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瘟鬼行疫
六十年前,闽江渡口。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禋祀,自郊徂宫。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躬.....”
听着江边祈雨仪式上传来的吟诵之声,看着坦露了大半的干涸河床,发须花白的船家望着不足往日一半宽广的闽江,忧心忡忡地向一旁的津吏道:
“今年旱情真是不同以往,就连一向夏长无酷暑,冬短无严寒的闽州都是这副模样,也不知天下其他州郡又是何等情形?”
身形瘦高,满头大汗的年轻津吏苦笑一声:“都好不到哪去!前日里侯官县的小目溪已经枯了,那大目溪眼看也快要支持不住了,不知这天下的旱灾,何时是个头啊?”
“如今朝廷不稳,我听闻其他地方多有生民按捺不住,起兵造反的。常言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我只希望咱们闽州能安安生生的,把这灾抗过去!”
虽然船家所言有些犯忌讳,但津吏只是当做没听到,以手搭在额前,踮脚看向祭台方向,忧虑道:“也不知道这次向江神祈祷,有没有用。”
船家默然片刻,方才道:“该是有用的罢?”话语中竟也无多少信心。
过了片刻,祈雨祭仪结束,一位瘦小的年老僧人在众人环绕下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封文书,对船家道:“阿弥陀佛,施主,劳烦了。”
船家忙道:“大师客气了,老汉没甚能耐,只能送大师一程,将大师载到江上,算不得什么。”
眉长过耳,垂在干瘦脸颊两侧的僧人轻轻点头,不再多说,和津吏一起登上了船家的小舟,一同向着江心驶去,准备将祈雨祷文沉入水底,奏请当地江神知晓。
......
顺顺利利地完成了祭神事宜,三人向着岸边回返,此时日过中天,正是烈阳下照之时,岸边白花花的十分晃眼,令人有头晕目眩、恶心呕吐之意。
三人强忍着身上难受,毫不停歇地驶向岸边。
及至江畔渡口,僧人突然看向前方,接着大惊失色,一手握住了船家枯瘦的手臂,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嘶哑:“停下!快停下!”
船家只觉手臂疼痛难忍,显然没想到瘦小的老僧竟有如此气力,一时间被抓得哀哀直叫:“停!停!这就停!您先把手松开,不然我也停不下来啊!”
僧人闻言轻松口气,松开了鸡爪般抽搐的右手,仍旧看向江边,不敢转离视线。
船家莫名其妙,手中长篙在水中一点,所幸天旱江浅,竹篙轻轻松松地探到了江底。只听“咯噔”一声!小舟在江面上停了下来,不远处便是江岸。
见小舟停止,津吏不解道:“大师,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不上岸了?”
老僧看着江岸,脸上惶恐无比,颤声道:“你们看岸上,是不是有十几个黄衫男子?”
津吏和船家闻言搭眼看去,发现确实不错,于是道:“是啊,这又如何?今天的祈雨仪式上类似服饰的人不是很多吗?”
老僧凝重道:“出家人读了这么多年佛经,也有点本事,这双招子看得分明,那些黄衫男子中,绝无一人是本地村民!”
“啊?”津吏和船家一脸怀疑,如今离岸上还有一段距离,老僧如何能看清楚岸上黄衫人面容?
不过二人思及僧人过去的名声,还是半信半疑道:“那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大了!”老僧语调中带上了一抹悲切,“若出家人看得不错,那怕是瘟鬼行疫啊!”
“什么,瘟鬼行疫?”津吏和船家大吃一惊,“这该如何是好?”
......
众所周知,瘟部为天府之一部,有瘟神及行瘟之鬼。此部中人,以散布瘟疫为己任,所至之处,必有瘟疫发生。
传言道,瘟鬼行疫,必显人身,衣黄衫,穿道服,负箧荷笼,四处奔走。每至一地,皆有人目睹,而后遂有大疫云云。
“既然是瘟鬼行疫,岂不是代表闽州要有大疫了?”
“不错,”老僧声音干哑,“恐怕瘟鬼一路行来,闽江对岸都布下了瘟疫的种子啊!”
“这!”津吏和船家大惊失色,没想到瘟鬼就是这么走了走,竟然就要有瘟疫发生。
“瘟鬼好歹也是天神一流,虽然职责凶恶,但也是承上天之命行事,若非天帝有命,他们不当降世。”老僧唉声叹气,“看来如今是天要亡我闽州啊!”
津吏闻言双手发颤,目露绝望,而船家眼中闪过一抹凶色,问老僧道:“既然如此,能不能想个法子,把那些瘟鬼给......”言下之意,老僧和津吏听得分明。
见二人眼神莫名地看向自己,船家狞笑道:“老汉我年轻时,也曾干过几年江上劫人的活计,不知送了多少人去吃馄饨面!昔年也曾有个名号,唤作截江鬼!如今与其让老汉不明不白地死在瘟鬼行疫之中,倒不如拼了这条贱命,呲他们一脸血!”
津吏闻言惊诧道:“你是截江鬼张旺!不是说你被路过的绿林好汉杀死了吗?”
张旺唾了一声,怪笑道:“当年我劫了那本家兄弟、浪里白条张顺的财资,因着一时动了善心,放了他一马,只是请他吃了碗馄饨面。谁知那人一身好水性,竟硬生生在江底咬断了绳索,逃得了生天,后来反把我捉住!我当时告求他:‘看在先前份上,还请留我一条全尸,免叫身体受损,魂灵无归!’于是也被他请了一碗馄饨面!”
