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生死泪滴

服用了还魂丹的水添露,慢慢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水添露说话声音微弱,眼睛在寻找着什么。

张璋儿扶她坐起来,她有些疑惑,饼店里这么多人,他们都是来买饼的吗?我们昨天都发过公告暂停营业的……

还有,这是谁家闺女……

“老板娘,”郑小天站在离水添露三尺远的地方,“你现在好点了吗?”

水添露眼神迟滞了一下,看到面前的郑小天,她的心里明显的宽慰了一些,“兔……崽子,你怎么还没有走?”

卢歧川见水添露醒了过来,不计前嫌的把郑小天拉到一边,小声道:“小掌柜,老夫只能做到这里了,你家老板娘所剩时间不多,该问的赶紧问,老夫告辞了。”

卢歧川甚至对郑小天身后的道谢都来不及回应,赶场一样消失在了门外街道的转角处。

街道空落无人,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水添露是聪明人,懵懵懂懂了一刻钟,她终于回过神来了。

女人的脑子急剧运转,大脑却不听使唤的卡在了那里,像封古镇西北溪口那架年久失修的乌木水车,任你用力踩踏,却吱吱嘎嘎,难以动弹。

……

女人莫名的流起泪来,极其伤心。

“老板娘,你要不要喝水,我去帮你倒点水。”送饼少年声音大了些,这是他第一次离老板娘这么近说话,而且没有被骂的顾忌。

年轻道士拍一下少年的肩膀,“废话,病人刚醒来第一时间需要补充水分,还不快去倒?”

水添露脸色煞白,她靠在张璋儿的肩膀上,有些吃力的想坐起来。

虽然封古镇的男爷们儿总喜欢凑到水家饼店与水美人儿打情骂俏,但水添露并不习惯跟陌生人打交道,遇到陌生男人,水美人儿总是习惯的让“兔崽子”喊掌柜的来解决,即使是陌生女子,水添露同样保持足够的警惕。

张璋儿语调平静的道:“水老板,我是梁上铁匠铺张铁匠的闺女,我叫张璋儿,你放心,我们几个都是郑小天的朋友。”

兔崽子居然有这么多朋友?这小子趁送饼还泡了个花骨朵一般的妹子?水天露虽然忍着身体的不适,虽然觉得惊讶,但内心还是安静了一些,毕竟这个郑小天,她一直把他看做家中的一员。

年轻道士打量了一下水添露,这女人虽比桃夭夭年龄大些,但身段脸蛋保养得好,一副梨花带雨的姿容。道士心想,这小镇有什么风水讲究,居然出落出这等标致的美妇人来。可惜他不是桃夭夭,要是桃夭夭有水老板这般平易近人,我曹某人也不至于狼狈成这个样子啊!

郑小天倒了一茶盏热水,自作主张的加了几滴蜂蜜,虽然少年从来没有尝过蜂蜜的味道,但他知道这是老板娘的最爱。

老板娘曾跟镇上的一个妇人讲,自己所以皮肤保养的这么好,就是因为每天都喝一茶盏蜂蜜水的缘故,而这蜂蜜,是掌柜的跑到松明山下找一个老樵夫买的。这个老樵夫每年都会在野桂花开花的花期,爬上一个不知名的山崖,割下当年最新鲜的蜂蜜,卖给山下的收药人。

蔡小武虽然不是收药人,但听这个樵夫说起野蜂蜜驻颜美容的功效,就强从收药人预订的货品中,买下最纯的那部分,装在一个密封的黑罐子里,带回水家饼店。

别说郑小天没尝过,还有一个人也没有尝过,虽然这蜜是他每年自己跑进深山背回来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蔡小武。

可即便是这样,老板娘还是会无缘无故的对掌柜的开骂,正像老板娘对郑小天开骂一样。

此时郑小天只能看到掌柜的僵硬的身体,而那个或委屈或嚣张或与小伙计一样逆来顺受的鲜活面容,被曹国旧用一个大黑罩巾蒙住,年轻道士心心念念道,“人死如灯灭,阴间好停歇。死人忌阳气侵袭,要是不及时罩住眼目,死人的灵魂可能飘离身体,即使入殓下葬,也可能沦为孤魂野鬼。”

而那个话唠少年,也许是被死亡震撼,居然一改口风,只用眼看少用嘴说。有时主动的帮忙挪挪凳子递递棉巾。

他的母亲匡宁氏年轻守寡,年年轻轻的就经历过生死,孩子的父亲死亡之时孩子还不记事,年轻寡妇最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哭得死去活来,几日不吃不喝,身体消瘦,生死一线,但看到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子也因饥饿啼泣微弱时,妇人从病榻上爬起来,擦了擦泪,开始进食。

妇人发誓,接下来要为孩子活着,要让孩子活得快乐。所以在匡天左的记忆里,孤单的母亲从来不跟自己谈生死,即使谁家死了人,也决不让少年凑热闹去看,除非少年偷偷跑出去。

话唠少年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就像面对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一时难以信口开河,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郑小天拍拍匡天左的肩膀,叹一口气,他虽然也没怎么见过真正的死人,但在内心隐秘的深处,似乎暗藏着对死亡的警觉和熟稔,让送饼少年显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从容。

人间生死,就是一瞬之间。

“老板娘,你喝水……”郑小天把茶盏递过去,张璋儿替她接着,茶盏里飘出淡淡的野蜂蜜的味道。

水添露轻轻喝了一口,往日的甜味却无法刺激她的味蕾,她忽然呼吸急促起来。

“兔崽子……小天,扶我起来,告诉我,掌柜的怎么样了?”

郑小天扶着水添露的右臂,张璋儿扶着水添露的左臂,小心的把老板娘的身子扶正。

水添露身子孱弱,即使有人扶着,仍然相当吃力。

“老板娘,你不要担心,掌柜的没事,您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送饼少年忽然有些眼热,想到掌柜的可能永远无法醒了,内心难以平静。

匡天左沉不住气,不由自主的把头扭向身后,在卧室一侧的木榻上,静静的停放着一具蒙着黑布搭的尸体。

年轻道士踢了匡天左一脚,眼睛和嘴角同时拉长,低声说,“虽然生死由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这娃娃也太不懂掩饰了,连个谎都不会撒,这点你得跟郑小天和本道我学学。”

匡天左咧了咧嘴,用手护住右腿,你老别这么没轻没重的好吗?

水添露果然沿着匡天左的扭头动作望过去。年轻道士有点烦,他见过太多生生死死,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面对亲人的死亡,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这还好,如果夹杂有只哭无泪的女人,年轻道士就会为死者感到痛心。

而眼前的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如果哭起来,必定会破坏我曹国旧心中美好的形象的,道士想到这里,又狠狠的瞪了匡天左一眼,准备忍受那痛彻心屝的哭号。

接下来的情况让曹国旧大失所望,这个女人,水家饼店的老板娘,居然面色平静。

这他娘的就是邻居杀头猪,你也该显出高兴或悲伤吧。

这男人生前该多惹人厌啊。或者,这女人还有很多故事?

曹国旧刚想说话,发现送饼少年手背上亮了一下。

道士吃惊,因为那是一滴泪水。

是水添露的一滴泪,滴在了少年持着茶盏的另一只手上。