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吴山之见
“亲缘关系?”那位师弟略有动容,“如此一来这关中潜龙岂不是先天具备极大优势?”
“谁说不是呢,”师兄吐了口气,解释道,“据传那位前辈甫一出生,便有异象随身,幼年就被抱入山中修行。其血亲父母为了传宗接代,承续香火,便又生了一个孩子下来。”
“这便是那条潜龙?”
“不错,一门两兄弟,仙凡皆涉足。当真令人羡煞得紧啊!”
师弟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虽然上天命定兄弟二人中长者为仙,幼者为皇,但究竟如何还是要看个人的奋斗。别的不说,若那位前辈没有勤加修行,早早突破到法师,恐怕当年那场大战中也生还不了。而那条潜龙若是胸无大志,也不会被我们楼观道纳入眼中。”
师兄想了想,赞同道:“不错,自助者天助之。却是为兄我偏颇了,还是师弟你看得开,不愧是被师长称赞的百年难得一遇的修道种子。”
师弟谦让几句,二者便有说有笑,沿着西行的道路向着远山之中行去。
一路行来,四周也无人家,唯独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不断延伸往前,路旁是绿杨垂柳、古槐苍柏等物,投下处处荫凉,给人耳目一清之感。
如此走了两日,师兄弟二人远远看见前方山坳里有炊烟升起,师弟见状笑道:“前方有山野人家,可让我等借宿一宿了。”
师兄也是面露喜意,毕竟荒郊野外,为了安全,两人晚上须得轮流守夜,他们又功行浅薄,尚未突破法师,不能以冥想入定代替休憩,加之又在山路上跋涉了两日,如今早已是疲惫不堪。
二人心中振奋,脚下加快速度,翻过两道山岭,终于看见笼罩在炊烟下的一座小村庄。
此处乃是一块被几处山脚包围起来的平缓地带,先人们在山脚下以砖瓦等物夹杂着石块,垒起了矮墙,拦住了可能发生的山体滑坡,而后又隔开了一些距离,在中央地带聚居而生。
村庄分布呈带状,沿着进山小路分居两侧,房前屋后皆有小块耕地,而在村外不远,更有沿着山势开垦出来的阶梯状田地。
如今芒种节气已过,小麦刚刚收完,村民们忙着晾晒已经打好的麦粒,房前屋后的平地上金灿灿一片,看着分外可喜。
“此处人家倒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师兄不禁赞叹一句。
师弟看了几眼,正巧见到村外青石上有一位老者在歇息,于是走上前问道:“敢问老人家,此处地界离吴山还有多远?”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打量了一下两个人,见不像是什么歹人,这才缓缓道:“不远了,我们陈宝村可以说就在吴山山下了,沿着进山路走上半天就是了。”
“陈宝村......”师弟心中一动,他和师兄下山之前曾翻阅过相关记载,知晓那位前辈便是出身于一个同名村庄,于是言语间又客气了几分:
“那您知道吴山的山神庙在什么地方吗?”
“你们是来拜成德公的啊?”老者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成德公他老人家的庙就在山里,你们沿着进山路走到吴山以后,往前走上一段,看见一条石板路,拐进去,接着走就是了。”
师弟笑着点了点头,和后面赶上来的师兄对视一眼,打听道:“那成德公的神庙灵吗?”
“灵,当然灵。”老者倒也没觉得有多奇怪,笑着道:“平日里有个小病小灾的,过去向成德公上柱香,再让人家王道士给扎几针,回屋里闷头睡一觉,这头疼脑热第二天就没了!”
“王道士......”师兄弟二人口里念着这个称呼,接着问道,“那王道士就是成德公庙里的庙祝了?”
“应该是吧。”老者想了想,迟疑道,“十几年前那王道士来了这里,把原来庙里的张庙祝给养了老,把人送走以后就住下来了。张庙祝也说等他走了这庙就交给王道士看着。”
“果然如此。”师兄弟点点头,告别了纳凉老者,两个人向着村中行去。
“如果不出意外,那王道士就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位前辈了。”行至一家村户门前,师兄忽地出言道。
“这么多线索都一一对上了,不可能再有什么问题,放心走吧。”师弟应了一句。
师兄点点头,扣响了身前大门,经过一番交涉,他和师弟成功征得主人家的同意,在此借宿了一晚,养足了精神,准备第二天入山寻找那位王道士。
......
