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无题

十日后,陈元龙立在空中,俯视下方大地,放眼看去尽是一片惨淡景象,唯有尚未彻底干涸的闽江及几条溪流附近还有些许绿意,残留着生命的迹象。

在祂身边,一名神袍上光华俱失,如被尘埃覆埋的地祇正在哭诉道:“神主,我双龙溪如今已然彻底断流,下神麾下一应水族俱都避居他方水域。小神如今孤家寡人,又限于职责所在不得离去,长此下去,小神怕是会失却香火,就此陨落啊!”

陈元龙眉头紧皱道:“除你以外,还有哪些水神有相同情况发生?”

那双龙溪河神点着手指盘算道:“中房溪、洋里溪......别地小神不清楚,但光是闽侯县一地,断流河溪便已经达到了十数条啊!若非大目溪、梧溪等几条河溪仍在勉力维持,恐怕闽侯县的百姓都要背井离乡了!”

陈元龙脸色不好,想要说些什么,又叹了口气,无奈道:“如今只能等天庭颁下谕旨,容我等降雨解旱了。”

双龙溪河神哀声道:“若是一月之内便有谕旨下来,令我等行云布雨,那小神或可再支撑一段时间。但若一月之后仍无旨意,恐怕......”

“也罢,”陈元龙叹了口气,“我这便发命,令你等且来闽江水府暂避,一应耗费由吾支出,万不叫尔等陨落!”

“谢神主!”双龙溪河神俯身一拜,感激道。

“吾身为闽水江主,统领闽州一应水域,这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陈元龙忧心忡忡,“当务之急,便是看上面的反应了。”

正当陈元龙和麾下几名水神交流时,只见空中一声闷雷炸响,有一朵乌云自天边飘来,上面立着几位神人,当头一名作文官打扮的神祇对下方众神喝道:

“闽江水神陈元龙,且来领受天庭旨意!”

陈元龙闻言心中一动,顾不上多说什么,急匆匆飞至天穹之上,行礼道:“闽江水神陈元龙在此。”

那文官模样的神祇看了祂一眼,旋即从袖中掏出一卷金纸玉书,展开道:

“天帝有谕:尔等闽州众神,不遵帝令,私拒行瘟使者,颠倒天命,错乱众生命数,实为罪祸!然上天慈悲,又见尔等情有可原,特命尔等在水府闭门自省,罚俸三年,其间不得插手闽州众事!”

陈元龙心中一震,抬头看去,正见那天使背后便是前不久在闽州行疫被拒的一众瘟部使者,如今一个个正眼带讥讽地看着自己,面上全是幸灾乐祸。

那文官见陈元龙迟迟不接旨,于是催促道:“闽江水神陈元龙,速速接旨!”

陈元龙咬了咬牙,反问道:“敢问天使,不知这旱情何时可解?”

“此乃命数,尔等不当知晓,以谕行事便是!”

“......臣接旨。”

随着陈元龙一言生出,那文官手中的金纸玉书突地燃烧起来,一朵朵无形火焰从上飘落而下,化作莫名枷锁捆缚在水神身上,扯着祂向下坠去,沉入闽江之底,无法再走出水府一步。

见陈元龙领旨,天使倒也不再多言,而是转身道:“走罢,今日之内要将这闽州众神一一申饬过去,也是个费时的工夫,下一个是哪家神祇?”

背后一名瘟鬼出列道:“该是那闽州城隍了。”

“那就走罢。”

天使招呼一声,空中闷雷再起,乌云飞腾而去,一众天神转眼间消失不见,只留一群被方才景象惊得瑟瑟发抖的本地水神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祂们心中惶恐时,耳边突然传来了自家神主疲惫的声音:“你等且来水府见我。”

一群水神对视一眼,立刻赶赴闽江水府,前去探望。

……

水府之中,陈元龙面色略有苍白,面前案上搁置着一面宝镜,镜面黑沉无光,没有映出任何景象。

大殿之中,闽江流域中一应水神俱都在此等候,大部分神祇都是一副落魄模样,显然在当前的旱灾中很是受了些苦头。

江神环视麾下众神一眼,语调声平淡:“奉天庭旨意,我等须得谨守水府,闭门不出,不得插手人间诸事。”

众多水神面色不好,对视一眼,拱手称是。

陈元龙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接着道:“然而古语有云:‘民为神主,不恤民,故神人皆去’,如今天下大旱,我等皆是人族英灵死后登神,岂能在此袖手旁观?”

那高冠博带的桂先生心中一动,看向陈元龙:“神主......”

陈元龙袖袍一挥:“不必多言,我心中已有定论。”

闽江水神环视麾下众神一眼,笑道:“我陈元龙出身寻常,昔年蒙老师不弃,得了些吐纳练气之术,后来为朝廷效力,肝脑涂地,也算是精忠报国。谁知死后一灵不昧,被万民景仰,乃有登神之机。如今苍生有难,我陈元龙却是无法在此坐观了。”

听得自家神主像是在交代后事般的语气,在场众神心中都是有所感应,知晓了陈元龙打算,一个个抬头向祂看去。

陈元龙伸手抚了抚案上宝镜,接着道:“此次灾劫,不单是人间王朝命数已尽,更有天上众神意见不一之故。我师执掌水部,位高权重,早被有心人看在眼中,试图抓住疏漏,进行攻讦。恐怕我等受到天庭使者逼迫,也有这一份缘故在。”

水神语气缓缓,言辞缜密,显然是心中早有成算:“既然如此,却也不能留下把柄,为师长带去忧患。桂先生。”

那桂先生出列一礼:“神主。”

“待我去后,你且如此行事......”

