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血夜(中)

咯吱!

张家口堡北门,火光中,厚重的木门发出一阵持续的闷响,大明官军略显迟疑的推动着木门,火光从缝隙中透出,驱散一片暗夜,又向那北方更远的沉寂夜空散去。

哈!

城门内的数十名粗野的汉子不由发出一声低吼,交换着眼中的兴奋之意,看了一眼领头的干瘦汉子一眼,待其上马后,方才齐齐上马,他们矮壮的身上满是血污,腥膻冲鼻,身侧挂着弓箭,腰间佩着刀。

目送他们的是怀着各种情绪的兵丁,有身着鸳鸯战袄的,也有身着家丁短打扮的,此时刚到寅时,还未到开城门的时辰,但他们却在当值百户范把总的指挥下,已经将城门慢慢开启。

粗野骑士中的领头之人,看了看身侧似乎恋恋不舍的看着堡城的汉子,不由眼睛微眯,温声道:“范大,这大明的天下已经没有范家人的容身之处了,只有去大金方才有大好的前程......”似乎能马上回归安全之地,一向阴沉的他也舒缓了些。

这宣府的风声愈来愈不对,而那范家公子在京城又被大明下令扣住,即便那范永斗还在强撑,但他自己是绝不会陷入险地的,何况大金在大明各处,尤其是北方的暗线很是不少,得到的消息已然很是凶险。

“是,小的明白,驸马爷,”被唤做范大的汉子闻言一震,随即回首躬身赔笑道,看他身上的补子应当是大明的七品百户,身材高大的他配上此时谄媚的样子,煞是古怪,惹得一旁的骑士投出鄙夷的目光,还有忍不住怪笑的,但范大却似乎毫无察觉。

“大丈夫何患无妻?留的青山在总会有柴烧!”被唤作驸马爷的首领正是李永芳,他捋了捋鼠须,似乎满意的点点头,又温声安慰道:“对于你这等弃暗投明的勇武之人,我大金是不吝赏赐的。”边说眼中还闪过莫名的神色,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丢弃的家人亲族。

但也只片刻,眼中便又闪过一丝不屑,面前的汉子在自己的胁迫下,不仅抛妻弃子带着麾下的数十兄弟,投奔大金,还把自己的家主给卖了,实在令人不齿,不过现今用人之际,暂时也计较不得那许多了,但有些事情他却从来不去想,自己好似也经历类似。

“是,驸马爷教训的是,”范大仍在谄笑,只是面上愈发生动,本就生性凉薄,何况如今那劳什子建奴的大金,对于大明的官军很是大方,他的眼中生出几分期待和兴奋来。

余光瞧见身后已经差不多汇齐的麾下骑士,范大又抱拳接着说道:“驸马爷,咱们这便出城?”

他本是亡命之徒,被族中安排在塞外做那马贼的,这些麾下也多是他在塞外呼啸时的兄弟,未曾想前几年摇身一变,竟成了官军,如今这范家眼瞅着要被碾死,在这这救命的时候,还是马贼时候的本事心性有用。

看了看已隐隐火光冲天的堡城,李永芳回过神来,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这次的差事终究是没有讨到便宜,不仅商路没有开成,还将合作多年的几位豪商丢了个干净,今后大金要弄些粮食,只怕要艰难些时日。

恐怕只得暂时靠那些见利忘义的“塞外行商”了,但只怕也是杯水车薪;或者得让四贝勒谏言善待汉民,让他们好好耕种?一念及此,他又摇了摇头,大汗本就对汉人很是厌弃,又卧病在床,心绪大坏,现在谁提这等事,只怕要触了霉头,眼下汗位要紧,不值当去冒这个险。

但也只片刻,火光中,他面上的迷惘一闪而过,随即又看了眼自己麾下的数十骑士,既然对面这些马贼官兵已经齐整,也是时候回程了,李永芳闻言点了点头肃声道:“走。”这在塞外的路途,还得有求于这些熟门熟路的马贼了,何况多一个人多一分助力。

百余全是青壮武人的骑队,只要不是碰到大的部族,在草原上也是很强的一股势力,何况还有大金的招牌和声名,所以对于出城之后,只要离开宣府,那便是赶路的辛苦而已了,没什么危险可言。

“是!”范大在马上抱拳,随即拨转马头,口中呼喝,就要扬鞭策马;他身后的骑士也是纷纷调转马头,马蹄声,呼喝声纷纷响起。

“慢!”突然,李永芳似乎想起什么,面上浮现起一丝狞笑,指了指骑士手中的火把,又指了指堡城周遭的民居,他身后粗壮的骑士纷纷会意,也是回应狞笑,而范大身后的骑士则多少有些不忍之色闪现。

不多时,四散而去的骑士便没入街坊之中,他们都是“老手”,这种天气在屋外可是没法点火的,还得进去才行,不多时哭喊声、嚎叫声纷纷响起,还能见到有乱窜的百姓跑到这城门处,然后被追击狞笑的粗壮骑士一箭射杀,倒伏于地,而四周是端坐马上不动,神色各异的汉人骑士。

“驸马爷?”半晌范大指了指天空,轻声道,已经是寅时了,天际隐隐有些泛白,待到出城,便已经可以策马而去了。

呜呜呜!

