者不可续接,更别提什么重生了。
但真仙都知世界之大,怎会冒着得罪法家的风险,为仙人都不是的修士处理法家道器之伤?
何况此道器之伤,不仅仅依托于法家伟力,更承载着朝廷的煌煌天威,背后站着的是皇朝气运之道这一庞然大物。
但他也想到了,晁府应当不至于用肉刑惩罚他。
即使此时此刻,刑罚分为了公刑与私刑,太宗孝文皇帝废除的仅仅只是公刑中的肉刑,而他擅闯晁错府邸,扭送衙门以公法公刑处理也可,自行以私刑处理也没人能说什么。
但……
不只是皇家无私事,三公九卿等大臣其实也没有。理论上、原则上公私应当分明,但实际上他们必须调整自身以契合朝廷,契合公家,此为政治正确。
所以他断定晁禹应当不敢对他动肉刑。
只是不知他心底深处是否还有些慌张?毕竟晁禹看上去太年轻了,要什么都不懂的话,说不定真就把他拉下去咔嚓一刀……
许久之后,他还是没忍住咽了口唾沫。
晁禹立刻明白,他确实是在强装镇定。
但这些早就不是终点了。
晁禹现在只想搞懂白衣供奉究竟想做什么,便又催促道:“先生如何以为呢?”
“以法处之吧。”白衣供奉终于开口,说:“晁公乃法家中人,当以法为主,而非情理论;但也不能交予京兆尹,晁公尊严不容侵犯,必须我等亲手处理了,才能维护晁公威严。”
晁禹挑眉。
其实他不太能理解,为毛自己动手就是维护尊严,而移交京兆尹尊严就被侵犯了……
把人交给京兆尹就证明晁错连自己府邸都兜不住,还得依托官府朝廷才能惩处蟊贼吗?
可晁错既是法家中人,依法办事有什么错?
于是他未置可否,只再次问道:“那么……依法,当如何惩处?”
“针对四阶修士,入户行窃者,杖责三百,贬城旦,为朝廷筑城十年;有伤人者,仗责八百,筑城百年;杀人者死。”白衣供奉对律法倒还挺了解,当即便说道:“此人虽未能伤人,却有欲伤人之举,当以伤人论。”
那蟊贼猛地抬起头来。
仗责八百……
人都得被打瘫痪掉了。
毕竟打修士的“杖”,不可能与惩处凡人的同日而语,自然也是法家制造的法器,承载着法家之道,加持着煌煌天威。
这也是先皇废除肉刑的不良后果之一了——不能用刀子,那就用杖,用鞭等,照样能把人打残废。
也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至于城旦,说白了就是为朝廷无偿筑城的罪犯。
而朝廷的雄城,可没那么容易铸造,每年都有大量的城旦死于非命,同样无比凄惨。
以他的修为,筑城十年还勉强能接受,但决然坚持不了百年时间。
虽然四阶修士寿元起码千年,而这方天地灵力充盈无比,他如今也不过才三百余岁,还有七百年可活,但……
筑城五六十年,他恐怕就彻底垮了。即使勉强撑下来,也会沦为废人。
更何况八百仗下来,他直接就得瘫痪,到时候别说百年,一天他都撑不下去,会被以不出力为由就地处决。
所以他忍不住辩解:“我不服!我只是……”
“闭嘴。”白衣供奉一挥手,体内法力喷涌而出,顷刻间便封住了那蟊贼的嘴,淡然道:“没你说话的份。
况且,刚不是你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么?怎么,刚刚放狠话的时候还有那么点儿胆气,现在又这般作态了?”
随后他又看向晁禹,恭敬的说道:“在下贸然动手,却是逾矩了,还请公子责罚。”
“无碍。”晁禹轻笑,寻思片刻后,又看向另一名青衣供奉,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可。”他轻轻点头,话却不多,整个人如一座山,沉闷得很,又给人稳重大气之感。
晁禹却犹豫起来。
要不要按照白衣供奉的意思来整?
似乎没什么问题,合情合理。
等等……!
他忽然想到,尊严、脸面对于晁错而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刘启对他的态度。
他的身份、地位,一部分来自于自身实力,一部分来源于法家,但更多的却是朝廷,是刘启所给予的。
倘若他受刘启猜忌……
最重要的是,他是当朝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当万事为公,至少表面上毫无私心才是。
而重视脸面、重视威严、爱惜羽毛,这也是私心。
有私心便难免为人所乘,为人所乘则难以再坐稳御史大夫之位。
虽然说起来只要刘启信任他便可,别的都不重要,可一旦有了破绽,有了足以动手的突破口……
他人便能从景帝入手,令他失去景帝的信任。
一念及此……
白衣供奉的建议,立刻被他扫到了一边,当即说道:“但我觉得,此颇为不妥。”
“噢?”白衣供奉有些诧异,下意识的问道:“有何不妥?”
大父乃当朝御史大夫,监察百官,监察天下,当万事为公,断断不可有私欲。说白了,吾等当有觉悟,大父无私事,一切当以公为先。既律法有严明此人罪责,那就应当交予公家处理。”
白衣供奉张了张嘴,随后轻轻点头,打了个道揖说道:“确实,是在下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还请公子责罚。”
晁禹摆摆手:“早先便有严明,只要你出主意,有功是你的,有过我来承担,我自然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先生此次,却是有功无过。”
“谢公子恕罪,然在下不敢领功,还请公子勿言。”白衣供奉又说道。
晁禹也没多掰扯此事,只转移话题,说:“那么……便将此人移交京兆尹吧。”
白衣供奉立刻说:“那么,便请公子将他交给在下吧。”
“可。”晁禹轻笑颔首。
同时他传音刘烨平:“要不要跟过去一趟?”
“走吧。”刘烨平回答说道:“也该图穷匕见了才是,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于是晁禹便又补充说:“便请先生与我一道,将此人扭送过去了。”
那白衣供奉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微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
反倒是青衣供奉开口说:“既如此,在下左右无事,便同去吧,也好护卫公子安全。”
晁禹颔首:“有劳二位先生了。”
这两位供奉都是五阶尊者,虽然此刻境界比尊者圆满的晁禹低了一大截,可实力方面,恐怕比几乎没啥对敌手段的晁禹强多了,说护卫倒也没错。
但这也仅仅只是说辞而已,毕竟长安城中,恐怕没几个敢对一位大庶长动手,而敢动手的却又瞧不上他。
说白了,只是充当门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