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道侣

“杀人啦!”

街上不知道是哪一个发出一声尖叫,已被眼前诡异而恐怖的情景惊呆的众人如梦初醒,登时忙不迭地四散奔逃。

便是不识得杨霂身份之人,也总知道这是一位将军。如今他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割了头去,官府说不得要大动干戈,若仍留在现场只恐无事也会生非。

小磨匠便乘着众人作鸟兽散的机会,收拾了东西用扁担挑了,横穿街道到了斜对面的那条小巷,脚下发力奔走如风的追赶下去。

凭着方才惊鸿一瞥之下捕捉到的一丝气机,他接连穿过几条巷子,发觉那一丝气机在感应中愈来愈清晰,脚下的速度随之再加快了几分。

再转过一处巷口的拐角,他的脚步倏地停住,只因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如雪、娇靥如画的俏丽身影。

“你知道是我?”

玉容清冷的聂隐娘语调平静地问道。

小磨匠点头:“我虽未看到你出手,却能感应到你未及收敛的一丝剑气。”

“你怎知是我?”

聂隐娘的问题依旧言简意赅。

小磨匠却顺理成章地听明白了她话中之意,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在感应到这一点气机时,便自然想到你曾见过一次的你。”

聂隐娘忽地扬手,一道白光势如贯日疾如掣电,笔直刺向小磨匠的眉心。

感应到白光中蕴含的森冷剑气,小磨匠神色凝重,左手仍扶着扁担,右手在身上一拂,一柄长约尺八、形如剑而单锋的漆黑短刀已落入掌中。

刀如鱼游浅底穿石过隙,灵动无比地破入对面那一剑攻势的一点薄弱之处,且寻到了隐藏在白光中的一柄尺余小剑,刀身贴着剑身一引一拨,带着剑光绕身旋转一周,转向回飞。

聂隐娘抬一抬手,剑光飞入衣袖之内不见。

她恬静的俏脸上现出一抹微笑,轻轻颔首道:“我昨日便觉你很好,今日才知你还要更好。此刻应该有人到了你家中,你要快些回去。”

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她的身影便在小磨匠眼前渐渐变淡,转眼即凭空消失。

小磨匠不明所以,但想着对方如此说了,必定言有所指,于是便快步回转家中。

距离自己的陋居尚远,他已看到了门前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人,人群当中隐约看到几辆车马。

“小磨匠回来啦!”

也不知是哪一位眼尖大喊了一声。

所有人齐齐扭头,将各种交织着羡慕嫉妒恨等复杂情绪的目光攒聚在他的身上。

“让开些!让开些!”

在几名从者的呼喝下,人群向两旁分开,一名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行出,来至小磨匠的面前。

他上下打量这个衣着朴素、相貌普通,除了一点从容自若的气度,便完全是贩夫走卒一流人物的小磨匠,莫名其妙地摇头叹息一声,而后主动行礼道:“在下聂峥,现为大将军聂锋府中管事,奉我家将军差遣,特来向尊驾提亲!”

“聂锋将军?”

小磨匠立时便想到方才那翩若惊鸿、匆匆一晤的佳人,脸上现出微笑,不自觉地学了点佳人说话的风格,颔首应道:“好啊!”

身为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麾下头号大将,却将独生爱女许配给一个无父无母、以磨镜为生的贫寒少年,聂锋的这一举动很快便传遍魏州,甚至传到相邻州郡,成为人们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一桩奇谈。

但聂锋似是铁了心看上这么一个除了点磨镜手艺便别无所长的少年,很快便亲自操办了这一场婚事,又购置了一处宅院给女儿女婿婚后居住,一应用度俱都从自己府中拨付。

因为相互间莫名存在的熟悉甚至亲近之意,小磨匠与聂隐娘婚后相处甚是融洽,彼此的关系却不仅为夫妇,亦为道侣,除了正常的夫妻生活,也共同参悟修行之道。

他们都没有丝毫隐瞒,将自身所学的一切拿出来任对方参研,虽然各自修行的功法性质已经定型,便是发现对方的功法再如何玄妙,也不可能自毁根基从头再来,却可以取彼之长补己之短,而且各自在修行上遇到的疑难也可以摆出来共同推演解决。

世间修行之辈,虽均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亦明切磋琢磨对修行的裨益,只可惜一位能够彼此坦诚相待的修行同伴实在可遇而不可求。

修行无岁,转眼十数载光阴已逝。

小磨匠和聂隐娘的修为日渐精深,渐渐地均已隐隐触及到更上一层的地仙之境。

十数年间,两人的身形相貌都没有丝毫变化,各自仍是当初少年人模样,寻常人还只是啧啧称奇,有心人却由此发现了夫妻两个的不凡之处。

修行者除非到了传说中的天仙之境,自行演化一方世界掌控天地法则,否则任你修为再高,也只能惠泽自身而不能施及他人。

聂锋早年在沙场出生入死,虽然挣下一身富贵功名,却也落得满身创伤病痛。年轻时尚可凭着一身武功强行压制,等到年岁渐长精气衰竭,这些旧时伤病便陆续发作,令他身体迅速衰弱。

小磨匠和聂隐娘夫妇二人也曾炼制了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给聂锋服用,却终究只能治标而难以治本。

在缠绵病榻近两年之后,聂锋终于还是溘然长逝。

官场之上本来最为现实,素来讲究的是人在人情在,人去茶便凉。

聂锋只有聂隐娘这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可以继承官爵家业。

若换在旁人身上,免不了便要有人落井下石,趁机清算其生前的恩怨。

但那位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已隐约知道小磨匠和聂隐娘这对夫妇的一些情况,不仅亲临聂锋灵前吊唁,又吩咐人好生看顾其女儿女婿,家中一应产业,绝不许人有半分觊觎侵犯,平日里还不时送来各种财帛礼物。

如此又过了三载,待到夫妇二人服丧期满,田季安派人请他们到府中赴宴。

在酒宴上,田季安再三向两人敬酒致意,到最后终于提出一个要求——他自陈平时多受邻藩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欺凌侵扰,希望夫妇二人能将其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