李永芳微眯着眼看看头顶,满意的点点头,在城门放火一方面可掩人耳目,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大金的勇士们心头的那抹失意淡去,但现在该去干正事了,他扬了扬手,身后的亲卫赶忙拿出号角吹了起来。

看着慢慢聚拢有百骑不止的马队,大都一人双马,而且还带了足够的粮食、箭矢,应能稳稳当当回到大金了,李永芳略微有些遗憾的看了一眼这座城池,大明一步步滑向衰亡,而大金却是朝气蓬勃,自己再次来这的时间不会隔太远!

他的眼中闪出一抹狠厉,然后猛地转头,高声道:“走!”

“驾!”“驾!驾!”

嘚嘚嘚!

百余骑踩踏着潮湿的地面,气势汹汹穿过门洞,往城外驰去,只留下城墙上懦弱却又不知所措的军兵们。

及至出了城门,李永芳领着百余骑不紧不慢的跑着,毕竟离大金尚有两千余里,倒是不急于一时,损了马儿;他们穿的厚实,天泛白,雨已停,这会清风吹来,倒是把身上的腥膻和燥热吹去不少,很是舒服。

但不过跑了一箭之地,原本在马上不时微眯着眼睛,很有些惬意的李永芳猛然双眼圆睁,嘴巴微张,一向自诩智计百出、一切尽在掌握的他,竟是难得失态了,而身处的马队也慢慢的停了下来,呼喝之声不停,还有那跌落下马的,却是无人去呵斥,毕竟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在马队的面前,百步之地,似乎是从地平线上凭空冒出,层层叠叠的黑影,他们们整齐的排列着,衣甲齐整,身下是高头大马,手握着长枪,前排居中的骑士擎着大旗,一面朱红色的明字大旗,另一面则是孙字大旗,两面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虽然只有千余骑,但却似乎山岳耸峙,气势非常。

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在旷野中响彻云霄,对面的骑军动了,先是缓缓的加速,天空的亮色在他们的甲胄上,映出有若实质的光,让人望之生寒,而那咚咚咚的马蹄声越来越急,将面对他们的马队震得肝胆俱裂。

“啊!杀明狗!”

“啊!啊!”

终于马队中有人受不了这闷响和如山的压力,忍不住大喊出来,但更多的是哆嗦的双手和已经准备四散而去的骑士。

“驸马!驸马!”范大心神俱裂,忍不住出声唤道,但回应他的只有李永芳那无神的双眼,和口中不知所谓的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些军兵是从哪冒出来的?宣府唯一能打的满桂不也才将将稳住卫城吗?......”虽然瘦削却一直很是挺拔的大金驸马,此刻似乎精气神已经被抽走,双肩垮塌。

“虎!”“虎!”“虎!”

不待范大反应,对面那如惊涛骇浪般的骑阵,猛然发出震天吼声,响彻天地,他回过头去,双眼圆睁,身体却似乎定住,只能看到那钢铁洪流席卷天地,离自己愈来愈近。

血雾漫天,声声入肉。

......

“万胜!”“万胜!”“万胜!”

小半个时辰后,张家口堡城外的旷野中,只留下满地的血污和首级,以及千余昂然山呼的骑军。

一直领头冲锋的孙应元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轻轻点了点头,对方不过是百余骑乌合之众,即便有些勇武,在十倍的堂堂之阵面前,也只有被屠杀的结局,何况也是有心算无心。

“将军!”麾下的亲兵满脸兴奋的策马过来禀告:“领头的这厮竟然是个条大鱼,是那老奴的女婿,汉奸李永芳!”边说还边举了举手中满是血污,披头散发的头颅,亲兵的面上浮现起兴奋的笑意,而李永芳的头颅双眼未合上,残留着惊惶与不可置信。

“好!”孙应元闻言也不禁动容,这可是“天下有名”的汉奸,总算没有白白耗费那么多精神赶路、藏匿:“把首级和告声文书安置好,送回京师去!咱们且先进城!”算是没有辜负天子的期望和安排!

“是,将军!”

“好嘞!”

旷野中回荡起一阵欢快的哄笑,只是夜色还未完全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