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陵乱(上)

出淮安府城南向,沿漕河顺流而下,不足四百里便到镇江府城,而后逆大江朔流而上百五十里,便是大明朝的留都,被称作“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南京城。

自战国时,楚威王熊商于石头城筑金陵邑,便有了金陵城;三国东吴在此建都,金陵从此崛起......此后的近两千余年,此处都是中国腹地的核心,数朝古都,汇聚南方腹地精华;而在国朝初,洪武太祖在此建都,屡次修缮后,城垣规模更是壮丽。

此时已经天色暗沉,一脸风霜的梁慈居于马上,待到核验勘合之后便纵马入城,穿过巍峨的城墙后繁华的街市,却是无心感叹,只凝神沉思着,嘚嘚的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响起,行人纷纷绕道。

随行的除了自己的一百亲兵,城中还有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想必已经去了南京的锦衣卫衙门,凭那个阴沉后生的手段和现今的职位,压服城中的几个千户应该不在话下,但是能顶多大用,就不好说了。

而他自己,则是准备先去南京兵部衙门,必得让南京兵部尚书出面才成。

虽然前代永乐皇帝诏令“六部政悉移而北”,正式以京城为都,但仍然保留了南京的都城地位,并保留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翰林院、国子监等衙门,官员的级别也和京城大致相同。

又因为南京所在的南直隶,辖十五个府又三个直隶州,不设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三司,原先三司执行的职权便由南京六部负责,其中又以兵部的权力最重,南方六省兵马都需请示调用。

南京六部在金陵正中,长安门外,在沿途百姓的敬畏神色中,百余骑士,簇拥着居中的梁慈,也不到半个时辰便到,而在递上告身之后,也是立即便被守候多时的属吏引进了官厅。

“魏大人!”

“梁指挥!”

“魏大人,事急从权,请召南京营中领兵将校来兵部府衙议事。”官厅中,梁慈未多做寒暄,本是一镇总兵,又有皇帝钦命,对着上首的红袍文官沉声催促道。

“梁将军,稍安勿躁,”魏养蒙翻看着手中的圣旨,心中虽是震惊不已,皇帝居然要动南京大营,面上不显,只眼中的一丝不满闪过,蹙了蹙眉,这大明文贵武贱,何时三品的指挥使,也敢对着自己这等二品的文臣“大呼小叫”了?

但想到对方终究是奉了钦命,又是天子信臣,随即温声道:“南京大营,辖营中十万大军;镇大明东南腹心之地,兹事体大,本官不敢轻忽.....”

见方脸军将皱眉又要说话,红袍玉带乌纱帽的文官摆摆手,接着说道:“本官自是不会怀疑这圣旨,只是未经兵部、内阁、六科,怕是会引起军中哗变。”天启皇帝自登基以来,可是还从未有过直接给重臣下旨的先例。

这旨意未经相关部堂,也未经内阁票拟,六科抄发的皇帝旨意,被称作中旨;边臣督抚是是可以无视的,更是士林中多有那以抗中旨为道义所在的传统;又是事涉南京营,身为南京兵部尚书的魏养蒙,也不得不慎重。

自一进城,就直奔兵部府衙,这会已经快一个时辰过去了,梁慈心中暗暗发急,此事涉机密,又是军中之事,哪里容得如此拖沓,遂直视魏养蒙,沉声道:“魏大人,魏国公怕是要随驾陛下,南京营中一时是回不了;本将已在衙署中待了多时,怕是有心人已经知晓,若是再犹豫不决,难保会有乱子。”

说罢,拱手行礼,目光直直的看着魏养蒙,一时间,官厅中静可闻针。

呼,半晌,想到那南京户部尚书去职就在眼前,天子威权日重......魏养蒙叹了一口气,方才沉声吩咐道:“来人,召南京营中游击以上将校来府衙中听令;再让魏芳把标营中将士召来听令。”

一直在门口等候差遣的属吏,赶紧领命而去,都说衙门是个筛子,大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有下吏悄悄走出兵部衙署,向着城中各处显要府宅四散而去。

......

