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逝水长东
此时场中所有的交战声都已停了下来,八方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交织在东方未明与天王的身上。群侠等待着那审判之剑,斩断世间一切罪恶的源头。
天王神色凛然,虎目正视东方未明,问道:“明儿,你此举是为报父仇,还是为天下苍生?”
“既报父仇,也为苍生。”
天王仰天长笑,道:“你若为父报仇,为武林雪恨,大可一剑削下我项上人头。届时,你便是当今武林的大英雄。”他神色忽地一变,抬手点指东方未明面门,横眉喝道:“若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便大错特错!我厉苍天死不足惜,但千百年后,你东方未明必将沦为阻挡历史潮流的大罪人!”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只把东方未明说得心头一震,手中利剑迟迟不动。他只觉天王所言声声入耳,字字诛心,三山五岳、四海九鼎,俱不及这一句话的份量之重。
谷月轩见东方未明到得此时竟生迟疑,料想他必是顾念师徒之情,难下杀手。当下向他高声叫道:“师弟,为何还不动手?你一念之仁,不肯大义灭亲,难道要做整个武林的大罪人么?”
东方未明眼神僵直,喃喃自语:“大罪人?大罪人!杀他,是历史的罪人。不杀,是武林的罪人。何为对......何为错?我东方未明这一日一夜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在阻挡历史潮流?我等武林中人是否真的是鼠目寸光的一勇之夫?千秋功罪,百年勋册,后人又会如何评说?”
就在东方未明迷惑间,天王见准时机,右手震指一弹,“当”地一下,追誓剑已被指力荡开。但见天王双足一点,摇摇晃晃地向山门纵去。
群侠惊得齐声大呼,立时向山门涌去。厉苍天的阴谋笼罩武林二十年,今日又有多少英雄豪杰死在他手中?此人若走,却不知何年何月再寻得这除魔卫道的大好良机。
东方未明此时如梦方醒,暗怪自己优柔寡断,意志不坚,实不配做这领袖群伦的人物。他把追誓剑紧握在手,刚要起身直追,却见山门口一道身影飘飘而下,挡住了天王去路。这人一袭黄衫,仙姿婀娜,蝤蛴微露,双目灵动,眉宇间道不尽的玲珑机敏,正是王蓉无疑。
原来王蓉见东方未明已制服仙音,只怕又有人如江天雄一般趁机逃跑。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暗暗埋伏在山门侧近,不想此时拦住的竟是天王本人。
天王见王蓉挡在自己身前,不禁感叹造化弄人,苦笑道:“蓉儿,你休要逞强。为师不愿伤你性命,速速让开。”他说话之时,伤口血流不止,眉头紧锁,显然是极为痛苦难当。
王蓉神色坚定,只道:“师父,蓉儿自知武功与你一天一地,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猛兽逃脱樊笼,继续荼毒世间。”说着,身随心动,手起一掌,直向天王前胸击去。
东方未明万难料到会生出如此变故,王蓉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心头一颤,凄声叫道:“蓉儿,快快撤掌,休送性命!”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哪里还来得及?
天王见王蓉掌到,也不及多想,挺身一掌相抗。“砰”的一声,两掌相交,王蓉只觉对方掌力有形无实,没有丝毫内力打出,便如和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对掌一般。接着,只听天王低吟一声,身子重重栽倒于地,向前爬了几步,再无半分力气。
今日天王先被玄冥子击伤,再与逍遥三侠恶战许久,而后又苦苦支撑天道大阵,最后终被老胡重创,纵然有天人之力,又怎能经受得起这接二连三的伤耗?他弹开追誓剑的一指,几乎已把全身残力用尽,只想凭着最后一口真气逃下山去。岂料在山门被王蓉一阻,这口真气已然泄去,到得二人对掌之时早已油尽灯枯,便与一个普通老人无二。莫说王蓉抱着必死之心,出掌之时全力一击,即便只使出三、四成功力,也可将他一掌击溃。
这一掌之变,已把全场诸人震住。群侠对于此中缘由,有的已经猜到,有的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厉苍天最终居然被王蓉擒下,实乃意料之外的惊天之举。
王蓉见天王竟被自己一掌击倒,不由得也愣在当场。她低头再瞧,却见自己脚下之人,发髻凌乱,满面血污,神情凄惨,苟延残喘。这哪里还是那个曾一呼百应的天龙教主?这哪里还是那个欲改天换地的一代人王?谷中经年,师徒情深,厉苍天虽然一直戴着面具扮演无瑕子,但眉宇之间,一举一动,又怎能不流露出点滴本来面目?
天王双唇微启,只吐出“蓉儿”二字。这一声“蓉儿”,与逍遥谷中那位“师父”的千呼万唤无半分差别,只把王蓉叫得泪珠滚落,酸楚连连。她一下扑倒在天王身旁,痛声泣道:“师父......蓉儿是无心的,蓉儿......不想杀你......”
天王抬手抚了抚王蓉的头,竟一改先前无情之态,眼中尽是慈爱,颤声道:“蓉儿,你没有杀师父......是这个时代杀了厉苍天......”
正在此时,忽听得东方未明一声震喝,犹如龙啸九天:“场中余孽听着,厉苍天已被我方俘获,尔等速速放下兵刃,降者不杀!”
