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章 命术 五道轮回(三)

房建伟坐在一张长条椅的最右端,左手死死捏着一个信函,空洞的眼神穿过正前方二十八米处的人群,心中思绪起伏。

人群围拢的中心,是那根象征爱情永恒的觇标。

这根觇标的位置是他选的、地面是他平的、底座是他砌的、仪器是他装的。外围那一圈铁栏杆,是他打报告建的。第一手测量数据,是他反复核对后提供的。

围着铁栏杆比划各种“爱心”的游客,照完相后有几个想过来歇息一下,但一看房建伟,立刻就改变了主意。

房建伟年轻时因缺乏维生素,上下嘴唇、左右两腮布满了反复起痘后淤积的永久性疤瘌。额头、鼻翼两侧因紫外线灼伤造成皮肤开裂,又在日复一复的开裂—愈合—再开裂—再愈合过程中,最终形成数条刀划般的皱纹。整个人则因风吹日晒、四处奔波的太久,看上去黝黑粗粝、风尘仆仆。

“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上前一问,原来是测量勘探的。”

这是野外工作者房建伟,以前常常用来自嘲、打趣自己的顺口溜。

不过现在,他连打趣自己的资格都失去了。

吓跑游客的,不是他的外貌、而是坐姿。

四十六岁的房建伟像一根曲里拐弯的铁丝,以超出常人理解能力的姿势,扭坐在长条椅上。

造成这种坐势的原因,是四年前的一次坠崖事件。

那次坠崖,造成房建伟全身多处骨折。

坠崖地点,就在距离这个长条椅平行距离177米、垂直距离299.99米处的云苔山山顶云苔庄的东南峰顶。

好在现在物流发达、医疗水平高,在不计成本的抢救下,医生像拼装一个零件损坏的木偶,东拼西凑、裹巴裹巴就把他复原了。

后遗症就是站不直、坐不正、走不快、躺不平,以及每天为了缓解疼痛服用的几大把西药。

几年时间下来,曾经健硕如牛、爬山如履平地的房建伟,彻底变了模样。

没有游客知道、知道了也不相信、相信了也不承认,这个面目骇人、稀瘦梆干、腰弯背驼的小老头,竟然是‘爱情标记’、‘永恒象征’的奠基人。

房建伟相信爱情、也希冀永恒,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探索。

“1799,爱妻久久。1799.99,爱妻到永久。呵呵……。”

由于地壳运动的不确定性,山体增高、变矮都很正常,唯有不变不正常。

即使山体所处位置的地壳十分稳定,抛去其他外界因素不说,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山体只会越来越矮。

即使这种‘矮’是以毫米为单位,那么十年时间反映在尺度上,也是一厘米的变化。

毫米尺度上的变化,可以甩锅给‘误差’。但厘米尺度上的变化,还能甩吗?

不变的1799.99,不科学。

这是房建伟极力主张在云苔山设立观测点的初衷,并推动所在单位动用测量珠峰的方法测知:由于地质构造极为复杂,云苔山的重力线不是一条直线。

房建伟在‘测知’这一过程中不慎坠崖,导致后续工作的匆匆结束。

其实不发生坠崖事件,后续工作也将告一段落。关于重力线的测算与描绘,已经超出所在单位的职能范畴。

房建伟知道,在更加精密的测绘仪器或方法没有问世之前,云苔山重力线的形状是不可能被精准描绘出来。

他经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想,“云苔山的重力线,会不会和自己现在的身体构成一样,任何一个部位的发生细微变化,都将导致整个身体的重心产生偏移?”

七月的太阳,火辣而耀眼。游客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终于趋向寂静。

一朵云彩飘过来遮住阳光,阳光照在觇标、投在地面的影子消失了。

房建伟突然惊醒。他慢慢抽出信筏,慢慢摸出私印,在信筏尾页的最末端慢慢盖了一下,目光却停滞在上一页信筏的背面。

背面粘着一朵通体洁白的干花,瓣如悬针,一层层由细而宽铺垫而开。蕊若星海,一点点淡黄如日晕般朦胧。

这种极致美好的事物,给予人无限美好的遐想。为了获得这份美好,房建伟付出了全身骨折的代价。为了留住这份美好,房建伟把这朵细叶银昙制成标本。

一阵尽显悠扬婉转、凄美动人的锡哨声在云苔山山体分布的九十九根声柱内同时响起。

Everynightinmydreams,Iseeyou,Ifeelyou

ThatishowIknowyougoon,Faracrossthedistance

……

正在云苔山各个景点漫步的情侣们听见这首歌,无不心神一荡,不由自主紧了紧、拉着“另一半”的手。

是呀!江山如此多娇,生活如此美好,且行且珍惜最重要。

正在云苔山各个景点忙碌的工作人员听见这首歌,无不心头一松,露出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淡淡笑意,上午的工作到此结束。

是呀!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活好每一天,吃好每一顿最重要。

只有“不属于以上两者的”房建伟露出一丝苦笑,“我去它的爱情!去它的永恒!”将信筏塞入信函,扶着长条椅背慢慢站起来。

那叠信筏,是妻子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

云苔雾里云苔庄,云苔庄里有神仙。

神仙不喜人间色,十八姑娘不及花。

饭桌上,刘五四用一首打油诗、成功勾起女儿刘世界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