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半袖风尘

此时天已黑定。

水家饼店的废墟,电光石火,时明时暗。

少年一扑的动作,令现场的两人吃惊不小。

一个是七月夜,另一个是古天锁。

七月夜虽然打定心思要把水添露阴魂打个粉碎,阻断水家后人的往生桥,但她并没有打算真把郑小天一道打死。毕竟以七月夜的修为,杀死一个饼店的伙计,除了徒增血腥味,同时阻断七星旗杆的线索外,本身就是一个没有赢家的滥杀术,这与当年的水大焕们又有什么不同?

更何况,即使要杀他,当着古天锁,这个自称“正人君子”的面,等同于授人以柄。越发不合算。

虽然古天锁昨天潜入地穴打杀了数个狐族扈从,但那些人一向对光复王墟重振狐族本来就信心不足,又不勤加修练,死在古天锁这个天师剑下,也是对其他狐族的警示,这就相当于帮助七月夜说,你们不好好修炼,终有一天被会死在人间这些所谓的天师之手,身为狐族,即使你多么善良,在天师眼里,你都是被祭剑的工具,与野外的田鼠、飞蛾、蛇虫蛙蟹并无什么不同。

此时,传来几声清脆的击掌声。

古天锁面带诡异的微笑,正欣赏着这一幕。

“精彩,精彩!”

古天锁抚掌笑道,完全没有了豆腐老古的臃肿邋遢,竟然有一种俊逸风流的气质。

“一个舍身护主,一个毁尸灭迹!看看,看看,前者充满仁义,后者手段卑劣!你就是修行一万年,又能怎样?对一个饼店少年下手,这要传出去,一个修为达到二阶九境的狐族修士,你的节操可就掉落一地了!”

“我早就说过,你七月夜没有这个资质,真要振兴狐族,还得由青吟这种天生灵慧资质的人,才能实现你们族群的梦想,你偏不听,你就等着把狐族的棺材本全部赔光才肯罢休吗?”

七月夜眼睛通红,怒气上头,“卑鄙无耻的下流坯!我七月夜要杀谁便杀谁,轮得到你这个西托山的伪道人评价了?七月夜再不济,那也是心心念念重振狐族受狐族拥戴的人,不像某些人,口口声声除妖灭魔,结果为了我狐族女子,背叛师门,混成了一个和乞丐差不了多少的臭豆腐王,现在的人间江湖,还有你一个针尖大的位置吗?”

古天锁并不恼,他站在堆放着雪白刨花屑的场院,奇怪的是,轰然倒塌的水家饼店,唯有面向他的那面墙,还齐齐整整的竖立着,水家饼店的古木悬匾,居然也晃晃悠悠,没有跌落下来。

古天锁纵身一跃,跳上悬摆的匾额,面带讥讽道:“七月夜,我们彼此吧!我古天锁虽然在江湖上没有立足之地,可瓷器街,还有我古天锁的豆腐坊,不像有的人,只能躲在地底见不得光了!”

暗夜降临,黑风轻拂,四野沉寂。

只有废墟之上,两个分别悬空踏枝踩匾的人,四目相对。

扑在棺木上的郑小天,挣扎着爬起来,当他发现自己刚刚扑在棺木上,心有惭愧,低头喃喃道:“老板娘,对不起,小天让您受惊了!”

少年听到熟悉的声音,心里踏实许多,但重摔的疼痛,让他身体折裂一般。

稍许,少年忍着疼痛,从棺材板上滑落下来。

“古大哥,你来得正好!”

虽然嗞牙咧嘴,但声音不算低。

古天锁被一声“大哥”叫得美滋滋地,“小天,过一边去,大哥这回帮你讨回公道!”

少年之前已见识过古天锁神出鬼没的神通,虽说一句“看杀猪去了”惹得古天锁黑着脸斥责了一句,但少年不在乎,现在又见古天锁一个飘移站在了水家饼店的匾额上,少年早已心中有数了。

原来老古藏得这么深,早知道拿饼子跟他换几块豆腐了,说不定他做的豆腐虽说不太干净,但味道极好呢。

如果里面藏着道行,那就更了不得了。

少年脑子一时开岔:古天锁给余成海的豆腐,是不是就暗藏玄机?