津吏身为守津官员,对这些江湖黑话倒也十分了解,知道所谓“馄饨面”者便是脱了衣裳,跳下江里自死。而“板刀面”便是一刀一个,将人剁将入水去!
于是他恍然道:“所以你也效其故智,逃了一条命?那你为何又不去报复,反而金盆洗手,当了一名寻常船家呢?”
张旺轻哼一声,显然不愿多说,闻言只是道:“这些旧事不提也罢,我只问大师你,可有办法弄了那瘟鬼?”说着便看向老僧。
僧人低宣一声佛号,道:“瘟鬼虽显人身,但实乃天地灵精所化,并非刀剑可伤,不过出家人有个法子,或可将其驱逐出去,不致将瘟疫带到闽江对岸。”
“这也够了!”张旺嘿了一声,“既然如此,还请大师动手!”
老僧点了点头,看向津吏:“你为此地津吏,管辖一地渡口、桥梁,虽然位卑,但仍算官身,有朝廷气运遮蔽,是以此事还得请你出头。”
津吏闻言一愣,默然片刻,方才低声道:“为江东父老生死计,小子敢不尽力?”
老僧满意称善,于是咬破指尖,叫津吏伸出手来,在其右掌中连书三个怪字,似符非符,诡秘莫名,吩咐道:“稍后到了近前,你先以津吏之名拒绝瘟鬼渡江。你身为朝廷官员,又是此地津吏,当能有所效用。不过如今龙庭不稳、国运动摇,恐怕你之言语作用不大。若事有不谐,立刻以此符示之,或有奇迹发生。”
见津吏小心应下,老僧顿了顿,又迟缓地转头看向昔年的截江恶鬼,如今的船夫张旺,低声道:“施主当初造下杀孽,纵然如今有心悔过,但身上凶厉之气不消,对那瘟鬼亦有震慑之意,届时可立在津吏身后,为其护卫。”
张旺笑呵呵地将手中长篙一拧,竟从其中抽出来一把朴刀,单手将其斜斜垂在身后,看向僧人道:“大师放心,只要老汉还活着,他就死不了!”
老僧面上露出一个温和笑容,盘坐下去,道:“既然如此,还容出家人在此暂歇片刻。”
张旺和津吏默然,好一会才道:“大师好走。”
见僧人垂头不应,张旺把朴刀插回船棹之中,看向津吏:“走罢?”
津吏点点头:“走!”
张旺便把手中长篙在水中一点,停了好一会的小舟便再度向着江岸驶去,向着那十几名沉稳不动的黄衫人驶去,没有半点迟疑。
无人注意间,一点灵光从僧人身中脱离,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
一处奇异空间之中,一座奢华府邸坐落于此。
青玉为瓦、琉璃作墙。霞光隐隐间,珊瑚水晶为饰;瑞气蒸腾中,赤珠琥珀作观。分明一副神仙景,正是蛮江水伯宫。
闽江水府之中,此地主人,闽江水神陈元龙端坐案前,周围众多水族精怪分列,江神面前浮现一道灵光,正是那老僧所化。
闭目冥思一会,陈元龙面色一动,伸手一指,那灵光化作僧人身影立在案前。其甫一清醒,便向着陈元龙俯身拜下:“还请江主慈悲,缓解旱情,止歇灾疫,救救闽江两岸众生罢!”
陈元龙面色黯然,缓缓道:“本神秉天命而护众生,如今人王不敬、触怒众神,天帝震怒,下旨废黜本朝正统,另点真龙,又令旱神瘟鬼入世,是以天下方有此劫。”
老僧哀求道:“上古圣王有言:‘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君任其责者也。如今人主触怒于天,而世间百姓何辜?还望尊神垂怜,行云布雨,呵退瘟鬼,护佑闽州一地,如此才不负神职!”
水神叹道:“吾如何不知?只是此事牵扯深远......罢了,来人!送这位出家人下去歇息罢!至于治灾之事,无有天庭旨意,吾不敢为也。不然,泾河龙王旧事,为吾前车之鉴矣!”
二百年前,泾河龙王与仙人赌斗,篡改天庭所颁降雨条令,私改时辰,克扣雨量,犯了天条,被压到斩龙台上走了一遭,如今仍在轮回之中打滚。此事天下众神俱知,是以不敢妄自行动,只得坐观人间灾祸。
“......”老僧一点灵光所化身影默然不语,摆手拒绝了水府侍卫的邀领,沉声道:“既然如此,还请尊神放我归去,出家人纵然身死,仍愿为阻止瘟鬼出一份力!”
陈元龙眼带可惜,面露薄怒:“阴阳相隔,岂能以阴身干涉阳世?你既不愿在我水府逗留,那便速速入了轮回,转世投胎去罢!”
说着大袖一挥,一道幽深漩涡浮现,内中有阴幽之气发散,且水声潺潺而出,似能动摇魂魄,洗涤性灵。
漩涡之中传来庞然吸力,老僧身不由己,腾空飞起,被纳入其中,来不及留下任何言语,便消失不见。
送僧人入了轮回,水神脸上怒色未消,环视自家班底一圈,轻哼一声道:“且散了罢!”
“喏!”
众多水府兵将沉声而退,无有一者出列发言,纵然旱情之下闽江水族死伤亦是不少。
见此陈元龙眼中又有怒意生出,旋即被他强压而下,挥袖离去,返回水府静室之中,权当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