次日清晨,师兄弟二人做完早课,耐不过主人家邀请,用了一顿早饭后方才离去。毕竟走野路入山,腹中空空荡荡却是不好赶路。
临走之前,师弟强行留下了些许散碎银两,以作酬劳。
二人天色未晓时出发,沿着两座山头之间的入山小路如此走了半日,快近正午时终于在路旁看见了一面石碑,上面刻着“笔架峰”三字。
“这就是吴山主峰了。”饱读地理典籍的师兄为师弟介绍道,“吴山一共有五座主要山峰,称之为吴山五峰。这笔架峰,也作镇西峰,便是吴山主峰,位在其他四峰之间,历朝历代赐封吴山之号时,都指此峰。”
师弟闻言抬头看去,只见这笔架峰卑而独秀,诸峰列峙,形似五峰之蕊,镇压群峰。虽然不似其他山峰高大,但自有一股气势在此。
而其左边山峰凝峭插天,秀拔突起,有严然拱肃之状,右边山峰高峻清秀,森密林茂,遍山滴翠,景色迷人。
“左峰是大贤峰,右峰是灵应峰。”师兄顺着师弟目光看去,讲解道,“你瞧那大贤峰形貌,四面绝壁千仞,悬崖万丈,像不像一位拱手肃立的贤人隐士?是以其名为大贤峰。
“而灵应峰的‘漾水崖’下,有一口瀑布挂于绝壁之上,飞泻飘荡,随风化珠,汇聚成塘,名为‘湫池’,这便是‘晴岩飞雨’之景。据说这‘湫池’常年不枯,在此祈雨甚灵,所以这灵应峰便因以为名。”
“秀出云霄,山顶相捍,望之常有落势。西镇之名,果不虚传。”师弟满脸赞叹,“对了师兄,你说吴山五峰,那剩下两座山峰又有何典故?”
师弟之言一下挠到了师兄痒处,他往日里在山中就爱看类似书籍,脑子里不知有多少存货,只是苦于难得有机会下山,不能在他人面前卖弄。如今见小师弟问出,当即把脑中记载和现实场景对上了号,笑着道:
“你看大贤峰左那座高峰,有何感触?”
“秀出群峰,形若北顾,好似有所企盼。”师弟答道,“简直就像等待丈夫回家的女子一般。”
“那座便是望辇峰了,凡夫俗子以为在此能见神仙出行的龙车凤辇,遂以此为名。”师兄又指着灵应峰道,“而会仙峰在灵应峰后面,被灵应峰遮挡,你我却是看不见了,不过据说那座山峰层峦叠翠,林窈幽窕,是游栖的好去处,多有高人隐居,所以才有了会仙峰的名声。”
师兄弟二人沿着吴山主峰的山路一路前行,一路行来,峰回路转,山路曲折,很是见到了几处摩崖石刻,上书“鸿蒙宝气”、“五峰挺秀”、“云根雨脉”等字迹,风吹雨打,虽饱经沧桑却仍依稀可辨。
行至山东五里处,师兄弟二人远远看见一座巍峨吴岳庙依山而建,庙门开在平地上,但部分建筑却立在了山坡上。
吴岳庙主体是两座硬山五脊古庙,一者作为主殿,一者作为后殿,而在庙后山坡上,还有新建简易庙宇三间,与两座古庙形制大不相同。
师兄弟二人来到庙前,只见有铁铸旗杆一对立在地上,高约三丈,上悬铁吊牌两面,右书“万古英灵生北斗”,左书“五峰浩气镇西天”。
旗杆上各有铁斗一对,斗角悬铁马十六只,吴岳庙立在山中,山风劲拂而过,铁马随之摇动,响声沙沙,极为森严肃穆。
师兄看了一眼师弟,整理了一下衣着,方才走至庙前,吐气开声道:“楼观门人金蟾子,携师弟清应子,奉家师三丰真人之命,前来拜见静川前辈。”
等了一会,从庙后山坡中的简易庙宇中有声音遥遥传出:“既然是三丰师兄的弟子,那便过来吧。”
金蟾子和清应子闻言一礼,走入了吴岳庙中。
跨过庙门,便见一尊香炉坐落正殿之外,上饰二龙戏珠图案,炉中香灰满溢,几炷残香胡乱地插在里面,歪歪斜斜,看起来香火不少。
师兄弟二人从供台上找到香烛,恭恭敬敬地在正殿之中对着吴山山神成德公的神像上了香,这才转至后殿,绕过一株年岁不小的古松,从后殿外的小路走上了山坡。
小路陡峭,以石板铺就,又窄又密,似是随意开凿而成,其上青苔遍布,湿滑粘腻。
所幸师兄弟两人都修行有成,早已复返先天,提气纵身之下有惊无险地沿着山路攀援而上,来到了山坡上的新建庙宇之前。
山坡之上,一溜儿三间庙宇房屋分散在各处,两间用来供奉道家三清祖师,以及庙中先人灵位,还有一间却是日常起居所用。
屋前空地,有钟亭和塔楼分列,一块菜地中种了几垄青菜,看起来青翠欲滴,喜人得紧,明显是主人家用心打理的结果。
而在钟亭之中,一道人影负手而立,背对二人,眺望山间景色,缓声道:“我与三丰师兄多年不见,不知他如今可好?”