可惜当时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少年并没有立即跑到古天锁那边,而是退回院墙边的一石头平台上,这块石头青黑纹理,被石钎削出一道道槽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看看,看看,我们封古镇的少年,真是义薄云天,七月夜,你枉活了千年,即使你在人间地下掘穴而居,也没有学到人类情感的十分之一。”

“当年为了青吟,我发誓不再与你狐族为敌,可你背信弃义,不但藏匿了青吟,还反复侵扰人间。这水家的两口子,是封古镇有名的本分人,你不但害死他们,居然还要打碎他们转世的往生桥,我虽与水家没有什么交情,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但看到你这个妖魔如此草菅人命,实在是不能不管!说,你究竟想怎么个死法?”

老古叨叨的说了半天,引得少年转脸侧目。

少年眼神复杂。

少年心想,俗话说爱叫的狗不咬人,这会说的人……

“哧!”

七月夜面露鄙夷:

“古天锁,你不是早被除了道籍了吗?你现在这么义正辞严,西托山会再请你回去当副掌门?既然你愿意为我们一个区区狐族女子放弃一切,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咬着我不放。关押青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那是狐族长老的共同决定,反过来说,这一切都是你古天锁自己导致的,青吟今天的遭遇,第一个需要承担责任的就是你!”

七月夜眼神炽热,愤怒使她身形紧绷,如果可能,她愿意一掌劈了眼前这个男人,清除狐族复兴的路障。

然而此时七月夜感受到了极致的压迫感,像一波涟漪浸入到这个空间,她觉得心口发紧,身体像被挤压一般紧绷僵硬。

为了保持平衡,她的脚步本能的后撤一步。

…………

黑夜像被切开一般,从街巷的灯光里快步走过来一个身影,拖长的影子忽然放大,遮住了大半个废墟。

老古刚刚要拨出的剑半截卡在了剑鞘里,曾经的西托山副山主心中暗暗吃惊,这封古镇到底来了什么角色,其修为如此恐怖?

少年郑小天忽然从石台上跳下来,趟着散乱的砖头瓦砾往外走,全然不顾当下剑拔弩张的气氛,“曹道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曹国旧呵呵笑道,“晚了,晚了,却正好赶上。让你等急了吧!”

然后用眼睛扫视一圈,故做惊讶道,“咦,好好的饼店咋变成这样了?小天啊,不是我说你,蔡掌柜和水老板好歹是你是东家,做人不能太寡义,你咋人还没入土就拆房扒屋呢?”

又把眼光扫向七月夜,“小天,这是水家的亲戚?来吊丧穿这么花花绿绿可不好。你看,封古镇天高皇帝远,完全没有中夏帝国庄重的丧俗呵!”

说着,曹国旧很自然的甩了把袖子。

空气碎裂般细微的抖动,积尘如煮沸的水面低微掀起,又徐徐的降落,复归沉寂。

一夜清雾,半袖风尘。

七月夜目瞪口呆。

她的身体像被万千仙绳捆绑,绳索的两头,不见有人把持,却一点点收缩,根根见肉。

七月夜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剧烈的疼痛完全是此生没有体验过的,如刀割、如斧凿,撕裂、碾压、收紧。

狐妖表情怪异,浑身冷汗,那副妖媚的俏脸扭曲变形。她强压住就要出口的呻吟,心中默数,再过三个呼吸,就干脆屈膝求饶……

然而曹国旧并不想造出响动,他拿捏分寸,在七月夜就要膝下一软的那一刻,拂了拂袍袖。

毕竟人家是名义上的狐王唉,六界之内,还有些名头,给点面子吧。

当七月夜瞬间禁制的身体又恢复了自主伸屈,狐妖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嚣张,刚刚的疼痛还没有消散,她的内心还被紧张恐惧占据,借着夜色掩饰,七月夜降低身段,道个万福,谦卑地道,“贫妇失礼了,多谢仙师手下留情,贫妇这就告退。”

“这就走?”曹国旧笑咪咪地说。

狐妖心中发冷,颤声道,“仙师……还有什么吩咐?”

曹国旧像没听见,拍了把少年的肩膀,“小天,客人来吊唁,也不送送?”

七月夜连声说,“不用,不用。”

失去了禁制的七月夜一闪而逝。

曹国旧转了下身,“这位是?”

老古暗暗吸一口凉气,刚刚身形绷紧,此时突然放松,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男人收剑入鞘,心情复杂。

少年笑道,“忘了向道长介绍,这位是……封古镇豆腐王老古,刚才还听到一个名号,西托山副掌门?不过,妖怪的话不能当真!还有,看着也不像呀!老古,这是我的朋友曹道长,号称天下剑修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