天龙教教徒、教众听罢此言,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拱手而降,不敢再动一刀一剑。正道群侠猛然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大战已终。一时之间,四面八方人如潮涌,各门各派的豪侠、弟子俱向天王笼了过去。
人群之中让开了一条道路,东方未明一马当先,谷月轩与荆棘在他身后并肩相随,三人缓步来到天王近前。逍遥三侠看着眼前这位纵横一生的乱世奸雄,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垂死老者而已。
王蓉见他三人神色凝重,怕是即刻要取了天王性命,当下急道:“师父,你的伤势还有得救,不可自暴自弃。你快向三位师兄认个错,向各门各派的前辈认个错。从今往后,蓉儿在逍遥谷服侍师父终生,你我师徒此生此世再不踏足武林便是。”
天王望着王蓉天真的面容,惨然一笑,苦苦说道:“有何错可认?我这一生绝无私欲,只为创立伟业......到得此时此刻也没有丝毫的悔恨!”
他忽然抬眼凝视东方未明,昂然道:“明儿,你带领正道各派一日之间踏平天龙,扫荡群魔,俨然成为了武林中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天下英雄,舍你其谁?可你心中却仍有迷惘,否则刚刚杀我之时就不会有半分犹疑。”
东方未明点首应道:“不错,我心中确有万千迷惘,但此时此刻只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武林,无愧于心。”
天王长笑一声,咳出一口鲜血,接言道:“好,好!你此番作答......也算我厉苍天......此生知音。念在师徒一场,可否答应我......执掌......天龙教?”
天王此言一出,旁人无不瞠目。东方未明也暗自惊疑,心想:“他素来万事淡然,毕生只以理想为重,为何临死之时却偏偏执着于一个天龙教?”
他想到此处,坦然说道:“你未竟之事,我无法完成,也不会步你后尘,做个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之人,又如何能够执掌天龙?”
天王应道:“厉苍天死则死矣......可追随我一生的兄弟姊妹却不应枉死。只要他们性命可保......你东方未明便是把天龙教改成‘天猪教’、‘天狗教’也不打紧......”
东方未明听罢,暗道:“原来他并非执着于一教一派的延续存亡,只是为保众人性命而已。今日各门各派死伤的子弟不计其数,天王一死,他们难免会拿天龙教众人泄愤。届时,群情激奋,众怒难平,仙音姑姑、神医前辈、纳兰大哥与香儿姑娘非被各门各派乱刃分尸不可。若我坐上这教主之位,各门各派必会看在武林盟主的面子上,不再为难天龙教。不想到得此刻,他心境居然丝毫不乱,头脑清晰如斯,仍能思虑得如此深远。”
东方未明向天王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这教主之位我便接下了!只不过现下江天雄逃脱,天意城大军把山下围得如铁桶一般,我等性命仍如累卵,危在旦夕。”
天王纵声一笑,豪气弥生,道:“江天雄乃一介小丑,你东方未明若是连一个小小的天意城都应付不了,便做不得我厉苍天的传人!”
他忽然闷哼一声,腰间伤口鲜血直迸,想是旧伤又发。他眼神迷离地望着东方未明、谷月轩、荆棘、王蓉四人,遥思满目,沉沉说道:“逍遥谷中......悠悠二十载,青丝......白发,毫无建树......却教出了四个......好徒儿。无瑕老友......我好羡慕你,寄情山水......梅妻鹤子。二十年间......抚琴弄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厉苍天还是无瑕子?‘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我这一生......我这一生啊!人生大苦,了无意味......人生大苦,了无意味!”
陡然间,天王双目精光一现,猛地将身一抖,随着一阵骨骼断裂之声,此人已把自己周身经脉尽断。
周围众人惊呼一声,逍遥三侠与王蓉更是讶然万端。只见厉苍天双目圆睁,紧紧地盯着逍遥三侠,只剩了一口气,竟迟迟咽不下去。
王蓉托着天王脊背,对三位师兄泣道:“他......他定是想听你们再叫一声师父!”
东方未明与荆棘相互对视一眼,跪地叩首,齐齐喊了声“师父”。唯有谷月轩一人默默无语,他自幼被厉苍天当成杀手训练,对他恨意最深,这一句“师父”到了嘴边,却是难以出口,来回在舌尖打转,但看到他此时模样,心里终是软了下来,“师父”二字脱口而出,也跪地拜了几拜。待他抬起头来,却见天王闭目垂首,气息竟绝,一代奸雄与世长辞。
其时四下俱寂,万籁无音,唯有王蓉的哭声,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萦绕在天龙教的山山水水之间。
正是:
心如日月力如星,
梦里依稀百万兵。
欲上凌霄询太史,
功烈何日染丹青?
天王死后一百年,资产阶级革命在欧洲各国相继爆发,资本主义制度逐渐形成。
天王死后四百年,辛亥革命骤然爆发,一举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中国开始走向民主共和之路,天王的理想终于在华夏神州的大地上得以重生。
这场革命的精神领袖是一名文弱书生。他屡战屡败,坚心不改,漂泊半生,终成伟业。
这个人的名字叫——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