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尽在掌握(下)

京师秋冬两季多少显得有些萧索,美景在春在夏,此时正值春日,按说是车马喧嚣,高官豪商踏青而来的时节,但城外东郊的“云中馆”,却是已闭门谢客三日了。

今日更是影影憧憧有人在附近游荡走动,看那精悍的模样,原本附近庄子的百姓也是远远避开,心中暗自揣测,不知道今次又是哪个大人物到了,竟比原先福王在京时来玩的场面还大?

云中馆歇业的这几日里,柳烟不能再出来走动踏青,一切饮食用度都是由这些悍勇之士带进带出,兼之这云中馆相对幽静,边上都是京中高官大户人家的宅院别业,所以若是馆中之人不宣扬,根本没有人知道,今日晌午,云中馆内已经来了一个男子。

仆妇们隐约能猜到点什么,园子歇业只怕就是为这个男子,这男子二十不到,长得尚算俊秀,却是皮肤呈麦色,身形很有些瘦削精悍的模样,眼神很是锐利,却一点也不像那些贵客的盛气凌人。

男子的仆从甚多,还在前两日对这院中各个角落,进行了反复的搜查,不仅好几个男下人被带了出去,没有再回来,连自家女主人都被搜了身,而更让人奇怪的是,往日或多或少都会有贵客上门,这几日却是全然消失不见。

只怕是今日来的男子,来头比往日来的那些个大人物还要大!下人仆妇们愈发战战兢兢,只偶尔的眼神交互中,透出不安或是好奇。

此时馆中正堂,柳烟只觉心思有些乱。

前些日子因为注定要把自己身子,献出去的不甘,以及被人搜检后的恼怒,还有那几位不时传着东家口信的下人,被拿下的释然,全都在一晌午的沉默中化作忐忑与好奇。

她能感觉出来,眼前男子从心里未曾轻贱自己,不像那些来来往往的贵客,再怎么装腔作势,还是把自己当个风尘女子来看。

只是未免有些太小心了,自晌午进到馆中,不仅喝水、吃食要下人先尝过,即便此刻,堂中只有自己这等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子,身旁也跟着一位劲装汉子,男子还一身衣袍厚实,只怕其中还夹着什么,腰间也佩着短剑。

大明士人佩剑本是定规,但很多书生的佩剑连刃都没开,可柳烟却知道男人的剑决不是装饰,她对气息很是敏感,能闻出那剑上有很淡很淡的血腥,更不要说男人手掌略微瞧着有些粗糙,显然是练过的。

自从三年前执掌这云中馆以来,见识过的达官贵人不知凡几,眼前这位只怕是贵不可言了,只是若无心眠花宿柳,又何必来此呢?一晌午人来人往,或是传来片纸,或是低声禀告,莫非是来做馆中处理事务?

她收了思绪,自顾自把暖手的炭炉盖子掀开,把一个巴掌大小的银盘放在上面,然后用镊子夹了几片蜜姜放在银盘上,没多久一股提神的甜香就弥漫在屋中:“蜜姜生茶倒算是下雨天喝的好东西,还请公子品鉴?”她的声音很柔和,轻启朱唇。

边说还轻轻一笑,那边炭炉上的水已经沸腾,柳烟将烘热的蜜姜放入水中,然后将水倾入茶碗茶壶,然后姿势优美的将暖杯的水倒掉,这才开始沏茶。

“在京师那么久,以为自己吃过用过享受过,可还是不及你这边的精致。”饶是一直沉默的男子,也似乎被吸引,终究是开口道,他的饮食日用的材质自然是极好的,但一切以安全为先,加之自己不甚在意,却是不如眼前的女子。

“公子若是觉得这边舒服,或可住些日子,等来年阳春三月时候,才能看到京师东郊最好的景色。”这是柳烟第一次主动邀请客人留宿,还笑着将茶盏送到那男人手边,温和的说道:“公子若今日就走,奴家真是有些舍不得呢,公子来我们这里也没说过几句话,下次来,可得好好宽松歇息。”