金蟾子和清应子闻言一肃,前者拱手道:“回前辈话,自当年京师一行后,师祖火龙真人坐化,我师三丰真人接任楼观道掌门之位,如今兢兢业业,操持门中事务,身康体健,功行亦有精进。”
“故人尚在,闻之心中欣然。不过闲话稍后再提,”王珝转过身来,露出一副中年文士的儒雅面容,“你们两个小家伙来我吴山之地,所为何事?”
金蟾子和清应子抬眼望去,见之心中一愣,只觉面前道人气息平凡,无有半点修为在身,也无驻颜有术之能,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寻常道士。
“返璞归真......”师兄弟两人心有明悟,话语间更加恭敬:“我等此来,却是奉师长之命,请教师叔关于关中潜龙的看法的。”
既然王珝称自家师父为师兄,那他二人自然要以师叔称呼对方,也算是与这位功行莫测的前辈拉进了关系。
王珝闻言轻抚颔下长须,籍由造物主之位,心念一动间便知晓了天下大事,缓声道:
“原来是为了我那弟弟王唐而来。嗯,虽然古语云‘得关中者得天下’,但如今时过境迁,却不可一概而论。再者,他虽是我之亲弟,但群龙争位之事关乎我汉家正朔,亦不可夹杂私人恩怨,我也不会刻意出手干涉。不管三丰师兄有何打算,皆随他心意去做吧。”
金蟾子和清应子恭敬应是。
知晓了王珝在此事上的态度,金蟾子和清应子便算完成了此行任务,剩下便是回答王珝疑问,等待长辈指点了。
王珝先是看了一眼金蟾子,面上露出回忆之色,轻笑道:“我当年从海外归来,在金台观借宿,见过你一面。好像和你还是本家来着。”
金蟾子面露激动之色,显然没想到王珝还能记得自己,闻言笑道:“是,晚辈俗家姓名王道宗,当年就是晚辈送师叔入厢房歇息的。”
“是了,”王珝点点头,承认确有此事,询问道,“你如今功行如何?”
金蟾子王道宗连忙道:“师侄如今已然修成胸中五气,开始修行六腑了。”
“进度不错,”王珝夸奖道,“称得上一句少年英才。”
“当不得师叔夸赞,”王道宗把清应子往前一推,“这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入门比我晚,如今却已然内景初成了。”
王珝眼中闪过莫名之色,眼前二人却毫无所觉,他佯作惊讶道:“年纪轻轻就已经走完了先天之境,前途不可限量啊。”
清应子面色紧张,话语间多有疏漏,解释道:“晚辈清应子,自幼长于山中,耳濡目染之下天然亲近道经,因而才有这般功果。”
王珝笑了笑,示意其不必紧张,温言问答了几句,便转而指点起两人修行来。凭他如今见识,三言两语之间便让两人恍然大悟,功行蠢蠢欲动,似乎随时会更上一层楼。
一夜过去,金蟾子和清应子两人告辞离开,欲要入世点化潜龙。王珝也未留客,只是指点二人且在雍州城中盘桓几日,当能得偿所愿。
目送二人离去后,王珝叹了口气,正要返回屋中歇息,忽然心中一动,慢悠悠走到了屋前空地之上,静待来人。
过了盏茶时间,天边一缕剑光落下,露出一道女子身影,她看了一眼王珝,轻声道:“师兄,我要接任太白剑宗掌门之位了。”
此人正是李清歌,十数年过去,她依旧是一袭白衣,手持长剑,腰悬小葫,就连容貌也未有什么变化,仍旧是二八模样。与其一比,中年文士打扮,双鬓微白的王珝状态就不那么正常了。
王珝闻言却是愣了一下,此身虽然是他一点灵光下化而成,凭借造物主位格能瞬间知悉世间诸事,但也不会时时刻刻窥探他人隐私,因此对于李清歌接任太白掌门之事确实不曾了解,只得轻笑道:
“那便恭喜师妹了。”
李清歌顿了顿,看着王珝较之当年成熟了不少的儒雅面容,低声道:“但我推辞了。”
王珝讶异道:“这是为何?”
“功行不高,难以服众。”李清歌垂下眸子。
“师妹这却是说笑了。”王珝失笑,“你如今已然成为天师,较之太白剑宗上上代掌门太华真人还高上一筹,如何敢说自己功行不高,难以服众?”
十几年时光过去,李清歌也已出而复本,九转还丹,成功突破了天师之境,站在了世间巅峰。
李清歌却摇摇头,抬起眼直视王珝,语气低沉了不少:“若非我功行不高,当年何必要师兄救我,甚至为此伤及根本,寿元大衰,就连日后道途都已断绝。”
“你!唉......”王珝苦笑摇头,没想到自己这尊化身当年的无意之举,竟在李清歌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其人十多年过去都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