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波暗涌(下)
九月的昆明坝子(平原)秋高气爽,蓝天白云之下,滇池水愈发湛蓝,时有白鸥伴着海风掠过;堤上遍种垂柳,此时依旧有一丝绿意,显得很是别致;临近云南府城南门处,在垂柳掩映之中,有一座三层的阔达阁楼,匾额上写着“楚馆”。
作为整个云南牌面最高的所在,往日里,楼前院中均是城中显贵穿梭不断,车马喧嚣,今日却是显得有些“冷清”,朱红的打门也是掩着。
及至进到内间,却是大有不同,入目金碧辉煌,鼻间香气四溢,一楼堂中,还有舞娘伴着乐声,翩翩起舞,若是有幸见识的人便能知道,这种水准,也只有教坊司方才能有。
二楼正当中最大的隔间,摆着一张软榻,一位看年龄三十出头,面色青白,眼袋乌黑的公子,正斜靠着馆中新调教出来的清倌人怀中,邻座还有正当红的花魁,不时拈来些果子点心,送到他嘴边。
公子已经多日不曾回府,在馆中眠花宿柳,此时精神头已然是有些不济,双眼眯着,鼻息粗重,似乎就要慢慢睡去。
咚咚咚!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公子似被惊醒,烦躁地紧皱眉头,睁开眼,面色愠怒,眼瞅着就要发作,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见状,赶忙上前两步,怒声道:“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扰了都督的雅兴?”
周围伺候的众人也是面有惊色,这位黔国公府的沐启元公子,在云南地界可是最拔尖的大人物了刚过而立之年,便已经担任正二品的都督佥事总兵官了,待现任家主百年之后,便是永镇云南的超品黔国公了!
“公子恕罪!实在是府中有急事,不得已.....”行色匆匆的来人噗通跪下,伏地低声道,身子还止不住的颤抖,眼前这位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欺男霸女,喜怒无常,即使府中下人也是动辄得咎,随意处置。
沐启元微微起身,见来者是祖父老人,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现在府中还是祖父做主,他闷哼了一声,忍住没有发作,面上却依旧不豫,直声问道:“何事?”
来者闻言抬头看了看旁边的众人,面露难色,此事机密紧急,岂能宣之于众?
“狗东西还不快说!”沐启元愈发不耐烦。
“是,公子,”积威之下,来人赶忙又是咚咚叩首,出声道:“川中永宁土司奢氏起兵数万造反,陷泸州......黔国公遣小的来知会公子一声,他近来身子愈发不适,今日已经给朝廷上书称病了,也给巡抚衙门知会了一声。”
砰!
沐启元手撑着桌案将酒盅打翻,身体猛然坐直,满眼的不可置信,这奢家哪来的如此势力?竟然说反就反了?
但只片刻,他便慢慢反应过来,面色却是愈发苍白,眼中惧色大增,祖父居然又故技重施!
万历年间,祖父在云南得意忘形,多有不法,朝廷一气之下,夺爵免职,以自己的父亲为黔国公,恰逢武定土司叛乱,父亲“只得”回转保全,却被朝廷下狱处置.....事后看来,却像是祖父故意为之.....前次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又轮到自己去“顶缸”了吗?
朝廷惯例,西南有事,这世镇云南,又掌省中卫所军兵的黔国公府,自然是责无旁贷的要去领兵平叛.....但那刀剑无眼,自己千金之子,平日里连那粗重的物什都不会去碰,哪能冒那个险?
想到害怕处,沐启元的面色愈白,已然隐隐有汗珠溢出。
自家事自己清楚,诸如“世镇云南””“滇人庄事如朝廷,片楮下,土酋具威仪出郭迎,盥而后启”等等不过是传说。
黔国公府在最初的几代,可能还有些威势,现如今便只是个有着朝廷大义,所占庄田为全省田土总额的三分之一的“土财主”罢了。
便如国朝初归顺的缅甸宣慰司,如今已是自立为一国,吞并大明大小土司地盘无算,时人称之二千里.....但沐家和朝廷还不是只做看不见?
好在现在朝廷还没有旨意下来,神色莫定的喘息半晌,沐启元终是稍微镇定了些,咽了咽唾沫,随即急声说道:“快去给朝廷上书,就说我也病了,对了还要告知巡抚。”
周围众人闻言不由愣住,公子这几天日日在这楚馆中饮酒作乐,这会却要突然告病,巡抚衙门的沈大人怕是不会相信,况且这般做作,这黔国公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我抬回府去?!”沐启元却无暇理会众人如何想,用力拍打着软榻的扶手,急声道。
“.....是,公子。”众人忙不迭应是。
馆中顿时慌乱一片,不多时,国公府中家人便扛着软榻,出门而去,花魁、清倌人面面相觑,面色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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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云南府城不过两百余里的王弄山土司府。
坐于正堂上首的,是年过五旬、老农模样的沙源,看着堂中站立的黝黑精干青年,不由微微蹙眉,看面相青年和他有几分神似,只是眉毛上挑,眼神飘忽,嘴唇薄些,显得很是狡黠凶狠。
半晌,迎着青年殷切到亢奋目光,沙源拧眉沉声道:“当下,官府巡抚衙门和黔国公府可都没有宣召......”
“阿爸,我等一心为国,若是上书请求,官府想必也是乐见其成的,”青年闻言眉头一拧,不由急声打断道:“况且普名声那边也有此意.....”提起这个名字,他眼中的嫉恨一闪而过,说罢仍旧殷切的看着父亲。
他们徭人在云南本就不强,好在沙氏万历年间数次奉召平乱,不仅官职提升,辖地、人口同样急剧膨胀,现今麾下兵丁已经近万,已然算得上滇南大土司了,但这还不够!只有在明国官府支持下的次次战争,方才是壮大自家的好机会。
沙源闻言皱眉,听到儿子对其他的大土司直呼其名,终是不太舒服。
不过终究是认同了他的说法,不说自己一向“忠义”的名声,便是数次平叛中的种种好处,也得将这旗号打下去才行,何况现在大明大势未去,看官府前次的捷报,辽东的建州土司不也暂时偃旗息鼓了吗?
只是这老二,心思这么多,可却毕竟不是长子,而且和那普名声的妻室之间隐隐有不清不楚的声音传来......沙源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青年,终是点点头道:“定洲,你说的有理,今日我就给巡抚沈大人去信。”
顿了顿,土司眼中精光一闪,又吩咐道:“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出去走动了,去把麾下的儿郎们,好好操练起来!”
这个年头,人口、地位、领土靠的可都是手中的刀子,麾下兵强马壮,主动权便在自己这一方!当然何去何从,还得看川中到底怎样才行,当然省中如此想的土司必然也不会是自己一家。
“是,阿爸!”沙定洲满脸振奋,微眯的眼睛中闪出满满的欲望,他可不甘心做一个土司的二儿子!何况已经隐隐感到天下大势的风云变换?他坚信自己是条龙!
青年的眼神不由看向北方,似乎能透过府院,看到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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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黔国公祖孙告病.....滇南土司沙氏上书请出兵平叛。
——《云南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