傍晚时分的秦淮河畔,亭台楼榭节次鳞比,街面行人如织,水中画舫游船,虽是白天已然是引得路上男子侧目不已,已是九月,但金陵城中依旧气候闷热,和着水汽,让人流汗,街市热闹不已。

一个皂衣汉子混迹其中,他一身粗布短衫,腰间鼓鼓,手脚粗大,身长体大,满面风霜,与这街上众人却是格格不入。

似有所感,汉子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他先在边镇军中效力,后又回到南直隶,不会写算,又不善务农,只得混迹江湖,凭着一身军中本事和沉稳的性子,倒是渐渐成了“江北第一”的冯虎的亲信。

冯虎事败身死,麾下众人也是树倒猢狲散,没被捉拿的也是各自亡命,而随后朝廷“扫荡”江北的响马、江湖好汉,不少存着银子的,便都纷纷跑到这金陵城中避风头。

毕竟当初好些勾当,可是直接或间接的为这金陵城中的贵人所办,总有些情分在,又有不少“好汉”在金陵城中置业买宅子,谁能舍得这富贵享受?

更何况金陵城这么大,混迹其中也是无妨。

汉子性子谨慎,因为身手和寻常的样貌,没少干夜里入宅,杀人放火的勾当,一到金陵城就闭门不出,今日急匆匆上街,也是因为被人拿着把柄,又有大买卖要做,不得已才露的头。

饶是如此,他仍是绕了几圈,确认身后无人盯梢,才装作无意,走入了秦淮河畔的一座酒肆之中。

上到二楼,已有一秀才模样的中年人在饮茶等候,汉子知道大家不是一路人,又兼风声正紧,遂拱了拱手道:“王秀才,不知道有何吩咐?”

他只是在对方和冯虎的酒席上见过一面,这次说是有事“相商”,白银万两的酬劳;而且是派人直接登门送信,这又是银子,又是无声的威胁,让他只得来赴约。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也没有废话,直接道:“冯五,五千两银子,已经送到府上;这是要杀的人,事成之后,另有五千两奉上,到时南直隶何处你不可去?”说完,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有个武将模样的画像,虽是简笔,却是传神,瞧着也是年轻。

冯五眉头依旧没有放松,好大的手面,这目标怕是个要紧人物,不由得沉声问道:“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可有护卫?”

中年人眼神一紧,似做无意的的说道:“姓梁,当前应该是在兵部衙门,护卫嘛,也就贴身亲随罢了。”

冯五一听,能进兵部衙门的武将,职位小不了;杀官造反,十之八九还有精壮护卫,有命挣没命花!赶忙推脱道:“小的现今势单力薄,哪里做的来这好大的买卖,还请王秀才另请高明。”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那王秀才身形不动:“你家临近的院子里住的好几十号人,都是你的弟兄伙计罢,一个个精悍的很;喏,前面街上,转角铺子里住的可是你的老母亲?”说完,脸上笑容不变,又是轻轻喝了一口茶。

冯五脚步一滞,肩膀略微垮了下来,在这金陵城,那还有逃得出这些贵人们耳目手段,语气放缓,试探道:“我总得知道自己为谁做事?”

“为你自己做事!为你家人做事!问个什么劲!”姓王的秀才面色一寒:“这一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可不要动那些歪心思!”

他说的有些色厉内苒,但心中也在嘀咕,盐商、盐场主、勋贵、被征税的豪商、马匪、闻香教余孽,这林林种种的仇家,到底是谁在背后出力,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但只要有些乱子,这金陵城、南直隶,乃至整个江南只怕都会不稳!

“知道了,王秀才!”冯五双拳紧握,沉吟半晌,终究是放开,闷声点头,咚咚咚下楼,随即便隐没人群之中。

夜幕降临,暗影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