“......是”

......

三言两语将身后之事定下,陈元龙看了在场众神一眼,见众神皆有不舍之色,于是笑道:“诸位放心,不过是暂入轮回走上一遭罢了。有师长好友、诸位同道看护,想必不久后吾便能顺利归来,届时再与诸君相庆!”

“神主高义,好走!”

在场众神以桂先生为首,齐齐对着陈元龙一礼,祂们心中知晓,陈元龙这是拼着自家数百年香火积累不要,也要为闽州众生争得一线生机。

以闽江水神这等一江之主的陨落为代价而改易天命,便是如此,没有几世轮回,陈元龙也不可能恢复旧识,再续前缘了。

闽江水神面上含笑,端坐水府主位之上,对众神点头稍稍示意,接着双目轻阖,整座闽江水府隐隐颤动起来,被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香火念头、神力信仰悉数浮现,化作浓郁水汽冲天而起,直上苍穹。

......

闽州城隍庙。

神域之中,一尊颔下有五柳长须的中年文士面色一动,看向闽州高空,半晌才怅然道:“陈兄心怀苍生,我却是无法相比啊!”

思量一会,文士轻呼一声道:“文判何在?”

一名白衣人身影当即浮现,下拜道:“下官拜见城隍。”

闽州城隍轻轻点头,吩咐道:“命日游、夜游二神托梦闽州众生,言午后旱情可解。”

文判面露惊色:“大人此言当真?”

城隍叹道:“确是如此,陈兄所为,我不及也!你记得传命闽州各地社神、土地,令祂们对闽州各地水神多加照拂,不可侵犯。”

文判心中一动,有所猜测,恭敬应下。

待文判远去,闽州城隍从神座上走下,站在神域边缘,看着高空之上正在聚集的四方云气,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虽然我不及陈兄你高义,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还是能做的。”

自言自语一番过后,城隍袖袍一扬,一道金光飞入云霄,击打在一处无人空地,逼迫出一道身影。

这身影穿道服,衣黄衫,背箱匣,正是一名瘟部的行疫使者。

这瘟鬼身形显露出来,面上漫过一层青气,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见闽州城隍之声如雷霆震吼,在自己耳旁炸开:“得饶人处且饶人,太过强硬的话,真不怕被人寻上门来报复吗?”

瘟鬼沉默片刻,拱了拱手,身子一转消失不见。

将瘟鬼逐走,闽州城隍看向水府方向,似乎能望穿禁制,看见神躯正一点点消散的闽江水神,摇头道:“陈兄,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风云四起,大雨瓢泼而下!

......

天府秘地,神女坐在静室之中,双目微动,睁眼看向下界,言语中隐带可惜:“原来如此,却是因我之故,害得此神落入轮回。若我提早或推迟一段时日再来沟通这尊他我,当能给其留下时间解决此事了。”

明晓了本原的神女默然片刻,推算天机道:“不过一甲子后却有一个机会,能助其人追溯本原,明晓前尘往事。”

神女素手轻挥,悄无声息间已然排布好了天命,这才长身而起,走向静室之外。

“好歹是此身指点过的弟子,有一段师徒之缘,虽然我无意将其收入本尊门下,但也由不得他人随意折辱。就算是为这尊他我出气,也得往某些人所在之地走上一遭......”

......

中平六年七月初九。白昼星落,闽州大雨,世人以为凶。

......

“如何,可想起了什么?”

梦境之中,谢端立在闽江岸边,放眼四顾,身边不远处便是那尊神女,其人正面含笑意,看向一脸茫然的谢端。

谢端一个恍惚,眼神复归清明,转身看向神女,恭敬道:“弟子虽然心中有所理解,但却如雾里看花一般,看不真切。”

神女点头道:“正常,毕竟你尚未勘破前尘,这般情形倒也理所应当。待你此世结束,回归神位以后,一切便能知晓。”

谢端不由问道:“既然老师对我早有安排,为何眼下却又改变主意,将弟子点醒?”

“算是补偿罢,”神女顿了顿,接着道,“当年因着一桩紧要事宜,我没能将你救下,后来纵然有所补救,但也聊胜于无。正好,为师最近感应天命,知道你有一桩机缘即将到来,若是把握得好,你或许可以尝试肉身封神,不必待此世结束方才回归。”

谢端隐有所悟,不觉点头。

“如今你已知晓来龙去脉,为师倒也不必在此继续看护下去。”见其人已被自己点醒,神女心中便有去意生出,“水部事物繁忙,我也不好将其尽数抛下,你且好自为之罢。”

谢端闻言俯身一拜:“弟子恭送老师。”

神女轻轻点头,身影消失不见。

神女离去,谢端念头一动,便从梦中回返,只见屋舍中摆设一如往常,只是那枚巨螺上光华黯淡,不似原来那般灵光熠熠,显然是神女在其上的神念已然撤去。

谢端一时间踌躇满志,在屋中来回踱步,自语道:“按老师指点,我却有一桩机缘临头,也不知此事该如何去做......不管怎么说,明日且去闽江一观,说不得能继承些前世遗泽......”

......

侯官县密林之中,神女面上浅笑依然,看了一眼三合村方向,摇摇头,便乘云向着九霄高空飞去。

“谢端之事算是结束,我也有借口回返天庭,谒见此世天帝。若本尊那里所料不错,其人怕是......”

神女袖中一方神牌被她轻扣,其上“玉皇锡福赦罪大天尊”的字迹中一抹金霞闪过,旋即沉寂下去,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