端坐在椅上的男人笑了笑,却是没有接话。

柳烟也不以为意,脸上的笑容不变,只在那里摇摇头说道:“前几日有杭州那边冬笋干新到,妾身早安排家乡送了上好的熏鸡,今晚给公子做冬笋鸡汤,这道菜公子在别处也是难得,且妾身做得很是不同。”

“哦,想不到你的厨艺居然也了得?”看女子那盈盈自信的模样,男子也不由问道。

正闲话间,一无须老者,轻手轻脚的从堂外走入,递给男子几张纸后,方才侍立一旁,柳烟便住口不言,面色不动,心中却是暗暗心惊,这老者只怕便是內官了,看这情形,只怕还是个大珰!那些个王爷家的内侍可没有这等气度。

男子仔细的瞧了瞧,沉思片刻,然后放到炭炉上烧掉,等到这几张纸都化作青烟灰烬之后,盯着炭火发了会呆,片刻后方才开口说道:“等我回去,过些日子,便会遣人把这个园子送给你,这些日子,便有劳陈姑娘不要出门了......你父亲的案子,我会让人看看的.....”

被一口叫破本姓,柳烟先是愕然,俏眼圆睁,眼前男子不动声色之间,竟然已经把自己的底细,给查的清清楚楚?她随即随即低下头去,身体微微颤抖片刻,而后用手指轻揉眼角,抬头起来的时候,脸上粲然微笑,却是不复寻常时的优雅模样。

“妾身多谢公子了,”她随即起身一福相送,也不再多话。

男子抿了口蜜姜生茶,轻轻点头,便持剑起身向外走去,柳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见其走过,女子抬头瞥了几眼,东家的交待虽是隐晦,但终究能猜出个一二,此时若是知情识趣,实在不该开口说什么,可她还是忍不住颤声问道:“公子,可有话要问妾身吗?”

男子身形只微微一顿,便又径直往外走去,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个受人摆布的可怜人罢了,难道还要弄些逼问的戏码不成?

推门出了正堂,与江南别院同样雅致的庭院中,微微下起小雨来,纷纷扬扬的洒落,院中的林木晃动,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草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雨中,不过每隔几步就有披甲武人手持兵器肃立,高处有弓手,林木中草地上还有人拿着短兵游荡,却是与眼前的景致格格不入。

馆门外有好大一片被林木圈起的空地,这是方便城内的车马抬轿停放的所在,男子走出云中馆正门的时候,却看到外面已经有马步二百余人严阵以待,再看周围,整个园子都已经被人团团值守。

一直跟在男子身旁的方脸汉子,上前半步,单膝跪地,肃声道:“四卫营在此,请陛下吩咐。”

“请示下!”

一片甲胄撞击的声音响起,男子的身前的湿地上,百十位武人随即在雨中跪倒一片,齐齐目光炽烈的看着男子。

男子微微点头:“诸位将士免礼平身。”

“谢陛下!”待众人肃然起身,他又对方脸汉子轻声道:“梁将军领军明日随我去趟兵器厂罢。”

“是,陛下!”方脸汉子轰然抱拳应是。

“先不要打草惊声,等布置妥当了再发动罢。”男子点点头,又转而对一旁的无须老者吩咐道:“既然已经查到是晋商范家,便要把和其联系的几位给盯牢了。”

顿了一顿,待老者目光冰寒的点头应是,男子方才又接着说道:“院中的女子,也算是忠良之后,等事情过后,遣人去瞧瞧案子罢。”

“是,陛下!”无须老者闻言点点头,这沦落风尘的女子父亲本是宣府的一路兵备道,只因是不愿与当地的商人、文武同流合污,倒卖军资,数年前,于军中巡视时,被哗营的乱兵所杀,而后家破人亡,自己也沦落风尘。

“这几日,便不回宫中了,就说我在此乐不思蜀了罢。”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银钱、粮食,尽量要在宣大多筹措些。”

“是,陛下。”无须老者也是肃然应是。

轰隆。

一道电光闪过,春雷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